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絮的存在,是否只是為了印證浪子的命途?浪子,是否正如風絮一般,無依無靠,四處為家?
寧靜的夜才過,浪子的心卻澎湃著。他明白這個女人的感情,甚至在離開前,他能聽到她有著淡淡的小小呼聲。她很疲憊,因為她不想吵醒醉酒的意中人。
深愛的兩個人,是否正是如此,欣賞著同一片美景,在良辰金宵時刻,默然無語,而在熟睡初醒之時,靜靜地等待著另一個人,還有一盆熱水。
梅曉之正坐在桌前,他已經很餓了,但是桌上的早飯,卻一點沒碰。早飯,簡簡單單的幾個包子,還有兩碗熱的面湯,不是廚子送來的,而且梅曉之去廚房拿的,他不想熟睡的人被吵醒。他的腳步很輕,連掩門的時候,也是貓著的。
他在等待著,盆中的熱水,漸漸地沒有了熱氣。梅曉之又去換了一盆,桌上的包子和面湯,漸漸地涼了,梅曉之也去換。不知道換了多少盆熱水,只知道,梅曉之從桌前移到窗前的時候,還是第三盆熱水,那時,薄霧,才剛消散。
窗外樹的影子從長及短,樹上傳來一片嘰嘰喳喳的鳴叫。梅曉之仔細數著樹下運食的螞蟻,就幾顆花生米,螞蟻們出動了好大的陣仗,簡直像是十萬軍隊,浩浩蕩蕩地開來隊伍,整整齊齊,沒有一個士兵攪亂陣型,領頭的螞蟻是先行官,時而在隊伍側面催促行軍的是監軍,他們井然有序,直到螞蟻們順利地把花生米抬了起來,梅曉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他就像一個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
“真有趣。”一個溫柔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這一陣香風,吹醒了梅曉之。
“你醒了。”梅曉之微笑地看著梅月笙,梅月笙的眼睛正盯著梅曉之,似乎她也觀察了好久。
“想不到,螞蟻運糧食,你也能看得這么津津有味。”梅月笙用欣賞的眼神看著梅曉之。
“我已經洗漱完了。我們一起吃早飯吧。”梅月笙說著,就拉著梅曉之的手,梅曉之就跟著梅月笙坐在桌前。
梅月笙吃一兩口就對著梅曉之笑,她笑的樣子很美,像一個吃了糖的小孩,她只想吃早飯,不想吃午飯,而店里的客人們,卻已經等得很久了。梅月笙已經吩咐過了,這一餐,讓他們吃“毳”飯,所以,他們毫無辦法。
“這是你去拿的。”梅曉之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出神太久了,包子和湯不可能是熱的,而他沒有去換。
“好吃嗎?”梅月笙問道,她很開心,她聽廚房里的人說了,她只拿了這一次,梅曉之,卻跑了數十次。
“嗯。”梅曉之應道。
安靜的屋子里,除了吮吸面湯的聲音,就只有窗外的鳥鳴。
安靜的時候,總是很美,總能察覺到很多細微的聲音,心跳聲,還有身形穿梭的聲音。梅月笙正要開口,梅曉之對著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梅月笙也就乖乖地聽了話。
“你可以進來了。”兩人已經吃完了,梅曉之說道。
“羨煞旁人了。”來人從窗外馳身而入。
“賊,永遠都是賊,正門不走,偏偏走窗戶。”梅曉之笑罵。
“我不是有意的。”飛緣魔很無奈,他并不是有意想偷窺,他已見過太多兒女情長,甚至,他見過更加親密的事已經數不勝數了。
“飛緣魔。老板好。”飛緣魔很有禮貌地對梅月笙打著招呼。
“梅月笙。”梅月笙道,從飛緣魔和梅曉之的對話看來,他們是老朋友了,所以她的聲音并不冷漠。只是有些不快,沒有哪位姑娘愿意見到飛緣魔,因為她永遠不知道這個人會在什么時候出現,剛才他的身形穿梭之聲,也是刻意露出,好讓梅曉之察覺到他來了。
“實在對不住了。有要事相告。”飛緣魔打著哈哈。
“能讓你這么慌張的事,斷然不會小。”梅曉之饒有興致地聽著。
“金葉子已經來了。”飛緣魔道,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他很緊張,也很擔心。
“多少人?”梅曉之問道。梅月笙拿了張凳子給飛緣魔,自己坐在了梅曉之的身邊,靠在梅曉之肩膀上,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梅曉之的手,也很自然地握著梅月笙的小手。
“除了這家客棧,所有的客棧都住進了至少十個女人,而且,個個武功不俗,兩家青樓,已經被金葉子拿下,直接打烊了。”飛緣魔有些想喝水,桌上卻沒有任何的茶具,碗里,連一滴湯也不剩。他飛快地掃視了一下桌子,不覺有些失望。
梅曉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梅月笙的手,梅月笙輕輕地起了身,收拾了桌子,把餐具拿到廚房,又拿了一壺熱開水,兩個茶杯。
飛緣魔還在和梅曉之說著話,忽然,他身形閃掠,人已至門前,兩指之間,夾住了一根金光閃閃的飛鏢,梅月笙,正在門前,這飛鏢,顯然,是沖著梅月笙來的。
“喝水。”梅月笙笑著說到,她倒了兩杯水,一杯端到了飛緣魔的位置前,一杯,放在梅曉之的面前。
“嗯。”梅曉之應了聲,飛緣魔把門關上了,一言不發地回到座位上。
“這家客棧,是金葉子的客棧,我,是金葉子的人。”梅月笙依靠在梅曉之的肩膀上,輕輕地說道。
“我明白。”梅曉之用他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梅月笙的手背,又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左護法。”梅月笙道,她依然靠著,很自然,她的神情很自然,她的聲音,也很自然。
“嫂子,你居然。”飛緣魔聽罷,不禁吃了一驚。金葉子的左右護法,在金葉子中,僅次于宮主,仲官和旗官。旗官,是負責教授一切加入金葉子武功的人,仲官,是負責制定和實施一切規矩的人,這兩人的地位,僅次于宮主,左右護法,在宮中的地位和武功,可想而知。
而梅曉之顯然并不是很吃驚,這讓飛緣魔也感到很意外,不過他又隨即笑了一下,他的這個笑容,讓梅曉之感覺有點不自在,梅月笙此時說話了。
“你這杯水,是不想喝了。”梅月笙沒好氣地說道,她很清楚地知道,飛緣魔的那個笑容是什么意思,但他們并沒有發生過。
“那你怎么一點也不吃驚呢?”飛緣魔問道,他總是有問題會問梅曉之,或許,梅曉之是他問過最多問題的人,大多數時候,都是別人問他。
“我不想說。”梅曉之的確不想說,梅月笙能感受到一把沒出鞘的劍的氣息,還能感受到劍的主人是誰,她的武功本就不會很低,她做的很平凡,卻身懷絕技,在這個地方默默地守候著逝去的愛情。
“哈哈,你不想說,那就不說。”飛緣魔并不是一個笨蛋,但凡一個人不想說的話,說出來,就一定沒有好處。
“你可以喝水了。”梅月笙道,她似乎并不那么討厭飛緣魔了,她覺得這個朋友還不錯。一個聰明的人,知道什么時候說什么話,知道適可而止。聰明的人,一般都不會太討厭。
“謝謝。”飛緣魔笑道,他端著這杯水,打量了一下,才喝,梅曉之和梅月笙看到,尷尬地相視一笑。
他們聊的很愉快,似乎已經忘記了金葉子這回事,也已經忘記了梅月笙是金葉子的左護法這回事。
一道殺氣傳來,客棧的樓下,一陣打斗聲,三人即刻下樓,在樓梯上,他們已經看到了一具尸體。是光頭的尸體,還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看起來并不漂亮,她的頭發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但還是漏出了一點黑色的胎記。
“客棧規矩,誰殺的人,誰搬尸體。”掌柜的不慌不忙地說道,他的手上,好像永遠也停不下來,他永遠都在打著那個算盤。
“嗯?”有胎記的女人疑問了一下,不過這掌柜的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她也就把尸體搬出去了。她身上有血,但那血,不是從她脖子里流出的。
掌柜的不緊不慢地打著算盤,正在女人坐下的時候,掌柜的又說話了。
“客棧規矩,店內殺人者喝一杯酒。”說罷,掌柜的慢慢地從后面的酒柜里拿出一壇酒,這酒,顯然并不是剛開的,而像是特意準備好的,其他所有酒壇,旁邊都沒有酒杯,但這一壇酒,旁邊卻有一個,而且,看起來很新。掌柜的把酒倒滿了,一滴也不曾灑,一滴也沒有溢出,而酒杯,卻滿滿當當。
“我不喝酒。”女人見掌柜的已經倒滿了酒,說著。
“客棧規矩,酒必須喝完,不許浪費。”掌柜的運掌一推,裝滿酒的杯子,就像是一個空杯,平平穩穩地落在了女人的桌上,一滴酒,也沒有浪費。
女人不得不喝,她已經見識到了這位掌柜的武功,可以說,他的內功,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且,這是店規。
“真是臥虎藏龍啊。”飛緣魔嘆到,他以前只是聽說,沒想到今日一見,還真應了那句話,聞名不如見面。
“有點晦氣,我們出去走走吧。”梅月笙對梅曉之道。梅曉之點了點頭,飛緣魔也就跟著走,縱然金葉子勢力滔天,梅月笙作為左護法,又有梅曉之在側,加上自己天下第一的輕功,沒有理由害怕。
三人剛走到門口,只見門外街頭列著兩排少女,十來個人頭戴花環,恭聲齊呼。
“恭迎梅大俠。”
呼罷,一位窈窕女子慢慢從人群走出。
“我家主人有請三位。”
“你家主人是誰?”梅月笙想問,梅曉之已經替她問了,同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聽的人,聽出的意思也就有所不同。
“主人吩咐,到了便知,請。”女子很有禮貌,她請的時候,身已半躬。
涂山盟會,天下群雄角逐之所,在非常時期,如此偌大的歡迎陣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集中到這三人身上。
“金葉子的邀請,敢不從命。”梅曉之特意提高了聲音。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梅月笙也有些茫然,躬身的淑女,也有些不敢相信。飛緣魔,正在東張西望,他似乎在找,找一找有多少雙眼睛在看這里,也找找逃命的地方。
淑女在前面引路,三人就跟著,少女們一路撒著花瓣,一路芬芳,眾路人無不詫異。這條路,直通到一座華麗的閣樓之前,十分工整而漂亮的三個字“軒月樓”。
當三個人踏入這座樓的時候,一道輕柔的聲音傳來。
“歡迎三位。禮數不周,還請見諒。”
梅曉之并不在意她說的什么,因為他感受到了梅月笙的手,她的手心,在冒汗。
是什么樣的人能讓金葉子的左護法如此緊張?她的手本來是溫柔而纖細的,但是此刻,她的手捏得很緊,很有力,梅曉之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到。
“我們慢慢走。”梅曉之輕輕地對梅月笙說道,他的聲音很溫柔,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梅月笙的手捏得沒有那么緊了,她低著的頭,抬了起來,梅曉之正看著她,兩人對視了一眼,梅月笙總算沒有再冒汗了。
飛緣魔一向不喜歡沒禮貌的人,今天,他已經進門走了五步了,卻沒有看見一個人來迎接,還是剛才的引路人,而那個聲音,卻不是由這人發出的。顯然,引路的,并不是深藏不露,而只是一個引路的。
“來遲了。還請三位見諒。”一個穿著白絲袍的女人從樓上下來了,她看起來很干凈,像一朵白玫瑰。
引路的女子還在前面走,她好像不聽從面前這個女人的命令,她在上樓,她不緊不慢,與白絲袍的女人擦肩而過。
“三位樓上請。”這個女人很熱情,她熱情得讓人渾身不自在。一個這么干凈的女人,用溫柔的嘴唇,說出飽含熱情的話來,相信沒有人能抵抗得住。
整座青樓,沒有任何的噪音,安靜得出奇,腳踩在樓梯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當安靜來臨的時候,危機,是否也隱藏其間?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是這陣風,卻來得十分地輕,十分地柔。
“你的老朋友在等你。”引路的女人站在門口,似乎在等著梅曉之,她在看著梅曉之,她的眼神,不知是同情,還是感嘆。白絲袍的女人,領著梅曉之進了門,引路的女人也跟著進了來。
“曉之。”老大正坐著,他看到了梅曉之的時候,他還是在坐著,他似乎并不想看到梅曉之。
“大哥。”梅曉之叫了一聲大哥,梅曉之很少叫他大哥。
“請坐。”白絲袍的女人坐在了老大的旁邊,像一位情人一樣,喂他喝酒,喂他吃菜。
梅曉之坐著,他看著這一切。老大旁邊的另一個女人,一直閉著眼,從進門到現在,她沒有開口,也沒有睜眼。引路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后,恭敬地把雙手放在前面,像一個隨時等待命令的仆人。
梅月笙坐在了梅曉之的左側,飛緣魔坐在梅曉之的右側。這一張圓桌,還剩了一半的座位,偏偏兩邊,都坐得很擁擠,如果這是冬天,只怕這么近的距離,也得渾身冒汗。確實,有人已經在冒汗了,他的汗水直冒,老大的眼睛,盯著梅曉之,他的眼中透露著從沒見過的恐懼。梅月笙也在冒汗,她只看了一眼那個閉著眼的女人,她就乖乖地坐下了,她是三個人中第一個坐下的,她坐下之后,就一直低著頭,好像她想把腦袋埋在地下去一般。
“怎么,她還沒來嗎?”閉著眼的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就像是冬天里的冰錐。
“可能,還在路上吧。”白絲袍的女人停止了喂食,她乖乖地回了話。
這座青樓,能如此安靜,或許,正是因為這里坐著的這個女人,她就像是一座冰山,壓得眾人喘不過氣。
“這里的酒,并不如昨天喝的醇美。”梅曉之打破了死寂的氣氛,他的話,就像是一顆熾熱的石頭,在一座冰山之內穿梭,帶來一道溫暖。
“我們。”白絲袍的女人剛要開口。
“梅大俠對我們的左護法有意,可有此事?”閉著眼的女人問道,她就像是一個長輩,在關心著自己的晚生。
“此言何意?”梅曉之反問到。回答一個問題的時候,并不一定只有一種方式,問話的人,都有言外之意,也有再問之辭。當答案成了反問的時候,言外之意就不再顯得那么犀利,而再問之辭,也就被堵塞在了喉嚨。
“你知道,你是第二個敢這么和我說話的人嗎?”閉著眼的女人說到,從她的語氣中聽得出,她所言非虛,從老大的惶恐和梅月笙的緊張程度來看,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也絕不簡單。而她,好像還在等一個人。她的實力,已經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了,她等的人,又會是誰呢?
“我只知道,時間,就像是一柱香,浪費了,就再也沒有辦法復原。”梅曉之回答道。
這兩個人的對話,讓飛緣魔很想笑,但是此刻的氣氛很沉重,很嚴肅,他不得不忍住,兩個人你來我往,問牛答馬,答非所問,卻又句句在理,他實在是想笑得很。
“看來,梅大俠,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鐘情于左護法。”
“曉之。”老大,又喊出了梅曉之的名字,他打斷了閉眼女人的話。
“你們應該知道,要挾我,并不會有用。”梅曉之道。
“把剛才的飛鏢拿出來。”閉著眼的女人,把手伸向了飛緣魔,她的手就像是一只雞爪,皺巴巴的,卻看著很有力,可以說,這間屋子里,她是最老的一個人了。她的臉看起來,有一些泛黃,她的手很像一個老太婆的手,飛緣魔拿出了飛鏢,兩根手指夾著,慢慢地放到了她的手里。
“師傅,成全我吧。”梅月笙再也受不了了,她喊了出來,她知道,當她師傅震碎這枚飛鏢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喊出這兩個字了。
“你知道,你躲不開它。”閉著眼的女人睜眼了。
“我沒想躲。”梅月笙的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她。
這一道飛鏢,很快,卻沒有多少力度。選擇,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得到,還有放棄,在得到的同時,就放棄了其他。
“你想死在他的懷里,卻不想活在金葉子的門下。”
“師傅,就像是我的母親,您從小養育了我。栽培我,師傅之恩重如山,弟子無以為報。”梅月笙句句發自肺腑,她已哭得不成樣子,梅曉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清茶,眾人的眼睛都盯著他,他慢慢地端起杯子,送到了梅月笙的唇邊。
“你背叛我,就因為他?”師傅看在眼里,她有些恨意,她恨的是梅曉之。
“我沒有背叛,我只是想要一份自由。你們殺死凰照的時候,我的心也死了。”梅月笙喝了梅曉之端著的水。
“可是我現在,活過來了,我不想再一次死去。”梅月笙撕心裂肺地哭訴著,她就像是在對自己的母親發泄,她恨,恨母親殺了她的意中人,恨金葉子殺死了她的心。
“涂山都是你的轄區。還不夠自由?金葉子不允許談婚論嫁,你好像忘了這份規矩。還是說,你從來就沒有記住過這個規矩。”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沒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出現在門口的。
“我記得。所以我沒有躲,金鏢穿心,能活則可,不活則死。”梅月笙道,她恨金葉子的規矩,所以她會在客棧里定下規矩,定下讓所有人都不得不遵守卻都憎恨的規矩,她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討厭規矩。
“你知道,那道飛鏢并不會殺死你。”師傅說道。
“上一次的金鏢,也沒有穿過我的心,卻已經殺死了我。”梅月笙道。當金鏢不殺死她的時候,她就得到了金葉子的原諒,同時,也失去了意中人。
“金鏢祝婚,一死一傷。”飛緣魔道,他一直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現在他懂了。他接下了飛向梅月笙的金鏢,那么,這一次死的,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