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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千萬與春住
  • 張欣
  • 4562字
  • 2020-03-26 12:17:10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胡蘿卜燉羊蝎子的香味。

父親家的實木餐桌舊舊的,配兩把蠟黃的藤椅,一點都不搭。餐桌上端的一只羊皮罩吸頂燈,雖然是有些年頭的講究物件,架不住歲月如梭也是昏灰暗淡滿眼塵霜。然而父親堅持不肯換新東西,他討厭一切新東西。

到了這把歲數,夏語冰心想,她說的是她自己,終于有了一點理解他人的能力。

老年人就喜歡生活在陳舊中。

而且所謂的貴族,最高的識別密碼也不過一個“舊”字。

星期天的中午,秋日的陽光開始變得和順,從窗外投射進來,照在餐桌上。眼見著父親和兒子,這爺孫兩人圍坐在餐桌前,一人一只透明的一次性手套,都在全神貫注地啃羊蝎子。語冰不吃羊肉,但也像自己吃了一盆酸菜魚一樣心情舒坦。

兒子是個廚師,對烹調食物有著先天的靈感,什么食材到了他的手上,變戲法一樣香噴噴地端出來。家里的保姆何姐姐也是心甘情愿地給他打下手。

何姐姐的廚藝不差,年輕的時候頗有幾分姿色。部隊大院的保姆比著往丑里找,只有特別強調體面的母親肯接納何姐姐,所以何姐姐知恩圖報,做事非常勤力,時間長了,就和家人一模一樣。

兒子最擅長的是做日本壽司,目前也是在珠江新城高級日料富田菊飯店上班。

父親是軍人出身,不喜歡日本餐,感覺淡而無味。都不知道在吃什么。這就是他對日本料理的評價。

兩年前,母親走了,語冰決定從美國回來陪伴孤獨的父親。

兒子雖然是在美國長大的,但是他選擇不離開母親,他并不是媽寶,只是小時候就有一點輕度的自閉。優點是安靜,缺點是太安靜,不太喜歡與人交流。直到現在,他的愛好也是可以獨自完成的,比如爬山、潛水。他似乎很享受一個人面對自然的體驗。語冰的職責就是引導他盡可能地合群。

兒子只有二十一歲,稱得上面若冠玉,目如朗星。一看就是國外長大的干干凈凈的男生,因為那一點點孤獨,他顯得光滑、冰涼,呈現出半透明的晶瑩剔透。

是雪后初霽的顏色。這就是青春。

十六歲的時候,兒子決定放棄上學讀書,正式拜師學習廚藝。這讓語冰既震驚又糾結,按照她的想法是要把兒子培養成博士后。盡管她知道兒子對上學沒有興趣,老師也反映他不與同學交流,總是獨來獨往。盡管她也知道兒子并不快樂,但是語冰都沒有特別放在心上,想到孩子大了,終究會走上精英這條必由之路。

她開始跟蹤兒子,發現他放了學,就會去他們家附近的一間日本料理店,隔著玻璃,看著一個日本人模樣的師傅做壽司。兒子可以一站兩三個鐘頭,聚精會神。

兒子小時候,無論什么玩具,拿在手里最長時間不會超過二十分鐘。

語冰想了三天三夜,決定同意兒子的想法,休學,學習廚藝。

而她工作之余,要拿出更多的時間,不僅陪伴孩子,還要教他文化課。

兒子盯著看的那個做壽司的師傅叫作久保桑部,是日裔美國人,其父親就是這家日料店的店主,加州卷做得遠近聞名。據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加州涌現了第一波壽司餐館浪潮,主要是針對當時一百萬日裔美國人。為了讓非日裔的美國人也能接受壽司,早期的日本師傅會用牛油果代替美國人接受度比較低的刺身,還把紫菜卷到壽司中間。改良后的壽司很快在美國流行開來,于八十年代傳回日本,取名為加州卷。

也就是說,正宗加州卷的手藝人是在美國。或許久保桑部的父親就是早年開發加州卷的師傅之一,也說不定。

久保那一家人是很有匠人精神的,交談中,語冰發現他們對于認知和參悟日料的精髓頗有一套自己的見解,說起來滔滔不絕。他們也很喜歡語冰的兒子,給他起了個日本名字叫小桑,他們總是恭敬地叫兒子小桑君。

兒子的美國名字叫喬治,日本名字叫小桑,他的中國名字周鴻儒,簡直無人問津。

鴻儒在家里用白布蒙住眼睛切食材練習刀感,這些不可思議都是通往匠人廚師之路的標配。在語冰的記憶里,年輕的兒子永遠都在家里寬大的案臺前切切切,直到手都抬不起來為止。手上刀傷不斷,最嚴重的一次縫了六針。

他一筐一筐地切黃瓜。語冰到現在都是不吃黃瓜的,看到就想吐。

不僅如此,還要不斷地拋米拋沙鍛煉臂力。語冰用正宗的新加坡金獅子油給兒子按摩肩膀和手臂,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們家鴻儒,就是老爺子的一貼藥啊。”聽到何姐姐在身邊輕聲感慨,語冰回過神來。何姐姐又道:“就這兩年老爺子才真正開臉,以前哪里笑過。”

語冰沒有說話,神情也是深以為然。

她帶兒子從美國回來之后,鴻儒經常陪父親散步,父親則教鴻儒寫大字練書法。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話都不多,有時誰都不說話,但是情感交流十分契合。

這讓語冰的內心頗感安慰。

這時何姐姐壓低嗓音道:“你知道他們每個星期天下午都去干嗎嗎?”

語冰側頭看了何姐姐一眼。

的確這爺孫兩個人總是神神秘秘,用眼睛交流,重復的說法是去白云山走走。

完全不會引起語冰的注意。

何姐姐道:“他們是去過去部隊的靶場,那邊沒有人,鴻儒教外公開車玩。”

語冰暗自吃了一驚,但也沒有大驚小怪。

雖說父親是八十歲的人了,肯定不是為了駕照,不過這個玩法也挺讓人意外的。

不過鴻儒雖然年輕,但靠譜到幾乎一根筋,是讓人放心的孩子。

就由著他們去吧。

怪不得前段時間,鴻儒要換吉普車,語冰還覺得奇怪,他一直是喜歡電車的,從來沒喜歡過顛屁股的吉普車。最終還是把皇冠換成了大紅色的牧馬人。

中午,語冰吃的是炸醬面。

配菜分別是豆芽、黑木耳、卷心菜絲和雞蛋皮,這些菜放在手搟面上,再拌上炸醬,色香味俱全。何姐姐做面食做得出神入化。

兩點多鐘,爺孫兩人又“情投意合”地出去了,何姐姐一個人在餐桌前剪香菇梗。一大堆香菇攤在桌上,何姐姐戴著老花鏡慢條斯理。語冰坐下來,也拿了把廚用剪刀跟她一塊剪。其實語冰哪有那么閑,她現在在一家大型外企上班,工作量還蠻驚人的,根本不能想象可以有這樣閑適的日常。只是,父親太不愛說話了,只有何姐姐有時還會情不自禁地說一些母親生前的事。所以無論是剝花生還是摘豆芽菜,語冰都會湊過去坐一會兒。

人都是這樣,親人走了,便生出萬般柔情。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也是一個標準的官太太。父親雖是一介軍人八面威風,但是懼內,一直很寵母親,養成她說一不二的性格。當然最重要的是她有文化,有品位,又是資本家出身,要不是父親的庇護,哪有可能一生無驚無險。

當年,母親給語冰指定的男朋友是省委副書記的兒子高潮。

高潮他們家的家風堪稱楷模,高書記當時負責公安、司法這條線,要是像現在這樣,收禮有得收了,但是高書記是老革命,真的是兩袖清風。高潮在部隊當兵,還是陸軍,摸爬滾打吃盡了苦,當然提拔得也很快,是沒有爭議的干部梯隊排頭兵,紅色接班人。

有一次高潮回家探親,語冰去省委大院找他。

到了他家去到他的房間,看見高潮正在桌前讀“毛選”,當時就給驚著了。不是高潮就不能讀“毛選”,主要是回到家,又是休息時間,就不能拉拉小提琴,聽聽貝多芬什么的,那時候的干部子女不都那樣嗎?看內部電影,買緊俏商品,找個地方去蹦迪。如果以后兩個人真的生活在一起了,難道節假日兩個人一起讀“毛選”嗎?這就有點恐怖對不對。

后來語冰跟著朋友去了現代舞團的排練場。當年的現代舞還是一個新生事物,就是誰都看不懂的群魔亂舞。但是語冰覺得自己可以從中感受到青春的不羈和躁動,對她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舞臺上有一個男舞者非常出挑,一張沒有血色的蒼白的臉,瘦高的個子,身材如雕塑一般完美。他叫沈隨,來自云南的少數民族,卻一點也不土氣,反而有著純粹西化的敏感氣質,根本就是天外來客,不食人間煙火。沈隨的出現,對于夏語冰來說簡直是平地一聲驚雷,只要他出現在舞臺上,語冰就沒辦法呼吸,目光像追光一樣緊隨不舍,所有的群舞都是獨舞,再熱鬧的舞臺都只有沈隨一個人。

后來在一次聚會上,兩個人認識了,語冰也未見得就是花癡。她也是內心驕傲的女孩,探討最多的還是現代舞的舞蹈語匯,怎么表達才更接近藝術。

那時候,他們是兩朵云,兩排浪花,互相追逐的長風,是兩團火焰。

是一雙璧人,是這個世界任何力量都拆不散的一對情侶。

年輕人都苦悶,沈隨是因為演出的機會稀少,整個社會都不理解現代舞。語冰感覺跟高潮半點共同語言也沒有。

所以他們同時也是兩個麻煩,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人年輕的時候,荒唐就是深刻。

兩個人決定出走,各自給團里和家里留了一封信,就說走了,不用找了,找也找不到。現狀讓他們透不過氣來,他們要沖出桎梏,自由翱翔。

語冰知道家里有一個抽屜是放錢的,平時也不加鎖,需要用就從那里拿。她拿走了錢,把信也放在那個抽屜里。當時她在讀大三,現在想來這也是多么瘋狂的舉動。但那時她覺得自己勇敢極了,而且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她平生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愛情。

以往,因為她的漂亮、陽光和直爽,當然還有聰明和家世,身邊總是圍繞著不少優秀的男生,包括高潮,也是形象偉岸,雖然皮膚黝黑,但是眼睛雪亮,極具男子氣概。不過語冰跟他們玩在一處,總感覺可以稱兄道弟變成哥們兒。真正讓她動了男女之心的還是沈隨,只有沈隨是結實又柔軟的,冷峻又溫厚的,有著天生的超凡脫俗的憂郁氣質。

第一站,就去了梅里雪山。

沈隨說他那里有朋友。

他們手拉著手,坐著綠皮火車,坐著比牛車還要慢很多的長途汽車,直到徒步,行走,不斷地行走,可是一點都不覺得疲憊,不僅不累,反而前所未有地輕盈、虛幻,仿佛夢游。有時候,你沒法解釋愛情的力量。

他們跟著沈隨的朋友,在山下住了十多天,也沒有看到神山的面目,只是感覺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曠遠和神秘。

只有入夜后,待月亮落至梅里西坡,滿天的繁星格外明亮耀眼,與雪山相應而動——靜得蠻荒,凜冽而又秀麗深邃。

沈隨便在星下緩緩起舞,只有梅里雪山配做他的舞臺。

離開梅里的那一天,經過一處山坳,語冰從車窗里隨意向外看了一眼,余光突然被右側的場景吸引而去,猶如老拳重擊,她足足停頓了幾秒鐘才驚呼出來——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神女峰緬茨姆出現了,巍峨端莊,風華絕代。

主峰線條一瀉千里,如銀河瞬間傾覆,既鋒利又灑脫;雪坡神光閃耀,恰似旋轉開來的裙裾,儀態萬方。一時間,語冰張口結舌,失聰失語,胸口有微弱的窒息感。

那就是緬茨姆美的震懾力,傻傻看著就好。

天空一片云也沒有,醉藍,透明。

近一些的山梁上,有棵大樹,靜靜守候在緬茨姆旁邊。語冰和沈隨相視一笑,這樣的景觀分明就是他們的寫照。

他們看著雪山喝茶,發呆,任由時光凝固。

在一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沈隨的身體像巖石一樣堅硬,柔韌度猶如把握不住的細沙,雖然清瘦,但他的力量如雪峰壓頂,力量控制又是一種身體自覺。和他在一起,即便是在床上,也不過是另一種現代舞的呈現,令語冰如醉如癡。

語冰完全不知道,在她的身后,是父親給各軍分區打去的無數個電話,希望能夠盡快地找到她。

因為母親病倒了。

母親是一個好強的人,一方面沒法跟高潮的父母交代,另一方面這在常人眼里終究是一樁傷風敗俗的事,是熟人飯桌上扯不完的閑話。

于是母親精神恍惚,一次在廚房,穿著拖鞋帶倒了一只暖水瓶,瓶膽破碎,一百攝氏度的沸水燙到腳面,嚇得何姐姐哇哇大叫,一通慌亂。但是母親面無表情,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燙傷的痛。后來緊急住院,還從腿上植皮才養好腳傷,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這令深愛母親的父親既傷心又暴怒。

語冰記得自己最困難的時候給家里打過電話。

是父親接的。她說不出話,眼淚流下來。

父親知道是她,平靜地說,你愿意怎樣就怎樣吧,只是不要讓我看見你。

然后輕輕掛上了電話。

父親是因為太愛她才如此失望的。

這時,何姐姐起身道:“今晚做香菇冬筍燜土雞,每次做這個菜,阿姨都要說我們冰冰最愛吃了。”

語冰心酸,臉上只能委婉地笑笑。

這些年過去,母親的房間厚門緊閉,里面一切如故。

只是語冰一次都沒有進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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