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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詭斗(一)

天色漸晚,玄天承親自送秦綿川出門,后者臉上顯然還帶著不甘與隱隱的憤怒。然而玄天承始終神色淡淡的,禮數周全,叫人挑不出錯處。

秦綿川見沒有轉圜余地,拂袖冷哼一聲,斥道:“鎮北侯這是要把事情做絕了!既如此,老夫還不屑同你這黃口小兒討臉面!咱們走著瞧。”

“令孫罹難乃為國捐軀,我回京述職時,自會為他請封。秦家若安分守己,父親只會重用。”玄天承負手而立,目光微寒,“國公慢走。”

眼見秦國公一行上了馬車遠去,洛逸目露擔憂:“這秦國公看來是個直腸子的人,恐怕未必聽出侯爺話中的意思。”

“他聽不懂,身邊自有人提醒他。若老邁昏聵的秦綿川能掌控全族,秦氏只怕早就覆滅。”玄天承道,“秦家畢竟是父親的嫡系,不好做的太絕。卻也不好叫秦綿川以為我怕了他。”

他心中暗自盤算著,看著漸沉的天色,想到葉臻,心中不免柔軟幾分。他問:“七姑娘回凌花閣了么?”說好陪她查案,自己卻走了這許久,只撂下一句話,她怕是得著惱。

洛逸說:“不曾,醉仙樓那邊說七姑娘兩個時辰前便離開了,不知去了何處。”

玄天承皺眉,道:“再派人去凌花閣問問。”

話音剛落,忽地有人騎馬急奔而來,在門口一勒馬韁險險停住,滿頭煙熏火燎。玄天承認出那是方榆身邊的官差,又見他神色慌張,心道不好,果然聽那官差說道:“侯爺,大事不好!片刻前竟有一伙賊人膽大包天闖入府衙,見人就砍!那……那葉鶴林被殺……方大人也受了傷。”

“可看清是什么人?眼下府衙情況如何?景大人呢?”玄天承想起早間與葉臻的對話,電光火石間冒出一個驚駭的念頭:葉臻不會去劫獄了吧?這倒真像是她做得出來的事。

官差聞言垮下臉來,道:“沒看清吶。那伙賊人只得三個,武功卻都極高,連咱們帶的官兵都難是對手。他們殺了葉鶴林往地牢放了把火就走了。您曉得地牢里干草多,這火一下子就起來了,待咱們撲滅了火,尸體都被燒了半截兒了。牢里另外還死了幾個人犯,景大人這會兒正愁呢。”他回完話,小聲嘟囔道:“誰能想到賊子如此猖狂,光天化日敢強殺人犯,還有沒有王法了。那葉鶴林可是重要證人,這可如何是好。”

他們方大人下午又去提審了一次葉鶴林,似乎得到了不少信息,那時還吩咐過加強牢房守衛,誰知道就在換班的檔口出了這個事。

“你們一群人,被三個人耍得團團轉?”玄天承感到事有蹊蹺。

臨川府衙被賊人輕易洗劫,某種意義上,比望川樓事件影響更加惡劣。玄天承覺得葉臻可能會劫人犯,卻做不出這樣的事情。更可能的,是葉鶴林自己設計了這個局,假死逃生。可是府衙有官兵鎮守,怎會如此容易被突破?他忙吩咐了一人繼續去凌花閣詢問葉臻的下落,一面牽了馬來,隨那官差往臨川府衙去。

臨川這兩日可算是出了大名。這場火燒了有一炷香功夫,四鄰八舍都能看得見,盡管有差役在維持秩序,衙門附近還是人山人海,議論紛紛。

玄天承這次沒有隱藏侯爵身份,在衙門口下馬后,一路暢通無阻。

府衙里濃煙滾滾,依稀還能看到小叢的火苗。差役來來往往,救治傷員,收拾狼藉。知府景宏癱坐在地上,掩面哭泣。他覺得自己的官大概是做到頭了,此刻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對于周遭的一切置之不理。

倒是景宏一個幕僚悄悄擠到玄天承身邊,低聲道:“侯爺,下官依稀是看見了那些人使的是葉家刀法。只是景大人和方大人不識得,眼下刺客又已無活口,依您看,下官這話,是說,還是不說?”

幕僚雖是恭敬地在請示,那一雙狹長的眼睛卻不安分地掃視著。

玄天承聽到“葉家刀法”四個字,心下微微一緊。他雖與葉臻熟識,卻也不是事事知曉,不知道她與葉家族人究竟還有多少聯系。縱然如此,他哪會留下話柄,只道:“來日若是需作呈堂證供,你如實作答即可。”

他帶著人先去看了葉鶴林的半截尸體。

尸體上半部分已被燒焦,面容難以辨認。沒有細節,也沒有對比,無人敢斷定這是葉鶴林,當然,更無人敢斷定這不是葉鶴林。對于景宏和臨川府衙來說,葉鶴林死了固然影響惡劣,但卻實實在在讓他們松了口氣。因而,仵作戰戰兢兢的,下了結論:這是葉鶴林。這樣一來,什么宮闈秘聞,什么葉家余孽,眼下都是死無對證了。

衙門的公告火急火燎貼了出去,因為后頭還冒著黑煙,多少顯得有些滑稽。識字或不識字的人口耳相傳,都在討論這新奇的事,適時地表達驚恐與憤懣,也不大把早晨公堂上的事記在心上了——本來大家也只是看個熱鬧而已。只有少數心思活絡的,思考起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

彼時,臨川城外的山嶺之上,三人卸下了刀劍,就地修整。其中一個渾身狼狽的中年男人扯開了衣領,露出里頭的囚服,仰面一躺,暢懷大笑:“哈哈哈哈!終于逃出來了!葉鶴林已死,往后天下江湖,任我逍遙!”

“是嗎?”他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聲,登時感到毛骨悚然。還不等他動作,就有什么尖銳的冰涼的東西抵上了椎骨……刀?!

他忍著恐懼慢慢移動視線,便見葉臻提著刀笑吟吟看著他。

“怎么是你!你們還愣著干嘛,還不快……”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救他出來的那兩個人,不知何時換成了陌生的面孔,此刻都站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燒黑的地牢中,眾人神色各異。

要說眾人中,最熟悉葉鶴林的還是玄天承。他看見尸體露出的焦黑卻無裂痕的腿骨,不覺皺起眉頭。

二十五年春西川圍獵,葉鶴林墜馬傷了腿,還是玄天承救的他。他腿骨上該有傷愈的痕跡。故而,這具尸體不是葉鶴林。

他一連看了幾具尸體,也沒有見到葉鶴林,問過方榆在何處,便徑直朝著后頭的值房走去。

方榆看上去倒是淡定。他托著受傷的胳膊,慢吞吞地說:“侯爺不用急。雖然……事情略有些超出掌控,但總體還是按計劃走的。”

玄天承想起葉臻上午和方榆單獨出去的那會兒功夫,已經有些明白過來了。他擰著眉頭,面色陰晴不定。

方榆繼續道:

“君姑娘與我說,下午再提審葉鶴林,并且務必放出消息加派牢房守衛。

“我們不清楚葉鶴林的動機,他供述的,也未必都是實話。葉鶴林明知,落到官府手里無論如何都沒有活路,但他既然還是來了,就肯定給自己謀了后路。他知道主謀之人的秘密,活著逃走并不安全,所以他很可能會假死逃生。不如將計就計,興許還能釣到大魚。計劃順利的話,君姑娘已經截到人了。”

玄天承沉默著,待到聽完,不知該氣該笑:“她……你們倆真是,膽大包天!”他緩了口氣,又說:“不是,你跟她是第一天認識吧?她說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們知道葉鶴林背后是什么人?劫獄的賊人你也看到了,手段何等毒辣,你就篤定她有本事,有把握最后葉鶴林一定落在她手里?”

方榆避而不答,只繼續道:“君姑娘還說,過了這村沒這店了。一旦葉鶴林逃出去,就是天高任鳥飛。只有這一次機會。當然萬一她猜錯了,葉鶴林不跑,或者過幾天跑,那自然皆大歡喜。”看了眼玄天承的神色,眸光看似溫和,實則略帶鋒芒,“下官知曉這樣做的確莽撞,但事急從權,稍后自會上表陳情。”他沒有說的是,葉臻當著他的面,給無極閣傳了信,讓無極閣來襄助此事。能向無極閣傳信的,無一不是女帝親信,因而方榆會信任葉臻。

“逃命時,記得看清楚臉,別敵我不分。”由兩個無極閣的影衛押著葉鶴林,葉臻便收起刀,盤腿坐了下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聲音微冷,“不過,我要是那兩個人,看到同伴被你毫不留情地當做替死鬼拋棄,也該寒心的吧。”她用下巴指了指旁邊被五花大綁的兩個昏迷的人,笑了笑,“感謝你送上門來的人證。辛苦演了場戲,到頭來竟是為我做嫁衣呢。”

“好你個葉臻!竟敢耍陰私手段!”葉鶴林嗤嗤出著氣,奮力掙扎,換來的是手臂的脫臼。他“嗷”地慘叫一聲,眼淚瞬間就下來了,“你……你敢這樣對我……”

“那也得虧九叔教導有方。”葉臻目光如刀,裹挾著新仇舊怨,冷冷地削過他的臉頰,“我這人向來活學活用,何況,對付你這樣豬狗不如的東西,配不上光明正大的手段。”

“哈……你終于承認了!你這個孽種!”葉鶴林面目猙獰,額頭青筋暴起,歇斯底里地說,“所有人都死了,你憑什么活著?你一封信,斷送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啊!”

“呵,到現在,你還不承認么!不是你勾結陳崇緒,泄露的消息么!”葉臻眸底泛起猩紅,握刀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才勉強克制住自己殺人的欲望,“親手送血脈親人上路,你難道就毫無愧疚之心?葉鶴林,你真他媽的是個畜牲!”

“若你不來找……若你永遠也不查當年的事!你都活下來了,為什么還要扯著大家一起去送死?”葉鶴林死死地盯著她,冷笑道,“真相有多重要?”

“你少惺惺作態。”葉臻冷眼看著他,語氣反倒冷靜下來,“葉鶴林,真相重不重要,你不配提。你沒骨頭,投了敵,到現在也不認為一切是你的錯。你揪著我不放,只是想讓自己不愧疚——當然,如果你還知道一點廉恥的話。”她頓了頓,嗤笑,“好,我們不提葉家人。我只問你,阿容去哪了?”

問這話的時候,她牢牢盯著葉鶴林的眼睛,聲音卻不可避免地在顫抖。

“阿容?哪個阿容……喔,你說他啊。”葉鶴林眸光閃爍,忽然瘋子般大笑起來,“他死了!你不知道,我親手殺了他,一刀一刀,活活挖掉了他的眼睛,再把他……啊!”話音未落,葉臻刷地抽刀,狠狠刺入他的左眼。血漿迸濺,腥味撲面,葉臻卻只覺哀痛欲絕。那個鮮活的少年,終究還是沒有生還,還是以這樣殘忍痛苦的方式死去!他的弟弟阿晶正滿懷期待地去找他,他才十六歲啊!

葉鶴林被劇痛刺激,聲音也尖銳起來,“那雙眼睛真是好看呀……可惜千不該萬不該,他看見了我寫信,我怎么可能還讓他活著……”他半張臉都是鮮血,狀若癲狂,仍舊絮絮叨叨地說著,“你們要是去了,恐怕找不到什么東西了,尸體我剁碎了,丟到了河里……”

聽到這里,葉臻再也忍不住,一腳把他踹倒在地,膝蓋壓跪在他胸口,當即嗆得他噴出兩口血沫。那兩個一直被教導無悲無喜的無極閣影衛,臉上也現出了濃烈的憤怒情緒。

“葉鶴林,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大卸八塊,剁成肉泥……可即便這樣,也不夠償還你犯下的罪孽!”葉臻悲愴大笑,“你這條爛命,有什么資格去賠那么多那么好的人。拿你祭奠英靈,我都嫌臟。”

她一把甩開葉鶴林,站起身,走到崖邊。

夕陽西下,山谷間長風浩蕩,吹得她心底空茫一片。

當那些早有預料的結果被殘忍地證實,她才知道她根本無法有邏輯有條理地去應對。她被怒血沖昏的頭腦中只瘋狂叫囂著一個念頭:殺了葉鶴林!殺了他!殺了他!

不,不能沖動……葉鶴林,他既然與陳崇緒勾結,他既然回避真相,他就必然與八年前的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至今還養著使葉家刀的殺手,就是最好的證明!她不僅不能殺他,還要從他嘴里套出八年前的關鍵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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