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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空軍飛行員
  • 圣·埃克蘇佩里
  • 4931字
  • 2020-04-14 15:52:57

第一章

我肯定是在做夢。夢里我才十五歲,還是一名中學生。我在耐心地做幾何題。我的手肘撐在黑色的課桌上,乖乖地擺弄著圓規、直尺和量角器,勤奮好學,乖巧安靜。我身邊的同學們都在小聲交頭接耳。有一個同學在黑板上排列著數字,幾個不怎么認真的同學在玩橋牌。我向窗外看去,一根樹枝在陽光下溫柔地搖晃著,我凝視著這一切,我是一個不專心的學生……我在夢境中越陷越深。我感到心情愉悅,沐浴在陽光里,品嘗著少年時代的講桌、粉筆和黑板的味道。這無憂憂慮的快樂兒時,我真想把自己永遠留在這里!我太熟悉這一切了:先是童年、中學和小伙伴們,然后我們不得不迎接考試,因為通過考試可以獲得一些證書,我們的心中還殘留著緊張感,而邁過這一步之后,我們才開始成為一個人。我們的腳步變得沉重了,我們走上了人生的道路——不過是人生的最初幾步。總有一天,我們會拿起武器面對真正的敵人。我們還會用到直尺、三角尺和圓規,不過我們是用它們來建造這個世界或打敗我們的敵人。然后,一切都結束了!

我知道,一個高中生通常不會害怕面對人生。高中生只會心急地跺腳,而那些折磨、危險和人生的苦澀都嚇不倒他。

奇怪的是,我和別的高中生有些不一樣,我很清楚什么是自己的幸福,我也不急著要去面對人生。

都泰爾特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叫住了他。

“坐下,坐那兒,我來給你發牌……”

我抽到了他的黑桃A,我很開心。

都泰爾特坐在我對面的黑色桌子上,雙腳在空中晃蕩。他笑了笑,我也微微笑了起來。佩尼格走到我們身邊,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怎么樣,老伙計們?”

我的老天,這一切多么溫柔可親!

一位學監(也許是學監)打開門叫走了兩名同學,那兩位同學丟下手里的直尺和圓規,站起來走了出去。我們的目光緊隨著他們,我們知道他們的中學生涯結束了。他們要面對人生了。好在他們學到的科學知識會派上用場。他們會像大人一樣,將他們的計算結果在敵人身上做實驗。沒有感人的告別場景,那兩個同學甚至都沒有看我們一眼。人生的偶然會把他們帶到遙遠的地方,說不定比中國還要遠!中學結束,生活會沖散原本在一起的人們,他們如何有能力許諾日后再相見呢?

我們其他人都低下了頭,我們仍然生活在和平的暖箱里……

“聽著,都泰爾特,今晚……”

可是剛才那扇門又被打開了,我聽到了對我的判決:“德·圣·埃克蘇佩里上尉,都泰爾特中尉,指揮官在辦公室等你們。”

中學頓時煙消云散,現在才是生活。

“該輪到我們了,你本來就知道吧?”

“佩尼格今天早上飛了。”

我們肯定是要執行任務了,因為上面傳喚我們了。現在是五月底,我們在全面撤退,全面潰敗。我們的空軍在不斷犧牲,就像一杯杯用來撲面森林大火的水。當一切都在分崩離析的時候,權衡風險還有什么意義?我們大偵察團還有五十支機組,整個法國最后的五十支機組。每個機組有三個成員。在我們2/33團有二十三個機組,僅僅三周我們已經失去了它們中的十七支。我們就像蠟一樣被燒化。昨天我對加瓦依中尉說:

“戰爭結束之后見分曉。”

加瓦依中尉回答說:“說到底,您從來沒有奢望在戰爭中活下來嗎,我的上尉?”

加瓦依不是在開玩笑。我們心里很清楚,即便我們的努力已經是徒勞,除了奔赴火場,我們仍然別無選擇。整個法國,只有我們五十個機組了。我們的肩上承擔的是整個法國的軍事希望!我們的面前有一片熊熊大火和幾杯用來滅火的水:我們當然要犧牲水。

他說的一點兒沒錯,誰還有心情開玩笑呢?在軍營里,除了“好的長官。是的長官。謝謝長官。聽到了長官。”之外,我們還聽到過什么話?但在這戰爭行將結束的盡頭,所有人心中都縈繞著一種感覺,一種荒唐的感覺。我們身邊的一切都在崩塌陷落。這一切的毀滅來得太過絕對,以至于死亡在它面前都顯得萬分荒唐。在這一片混亂中,死亡就跟鬧著玩兒似的……

我們走進了阿里亞指揮官的辦公室。(今天,他仍然在突尼斯指揮2/33軍團。)

“早上好圣埃克斯,都泰爾特。請坐。”

我們坐了下來。指揮官在桌上鋪開一幅地圖,對傳令兵說:“給我找天氣圖來。”

他用鉛筆敲著桌子,我仔細審視著他。他滿臉疲憊,一夜沒睡,他坐車來往于幽靈智囊團、分參謀部、副參謀部之間……他和沒有送來備用物資的供應部理論,被亂成一團的交通擁堵困住,他帶領我們搬遷、駐扎,因為我們就像被甩不掉的獵人緊緊追趕的小鹿一樣,驚慌失措地四處逃竄。每一次,阿里亞都成功地拯救了飛機、卡車和數十噸的物資。但我們都覺得他已經筋疲力盡、心力交瘁。

“嗯,是這樣的……”

他一直在敲著桌子,沒有看我們。

“非常煩人……”

他聳了聳肩。

“這項任務非常麻煩。但是參謀部堅持這樣做,非常堅持……我跟他們吵過,但他們執意這樣做……事情就是這樣。”

我和都泰爾特看到,窗外的天空一片寧靜。我聽到母雞嘰嘰咕咕的叫聲,因為指揮部現在設在一座農場里,情報處在一所學校里。我不會將夏天——水果成熟、雞崽茁壯成長、小麥越抽越高的夏天——和近在眼前的死亡對立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夏天的寧靜要和死亡相斥,也不知道為什么萬物的溫柔會顯得那么諷刺。但我腦子里有一個模糊的想法:“這個夏天不太對勁,它出了故障……”目之所及之處,是被遺棄的打谷機和割捆機,路邊的溝渠里堆放著因為故障被遺棄的汽車,空無一人的村莊,無人使用的泉水兀自流淌,曾經被人們精心呵護的水井,如今變成了無人看管的水塘。突然,一副荒唐的景象出現在我的腦子里:一堆壞掉的鐘。各種各樣壞掉的鐘:鄉村教堂的鐘、車站的鐘、空房子里的大擺鐘。在鐘表匠不知所蹤的廢棄鐘表鋪子里,堆著許多了無生氣的鐘表的殘骸。因為戰爭……人們不再給鐘表上發條,不再收地里的甜菜,也不再修理壞掉的車輛。水本該用于解渴,用于洗凈鄉村姑娘們禮拜天頭戴的美麗花圈,現在它在教堂前的空地上成了一潭死水。人們在夏天死去……

我好像得了一種病。這個醫生剛剛對我說:“非常麻煩……”現在好像該想到叫來公證員,想到剩下的、活著的人了。其實我和都泰爾特心知肚明,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自我犧牲的任務。

“鑒于目前的情況,”指揮官接著說道,“我們不能太過計較風險……”

當然了,我們不能“太過計較”。這不能怪任何人,不能怪我們心有戚戚,也不能怪指揮官感覺渾身別扭,更不能怪參謀部給出的指令。因為指令是荒唐的,所以指揮官內心不快,這一點我們知道,參謀部自己也知道。但他們那樣做也是別無選擇,他們必須給出指令。在戰爭期間,參謀部要負責發號施令,他們把指令傳達給勇敢的騎士,或者更現代一點——交給摩托車手。在嘈雜與絕望叢生的地方,每一個勇敢的騎士都從身下燃燒的戰馬身上一躍而起。參謀部能夠指明未來,就像占星師的星星一樣。參謀部帶來的是真理,而參謀部的指令則會重建世界。

這就是戰爭的樣子,戰爭的彩色圖像。每個人都拼盡全力,努力讓戰爭接近戰爭該有的樣子。每個人都虔誠地遵守著戰爭的法則。說不定,這場戰爭自己也想讓自己成為一場真的戰爭。

我們這些機組意義不明的犧牲,目的正是為了讓這場戰爭像一場真的戰爭。沒有人愿意承認:這場戰爭什么也不像,一切都沒有意義,沒有一幅戰爭的圖像與之相符,我們用力拉動的細線已經和木偶失去了聯系。參謀部門信心滿滿地下達沒有人回應的命令,上級要求我們收集不可能接觸到的信息,飛機無法承擔向參謀部解釋戰爭的重任。飛機可以通過觀察局勢來提出假想,但現在任何假想都已不復存在,我們只希望這五十架機組能夠給這場戰爭撐個門面。人們和我們說話時,好像把我們當作了紙牌占卜師。我看著我的觀測員兼紙牌占卜師都泰爾特,他昨天還反駁一位上校說:“我距離地面十米,時速五百三十千米,你想讓我怎么確定敵軍的位置?”“但有人朝你開槍射擊的時候你那是看得到的!如果下面有人對你開槍,那就是德軍的地盤。”

“真是笑死我了。”都泰爾特爭執完總結道。

法國士兵從來沒見過法國飛機。其實有上千架飛機散布在敦刻爾克到阿爾薩斯之間,說得好聽點,就是它們的數量被距離無限稀釋了。所以如果在前線看到飛機呼嘯而過,那一定是德軍的飛機。士兵們務必要在它投下炸彈之前把它擊落,可是剛聽到它的一點轟鳴聲,它搭載的機槍和大炮已經猛烈開火了。

“用這種辦法,”都泰爾特補充道,“他們的情報可就珍貴了!……”

我們之所以會考慮到這一點,是因為在戰爭情境中,情報是我們絕不可忽視的!……

沒錯,但戰爭本身也是毫無頭緒的。

幸好我們都知道,別人并不在意我們的情報。我們無法傳輸情報,因為路會擁堵,電話會出故障,參謀部可能會緊急遷址,關于敵人位置的重要情報,只能由敵人自己提供。幾天前,我們在拉昂附近討論過戰線可能會怎么部署。我們派了一名中尉到將軍那里負責聯絡。在從基地到將軍那里的半路上,中尉乘坐的汽車撞到了路中央的一輛壓路機,壓路機的后面藏著兩輛裝甲車。中尉想掉頭,一連串的子彈要了他的命,也擊中了司機。裝甲車是德軍的。

說到底,參謀部就像是一個橋牌玩家,隔壁房間的人問他:

“我的黑桃Q怎么打?”

他只能聳聳肩。他看不到隔壁房間的牌,他還能怎么回答呢?

橋牌玩家可以聳肩,參謀部卻是沒有權力聳肩的。只要他的手中還掌握著一些實力,而戰爭也還在繼續,他就必須把這些力量用起來,把它們繼續抓在手里,不錯失良機。所以就算他什么也看不見,他也必須行動起來,還要讓他的手下也行動起來。

但要隨機給黑桃Q分配一個任務還是很難的。我們發現了一件事,起先我們還會驚訝,后來我們就習以為常了,那就是:當一切開始分崩離析的時候,我們往往無能為力。人們以為戰敗者會被問題的洪流吞沒,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他們使出了十八般武藝:步兵、炮兵、坦克、飛機……但失敗首先會掩蓋問題,在失敗面前,戰敗者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將游戲進行下去,更不用說該如何使用飛機、坦克、黑桃Q……

在絞盡腦汁地給黑桃Q找一個有用的角色無果之后,人們泄氣地隨手把黑桃Q往桌上一丟,心里不再激動,只感到窘迫。只有勝利會給人以激動,勝利能夠組織人心、建造一切,勝利讓每個人都拼盡全力搬起自己責任的石頭。失敗則將人籠罩在一種顛三倒四、煩惱不已而且不知所謂的氛圍里。

我們面對的任務都是不知所謂的,而且每一天都變得更加沒有意義、更加血腥、更加不知所謂。那些發號施令的人除了將他們最后的王牌扔在桌上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方法能抵擋山體的滑坡。

我和都泰爾特就是最后的王牌,我們只能聽從指揮官的命令。他安排了我們明天下午的任務,我們要飛過阿拉斯阿拉斯(Arras)位于法國北部,在巴黎和里爾之間,是加來海峽省的省會。坦克基地七百米的上空,然后長途飛行一萬米回來。而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只是在說:“你們沿著右邊第二條街道走,一直走到第一個廣場的拐角處,那里有家煙鋪,給我買些火柴回來……”

“是,長官。”

這個任務說不上有用,也說不上沒用。命令的話語談不上充滿激情,但也不是冷若冰霜。

我心想:“自我犧牲的任務。”我想……我想到了很多事情。我會等到晚上再仔細思考——如果我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一個簡單的任務,去三個人能一個活著回來;一個有些“麻煩”的任務,要活著回來顯然就更難了。而眼下,在指揮官的辦公室里,死亡在我看來既不莊嚴也不崇高,沒有英雄色彩,也沒有多么痛苦。死亡只是混亂的一個跡象、一個后果。軍隊選擇舍棄我們,就像我們在混亂的換乘火車上扔掉幾件行李一樣。

我不是沒有想到戰爭、死亡、犧牲、祖國和其他的事情,我只是缺乏一個指導性的概念和清晰的表達。我的想法自相矛盾、零零碎碎,我只能一個一個地去思考它們。如果我活了下來,我會等到晚上去仔細思考。可愛的晚上。那時理智已經入睡,事物都恢復了自己原本的樣子。重要的事物經歷了白天毀滅性的分析之后,在晚上重拾原形。人們將自己思想的碎片串聯起來,變回一棵安靜的樹。

白天是生活的景象,到了晚上,吵過架的人會重拾愛意,因為愛比那些如風的話語更為強大。晚上,男人坐在星空下的窗邊,重拾對沉睡的孩子的責任、對明天的食物的責任和對身邊沉睡的妻子的責任——她是如此的脆弱、精致而易逝。愛無法爭辯,但它存在。讓夜色趕緊降臨吧,它會向我展示這世界值得去愛的證據!它會讓我思考文明、人的命運、自對國家的情義。它還會讓我愿意為某個蠻橫的真理服務,說不定是一個還沒法用語言表達的真理……

眼下的我完全像一個遭神遺棄的基督徒。毫無疑問,我和都泰爾特都會老老實實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當神不復存在之后,我們還在拯救毫無意義的宗教習俗。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會等到晚上,帶著我可愛的孤獨沿著大路穿過我們的村莊,思考我為什么要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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