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輕經典:刀鋒
- (英)毛姆
- 2166字
- 2020-03-26 16:48:07
七
我在芝加哥停留期間,由一家會所提供食宿。那里有一所很好的圖書館,第二天上午我去圖書館閱讀一兩種大學雜志,如果不是訂戶,往往是很難買到這些雜志的。我去得早,除我之外只有一個人在那里。他坐在一張大皮椅上,全神貫注地讀書。我驚訝地發現,此人竟是萊雷。我絕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會遇見他。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抬頭看了一眼,認出了我,作勢要起身。
我說:“別動。”然后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你在看什么?”
“一本書。”他回答,臉上帶著笑,那笑容非常討人喜歡,使他那沖撞的回答顯得一點兒也不無禮。
他把書合起來,用他那雙格外晦暗的眼睛看著我,把書的封面藏起來,使我看不見書名。
“昨晚玩得痛快嗎?”我問道。
“痛快極了!5點鐘才回家呢。”
“大清早就來到這里,你太用功啦!”
“我常來這里。平常這個時候就我一個人在這里。”
“不打攪你啦。”
“你沒打攪我。”他說著,又笑了,這時我覺得他有一種非常可愛的笑容。這不是燦爛奪目的笑容,這是一種以內在的光明照亮他面目的笑容。他坐在由書架外伸而形成的凹角里,他身邊還有一張椅子。他把手搭在扶手上,說道:“坐一會兒吧?”
“好的。”
他把手里拿著的書遞給我。
“這就是我正在看的書。”
我看了一眼那本書,原來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這當然是一部典范之作,在它涉及的這門科學的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其可讀性極強;但我沒料到它會出現在一個非常年輕的人手中,這年輕人是個飛行員,而且還從昨晚跳舞一直到早晨。
“你為什么讀這種書?”我問道。
“我很無知。”
“你也很年輕。”我笑著說。
他沉默良久,致使我覺得這種沉默令我尷尬,我正要起身去找我想到這里來看的雜志,但我覺得他有話要說。他眼神空洞,面色嚴肅而專注,似乎在默想。我等待著。我很好奇,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當他開始講話時,好像是在繼續剛才的談話,對那長時間的沉默毫無察覺。
“我從法國回來后,他們都要我去上大學。我辦不到。經過我所經歷的那一切之后,我覺得我無法再回去念書。反正我在預科學校里什么也沒學到。我覺得我沒法融入大學新生的生活。他們不會喜歡我。我不想去扮演我不感興趣的角色。我認為教師不會把我想知道的那些知識教給我。”
“當然,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說,“但我并不認為你是對的。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打了兩年仗之后,再去當那種頭頂光暈的學生娃娃,當個一二年級的大學生,確實有點兒討厭。我不相信他們會不喜歡你。我對美國的大學不是很了解,但我不相信美國的大學生跟英國大學生有很大的不同,他們也許吵鬧一些,更喜歡馬戲,但總的來說都是正派的通情達理的孩子。我認為,如果你不喜歡過他們的生活,只要略施小計,他們就會很樂意讓你自行其是。我的兄弟上過劍橋,我卻沒有。我有過機會,但我拒絕了。我想走出校門,進入社會。我一直為此后悔。我認為上大學本來可以使我少犯很多錯誤。在資深教師的指導下,你會學習得更快。如果沒人給你領路,你會浪費許多時間去鉆死胡同。”
“也許你是對的。我倒不怕犯錯誤。也許在某一條死胡同里,我可以找到符合目標的東西。”
“你的目標是什么呢?”
他猶豫了片刻,才說:“問題就在這里。我還不十分清楚。”
我沒說話,我覺得根本就無話可答。我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有清晰明確的目標,所以對他的說法有些惱火;但我責備自己;我有一種感覺,我只能將之稱為直覺,我感覺在這孩子的靈魂里有某種迷亂的奮爭,究竟是尚未成熟的想法,還是朦朧感受的激動,我也說不清,這種東西使他充滿不安,促使他奔向他不知道的方向。他不可思議地激起了我的同情。在這之前我并未聽他講多少話,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他的聲音是悅耳的。它很有說服力。它像鎮痛的香膏。當我想到這一點,想到他那討人喜愛的笑容,想到他那對烏黑眼珠的眼神,我就完全理解伊莎貝爾對他的愛了。他身上確實有某種東西非常可愛。他轉頭望著我,一點兒也不窘迫,但他眼睛里有一種神態,既是探究,也是逗樂。
“昨晚我們出去跳舞以后,你們談論我了,我猜得不錯吧。”
“部分時間是談你。”
“我想這就是鮑勃叔叔被迫來共進晚餐的原因。他是討厭出門的。”
“聽說有人為你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職位。”
“極好的職位。”
“你打算接受?”
“我不會接受。”
“干嗎不接受呢?”
“我不愿意。”
我在介入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但我突發奇想:正因為我是來自國外的陌生人,萊雷才不忌諱對我講這件事情。
“嗯,你知道,人們對什么都不在行的時候,就去當作家。”我輕笑著說。
“我沒才能。”
“那么你想干什么呢?”
他對我一笑,燦爛而迷人。
“游手好閑。”他說。
我不禁大笑。
“我可不認為芝加哥是世界上最適合游手好閑的地方。”我說,“好吧,我不耽誤你讀書了。我要去看看《耶魯季刊》。”
我起身了。我離開圖書館時,萊雷仍在聚精會神地讀威廉·詹姆斯的那本書。我在會所里獨自一人吃了午飯,由于圖書館里很安靜,我又回到那里抽雪茄,這樣可以看看信,寫寫信,打發一兩個小時。我沒料到萊雷仍在埋頭讀書。看樣子我離開后他一直沒挪窩。下午4點鐘我離開圖書館時,他還在那里。我為他具有明顯的專注力而感到震驚。他沒注意到我去而復來。下午我有許多事要辦,沒有返回布萊克斯頓,直到該換衣服赴宴時才回到那里。一路上我的心為好奇的沖動所占據。我又一次拐到會所,走進圖書館。這時候圖書館里人很多了,在看報紙之類的讀物。萊雷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還是專注于那本書。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