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匿名
- 王安憶
- 13246字
- 2020-03-27 14:24:58
三
他又一次走出戶內。
朗月高照,天幕前山影重疊,一層一層淺下來,又深上去。車走著環形,先以為環一潭水,后發現不是水,而是云霧,升騰涌動,一時漫過車身,一時消到底,一片清明。依然是那輛小型客貨兩用車,但他移坐在了前車廂的后排,左右各坐一人。開車人總是沉默無語,他已認定是個啞人。副座上是黑臉那邊的人,月色洗去少許黑暗,情緒似也安寧些。車依山壁行駛,耳膜凹陷,嗡嗡作響,就知海拔升高。車路越發陡峭,車傾斜在四十五度,一車人幾近半掛。幾處轉折得突然,猝不及防,從這邊翻到那邊,車上人都噤聲,不是鎮定,更像驚懼。他心里倒沒有半點駭怕,因為測不出任何前景,索性放棄努力,甚至于還生出閑心,看見車窗外,仿佛同一水平線上,停著一輪滿月,豐盈、明亮、靜若處子。他與月亮處在對峙的位置,無論轉變方向與高度,總是面對面。有一瞬間恍惚,那一輪光籠罩住他,將他溶化其中。遂又離開,退遠,終于看不見,下一回出現,則是乘一縷云。與處境很不相符地,他生出一些歡喜來,隨月亮滑行,越滑越遠,到底沒跟上,月亮船滑進一座突兀聳起的山形背后。興奮平息下來,重新回到麻木里。
四周在暗下來,車速明顯減緩,行進也有阻礙。幾次側傾,車里人大動,黑臉那邊的人禁不住罵一聲,開車的啞人半身壓在方向盤上,抵到巖壁腳根,只聽車輪咬緊路面的吱咯聲,有火星迸出來。到底穩住了。以下的車程更險,仿佛走在刀刃,一時翻上,一時翻下,那刀刃忽直立起來,車就上了尖鋒,亦可一徑向下,下到嶙峋的山石叢里。星月早已看不見,光在極高的頂上,車上人到底著慌了,相互抓手的抓手,抓腳的抓腳,糾纏成一團。黑臉人罵了幾回娘,臉又黑到底。倒是他保持著鎮定,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搖晃的車內,那啞人的身影忽蓋過這一半,忽蓋過那一半。方向盤自始至終在他身下,左打幾輪,右打幾輪,車就像一頭狂怒中的猛獸,在他掌中,不得不馴服。他又一回感覺到啞人的力氣,說不定——萬念俱滅之中,卻生一念——說不定,是這人決定全局。
車在亂石叢中盤旋,車身直立起來,頭在下,尾在上,所有人都伸直四肢用力撐住了,就像雜耍中的一項把戲。聽見后輪的空轉聲,一眨眼就將翻過去,最終還是放平了,再繼續前進。究竟去哪里呢?他想,似乎是考慮另一個不相干人的安危,客觀并且冷靜,至于自己,單是眼前的驚險就足夠應付的了。這樣的務實心,在相當程度上使他保持著判斷力。又經過多少回急難,車內漸漸浮起薄亮,石壁裂開的罅隙里,透進天光。輪下的路平直了些,慣性所致,車身還在搖晃,但車中人都回到椅背上,呼出一口長氣。走了一段,又亮些,就聽有一股轟鳴,從四面八方起來,灌滿耳道,耳膜壓得更緊,直頂到太陽穴。車緩緩停住,車門打開,不容他想到了什么地方,就被左右人一推一拉出了車門。腳剛落地,就軟下來。
一條寬河直豎眼前,正從頭頂瀉下來,一片白茫茫。原來,光源在這里,天其實還黑著。那寬河與他的臉只在咫尺之間,頓時周身森涼沁透。那水無波無瀾,無聲無息——轟鳴從耳道蔓延視野,滿視野全是。有人推他一掌,他憑借本能往后縮,卻被抵住,腳下一個踉蹌,朝前撲去,又被轄住。這才發現,腳下是萬丈深淵,眼前大河直垂,從天庭來,落地洞去。他在崖石縫里,雙臂鉗到背后。左右都有人叫喊,余光里看見嘴動,一開一合,卻是無聲。不防備又被推前半步,腳底已經滑到崖的棱上。身后的手又一閃失,沒抓牢,心突一下跳出胸腔,落下去一只鞋。那只鞋下去了,不是垂直,而是搖搖曳曳,仿佛一片枯葉,最后無影無蹤。逮和被逮的人都受了驚嚇,喘息著,停一停,再一輪推搡開始。這一回他索性墜下身子,往后坐倒。轄他的人不讓坐,三個人扭扯在一起。那兩人還是向他叫喊,也還是聽不見。叫喊什么呀!嘴臉那樣的猙獰。有一回,他反身將其中一個攔腰抱緊,抵死不松手,就往崖下跳。那人也怕了,腳下打滑,要不是另一個捕手拽得牢,就已經下去了。這三個人一個抱一個的腰,拉鋸似的進和退,不曉得多少個回合,終于離開崖邊沿,退到一方平地。那兩人扯著脖頸急吼,耳朵里只有轟鳴。另一只鞋也沒了,身子全讓水霧打濕。人已經亂了神志,不要命了!黑臉人也下車來鉗制,驅他上車。無奈就是不上車,亢奮地揮動臂膀,力大無窮,不能近身。那三人只能虛攏住,圍一個圈,他卻沖脫出來,徑直往懸崖邊跑。他感到痛快極了,一意要跑到崖上,順豎河而下,就像那鞋子,他也是鞋子,一只大鞋子!
后來,啞人下來了,啞人的手搭上肩,人立刻氣餒,變得安靜。這只手似有不可測的力氣,是它,推他走到這地步,就像是天命。四個人簇擁著他走向車,車停在一片亂石上,一股腦兒塞進去,關上車門。滿車急喘聲,一只手將一支煙塞進他嘴里,又一只手送來火點上。遞煙遞火的手都在抖,他的嘴也在抖,煙上下跳動個不停,這樣,他吸了生平第一口煙。車里人都在吸煙,煙霧彌漫中,急喘聲平緩下來,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急驟地打擊胸膛。接著,聽見引擎發動,輪胎打著滑,車身跳起來,又落下去,退幾步,陡一個回轉,離開懸崖。
他覺到腳底疼痛鉆心,有一個腳指頭大約撕裂指甲,迅速腫起來。可是經歷過方才生死一步之遙的境地,這點皮肉之苦算得上什么呢?他的臉頰和下頜也在疼痛和腫脹,方才扭扯中,狠挨的幾下,同樣算不得什么。車走在回路,顛簸和危險不像去時的激烈,路程也短得多,很快就駛上盤山路。星月全退,晨曦升起,天空一片淡泊,通常說的魚肚白,從高處向底下漸變成青黛,原來是山巒。山巒緊貼天幕,空茫里畫出一道分界線。太陽還沒走出山背,車行到一個角度,看見有一座山頭上掛著一顆星,從魚肚白突出一些。車再走一程,角度變換,看不見了。車環山谷盤旋,這邊山,那邊山,垂無數瀑布,或高或低,或寬或窄,全都是靜無聲息,不知他們是從哪一掛而來。耳道里的轟鳴消退,壓力依然在,而且變得尖銳,針一般刺進去。透過車窗,看得見路面上車身的淡影,太陽出來了。幾乎一眨眼工夫,車到了平地,停下,他被擁出車門,赤腳走過地面,進到室內。燈光昏暗中,看見了床,爬上去,放平身子,立即睡著。
現在他,唯死路一條。
楊瑩瑛和他朋友約定,一同再去寶寶貿易物流有限公司——這就是他所服務的單位的全稱。她先到地方,站在小區進口的馬路邊,看人車進出,以為走失的人隨時會走到眼前,喊她一聲,然后一起回家。正悵惘間,卻有人叫她,是從一輛出租車里,朋友到了。等他拉卡結賬,推門下車,她還在怔忡里。朋友與她說話,只是應聲,作不出回答。走到那幢樓下,方才醒來些神。這幢樓,白天與夜晚看起來很不相同,燈光樹叢的影調,有一種綽約,這時全退完,露出馬賽克外貼面的墻體,是過時的風氣,又已經泛黃,猶見陳舊和黯淡,還有疲態。臺階踏步的地磚不是破就是裂,物業柜臺里同一個人,即便在白班上,臉色也不見得怎么樣,反更顯蒼老。而且,很可能白日里庶務更繁雜瑣碎,脾氣就不像值夜時有耐心。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他竟完全記不得那天晚上的事情。經反復提示,才“啊”一聲恍悟,緊接著便說,那一家公司退租了,已經搬走。從回答的敏捷看,又像是早有準備,而不是忘記。朋友給朋友的朋友打電話,對方依然關機,再打,還是關機,再再打,繼續關機。這樣無謂的努力,是出于無奈,同時呢,多少有點做給楊瑩瑛看。他們都是精明的人,哪能不明白。最后楊瑩瑛說聲“算了”,才收起電話。這一日,樓里有人搬家,大宗的家具和零碎物件絡繹運出,堆置在門前通道,等待裝車。他們不免妨礙手腳,左避右讓,最終讓到臺階下十數米外,一頂小橋上。橋和水池都是水泥制件,做出圓拱和蜿蜒狀,取曲水流觴的情趣。如今早已不放水,積蓄著樹葉和垃圾,看得出房地產開發的惶急。
楊瑩瑛的眼睛漠然掃過周圍,看向朋友。朋友又開始新一輪的打電話,這時將電話從耳畔取下,送到跟前,讓她聽里面的拒絕聲。楊瑩瑛抬手推一下,沒有觸碰手機,態度卻是堅決的。朋友倒有些吃驚,從手勢看見女人的主見。收起電話,不免尷尬,由此生出氣惱,說到底與我有何干系?面上有些微慍色。她并不看他,兀自別轉身走下水泥橋,快步穿過甬道,搬運家什的隊伍也不得不偏讓她。朋友緊隨身后,來不及說話,暗自驚訝女人的決斷,只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側身搶入將要閉門的電梯,朋友身手還算敏捷,一步跟進,電梯廂里站兩個勞力裝束的男人,身上衣服印有某某搬場公司的字樣,電梯所按樓層,正是那一層,“寶寶公司”所在。出來電梯,竟見“寶寶公司”大敞門,搬場的正是它!朋友險些驚倒,女人卻極鎮定,仿佛正在她預期中。
哪位是業主?楊瑩瑛向著搬空的房間問。墻壁和地板留有家具放置的印子,灰絮一球球的,溜過來,溜過去。就有一股子敗跡,真的是人去樓空。里屋應聲走出一個男人,十月的季候里依然穿一條肥大的短褲,赤腳蹬一雙旅游鞋,體魄慓悍,眼睛睜得大大的,驚訝地望著他們,說:我是!楊瑩瑛不禁回頭看朋友,意思是,這不就是朋友你的朋友嗎?朋友的眼睛也睜大了,他并不認識眼前的男人。男人先是疑惑,隨后豁然開朗:啊,你是不是茶室里的朋友,我們一起喝過茶!朋友漲紅臉,后退一步,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不認識你!對面的男人頓住了,轉向楊瑩瑛,臉上再次展露出恍悟的表情,回想起某一段人和事。看起來,這就是那類被稱為“百搭”的人,各行各業里,都有他的新舊相識。在他喊出某個人名或地名之前,楊瑩瑛截住話頭,簡捷問道:租你房子的客戶在哪里?朋友看著她,有些認不得似的,這個女人退休多年,過著與社會隔絕的生活,從何而來如此腦筋,一團亂麻中,竟然挑出要害。是讓事態逼的,也要逼得出來,所以是個聰敏人。
此時,男人知道是兩個陌生人,也大致知道來意,嘆一口氣,似乎有點掃興,說明道:我不是業主本人,是業主的朋友。楊瑩瑛就要倒吸氣了,怎么到處都是“朋友”!男人繼續說:朋友去新西蘭做生意,托我幫忙,朋友的忙總是要幫的!前天,中介打電話,告訴說舊房客退租,要進新租客,是個外國人,需重新裝修,朋友的事情——楊瑩瑛再截話頭:哪一家中介?男人說出一個名字,又詳細道:出小區,左轉,過紅綠燈,右轉,不是有一家建行?算了,我帶你們去。楊瑩瑛知道,凡“百搭”都好管閑事,就熱心,略感一絲慶幸,自省怎么沒想到租房中介這一環,而是將注意全放在朋友的朋友身上,一根筋的。楊瑩瑛說:那就謝謝你,可是搬場的事情怎么辦?男人說:另有朋友照應。于是一行三人下樓,出電梯,經過物業柜臺,男人向里喊一聲:明天進裝修隊!物業那人就說:登記身份證!男人說:明天,今天和朋友辦事情!那人看看楊瑩瑛,不曉得這三個人怎么是朋友,納悶又尷尬,說不出話來,三個人就下了臺階。
男人騎一輛宏達摩托車,車身很大,因是與他們步行,只得推著。一路過去,男人已將自己介紹得差不多。劉姓,本是“文化革命”前體育學院最末一屆畢業生,分到外地中學,經無數轉折,回到上海郊區,執教業余球隊,現已退休,他們便稱他“劉教練”。劉教練說,幫朋友看房子很煩,可朋友的事,你們說怎么辦?他們就點頭。一會兒空調要加氟利昂,一會兒電線短路,一會兒墻壁滲水,中介只管打電話,他可就跑斷腿!說到此,楊瑩瑛問,去修管線的時候,有沒有碰見過什么人?人是有的,但不是老板。劉教練又補一句:租客不是人家,是公司。楊瑩瑛“哦”一聲,說他不是老板,是因為上歲數,老板多是三四十歲,現在是他們的時代。劉教練說:那人肯定是退休出來做的。楊瑩瑛不禁站住腳,走失的人陡然到眼前,一現身,不見了。他與你說什么?她按捺著心情問。這回輪到劉教練站住腳,看她一眼,又低下頭,想一想:說有個外孫在對面幼兒園讀書,一起來一起走。人又來到跟前,楊瑩瑛不再發問,劉教練也止了話頭。仿佛受到某種氣氛的傳染,最后的路程在靜默中走過。
在一排臨時建筑的店鋪前,劉教練將摩托車靠邊停好,推開一扇玻璃門,徑直走入,喊一聲“阿妹”,一臺電腦后面應出一聲“阿哥”。看熱烈的程度,不曉得又是怎樣的“朋友”。正渾說,忽一個轉折,切入正題,阿妹和阿哥有了正色,可見出都是在社會涉水的人。
阿妹聽明來意,為難說,客戶的信息他們有保護的義務。可是,劉教練說:我,你,誰和誰啊!于是,又展開一輪渾說,言語往返中,劉教練再又正色道:人家又不是上門討債,是朋友失聯系,要重續舊交。阿妹轉向楊瑩瑛問:你的朋友叫什么?這話貌似平常,其實相當尖銳,到底是涉水的人,會測深淺。兩個男人都看楊瑩瑛,不曉得她怎么接話。略有一霎停頓,回答說,男人出國做生意,需要提供從業履歷,讓她來找公司寫個證明,不想來晚一步,公司搬場了,就來問下落。這話聽起來不像真的,卻也無懈可擊,編得十分圓。朋友心中感佩,就也極力合作,取出手機,顯示號碼:原是有老板朋友的電話,此刻卻無法接通,可能沒電了。劉教練伸頭一看:咦,這電話我也有,是新西蘭朋友的另一個朋友,也出國了,去的是南非,所以,朋友才又托我,你已是老黃歷。阿妹也認得這手機,而且聯絡人里有記錄。信息匯攏,事無大疑,再加上阿哥和阿妹言語親近。聽口音阿妹是西南地方人,就需要本地的人脈,尤其是劉教練這樣,因是在外埠生活過,就有外埠的風格,實在很難得。于是,阿妹以勉強又無奈何的手勢,翻檢出租客的資料,這時候看見,租賃人身份證復印件是一位女性的,姓蕭。
走出房屋中介所,與劉教練在街邊告別,幾方互留手機,以備不時之需。劉教練跨上車又回頭:也是緣分,要不素昧平生怎么就能撞上。女人說:搬出來的寫字桌上,掛著認識的毛巾,所以知道正是這家在搬場。朋友不由愕然,誰的事誰用心,他就沒看見呢。劉教練早看出這女人是事主,而且不是尋常的事,但人不說,他便不問,怕問出難堪,尤其是,里面出來個女人。摩托車突突啟動,轉眼匯入車流。
太陽已在日中,這片區域正在舊改新,馬路拓得很寬,行道樹栽下不久,樹身細弱,葉子掉落大半,裸露出稀疏的枝條。陽光直曬下來,有一股燥熱。人的臉干縮著,嘴唇起皮。無數朋友交織的錯亂里浮現出一位蕭小姐,應該是有線索,卻又像斷了線索,蕭小姐究竟是誰?找蕭小姐去!身邊人說道。楊瑩瑛倒被嚇一跳,回頭看見朋友。我們找蕭小姐去!朋友說。朋友的態度比過去兩天里熱切得多,因事情與他脫離干系,輕松下來。楊瑩瑛很明白,他們本是一類人,最怕麻煩上身,所以,有關事都是避,無關事反有惻隱之心。可是“蕭小姐”三個字讓她聽出諷意,就生出拒斥來,她客氣道:不好意思,已經累你太多,謝謝了!朋友有些掛不住,更要示好,急煎煎道:先吃飯,我請你。楊瑩瑛哪里肯接受,一來沒興致,二來也是窺見人心的虛偽,難免憤慨。她這樣的保守人生,深諳世故的另一面其實是簡單,所謂常識也是在有限的范圍里通行,略有越范,就遭受打擊。
一個人走在陌生的馬路上,拆除消音器的摩托尖嘯著過去;水泥攪拌車笨重地拐彎,卻絲毫不肯減速,龐大的車身便呈壓倒之勢;大型集卡也在超速,空氣中滿是粉塵。高架下的十字路口,車輛等待通行,發動機突突地空轉,洶涌排放出尾氣和噪音。有不怕死的人和機動自行車在車流間穿行,左避右讓,遭到車里人的惡語咒罵。交通信號燈紅綠交替,不知道哪一種供路人通行,眼看紅燈翻成綠燈,轉彎道上卻來了車,再等一輪,終于舉步,未到中途忽變燈,轟隆隆地過車了。所有的車都比人兇,狠按喇叭,她反身往回跑,一輛車擦著她的身子過去,透過車窗,分明看見開車人的笑臉,猙獰可怖。楊瑩瑛決定打出租車,一輛輛翻起頂燈的空車駛過去,就是不停,因為她揚招的地方不對,近處又停一輛交警的摩托。她回頭后撤,撤到縱向的小街,倒是清靜些,車輛也少了。走過幾個路口,看見一列停靠的出租車,心中一喜,上去就拉車門,卻被司機喝住,說是酒店定點車輛,專供酒店客人。茫茫然再走,走到一個公共汽車站,正好停下一部,也不管是幾路車,又開往什么方向,直接就上車,隨便帶她去哪里,只要越過高架就行。她意識到自己已是局外人,被這城市排除出去了。
這城市變得多么新,公共汽車報的新站名,走的新路線,車上人有一半說外鄉話。高架從車頂上越過,不由松一口氣。接下去的站名耳熟起來,車進了舊街區,可是窗外的景致卻又是全新,玻璃幕墻的商廈,密集的寫字樓,酒廊的露天座上坐著外國人,櫥窗里的時裝是新款式,街上走著新人類——新面孔,新表情,新的衣著,新的吃食,新的口頭語,中間有沒有一個蕭小姐?
他皮夾里的名片,有一張是蕭小姐,頭銜為公司副總經理,照上面電話打過去,錄音說: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這樣的結果,至少有一半在預料之中。隨著時間逐日過去,他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淡泊,似乎物質在一點一點稀釋。不過,蕭小姐的名片還是有啟發,她將所有的名片都抽出來,在桌面排開,依次撥打電話。第一張是外地手機,讓她加撥零,加撥零再打,是關機;第二張也是關機;第三張無法接通,于是停一會兒再撥,通了。等待接聽的鈴聲一陣陣響,她倒有些被嚇住,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響一陣子,終于沒有人接聽,不由舒出一口氣。無論如何,好比一次熱身,等再一回撥通,并且立馬有應答,她已鎮定下來。對方是個男聲,操普通話,聽起來很年輕,因為心無防備,張口就說人在外地,有什么事嗎?面對如此坦然,事先編成的說辭就用不上了,稍頓一下,直接說出他的名字。對方“哦”一聲,語氣變得遲疑,像是在搜索記憶。楊瑩瑛提示一句:“寶寶貿易物流有限公司”。這就想起來了,連說不好意思,又問有什么事。楊瑩瑛說自己是他太太,家里有急事,不知道——是不是和先生你在一起。對方先說沒有,然后問:他沒和你在一起?這話問得莽撞,卻也自然,所以才是年輕。楊瑩瑛截然答道:在一起。對方又說“不好意思”。停了停,楊瑩瑛說:他出差去了。對方說,或可到別處打聽,其實他和他也算不上熟識,大約一年前有一單業務往來,交道一回。楊瑩瑛問:什么業務?從澳洲進口傘柄。楊瑩瑛好奇道:傘柄還要從澳洲進口?澳洲森林多,但木材不能直接進口,所以就制成傘柄。楊瑩瑛“哦”一聲,對方又說不好意思,正有事,不多說了,就這樣。楊瑩瑛連聲道謝,掛上電話。這番通話大大超出預期,雖然沒有提供直接的線索,但至少說明信息渠道沒有完全閉塞,何況對方合作的態度也令人寬慰。楊瑩瑛想了想,又一次撥打這一個號碼,對方依然即刻應答,口氣也依然禮貌。這一回,楊瑩瑛小心地問出蕭小姐的名字。對方變得警覺起來,回答:不認識。又說聲不好意思,掛上電話。楊瑩瑛知道再不能打這電話,否則就有騷擾的嫌疑。余下的兩張名片,她也失去聯絡的信心,因為知道都是些疏離的關系。
這一日,朋友主動來電話,問有什么事要幫忙。過去的電話,都是她打過去的。蕭小姐的出現,使失蹤事件變得曖昧。那朋友雖是出于好意,但多少有幾分窺探的意思。楊瑩瑛尤其敏感到這一點,就不愿朋友繼續介入,婉言謝絕了。即便社會上男女茍合泛濫,已視為平常,她也還是覺得事情不像與風月有涉。她沒有將蕭小姐這個人告訴女兒女婿,以及彼此親戚。她冷靜地想,誰知道能不能作線索用?只怕會旁生枝節,混淆視聽,反耽誤了尋找。其實呢,也是一種有意的忽略,忽略蕭小姐和這事有關。
表面看起來,尋找暫告段落。警方已接受報案,走著偵查的程序。不報不知道,一報嚇一跳,這城市失蹤的人數居然如此巨大,平均下來,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銷聲匿跡。所以,警方對于尋人,多少就有些虛應差事,事主又提供不了有效的線索,除了耐心等待新契機,還有什么出路?日子稍作調整,繼續往下過。女兒女婿搬回來住,自己接送孩子上幼兒園。每回送去和接來,都要從父親走失的小區經過,站在幼兒園門口,也看得見父親上班的那幢樓。很奇怪的,孩子一個字都不提外公。很難怪罪他忘性大,誰也進不去小孩子心里,那里有著某一種防御本能,不讓自己受傷害。車迅速離開,上去高架,那片高層住宅的樓頂在車窗里流連一下,很快到身后。日前,女兒女婿隨警方辨認過一回無名尸體,也沒有告訴母親。走失的人留下一個黑洞,人們小心翼翼繞道而行,以免一腳踏空墜落下去。家中已經停止討論這件事了。
也許應該感謝蕭小姐,她在某種程度上轉移注意力,緩解了楊瑩瑛的緊張情緒。她甚至很滑稽地想到:他那么會整理東西,蕭小姐歸進哪一類呢?從認識第一天,就領教他的這一項特長。開始時有股新奇勁,生活久了,慢慢視為平常,淡漠了,如今又顯現出來,四處都是。各樣物件都在應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就好像知道人的心思,一旦要用,自然就到了手邊,一拿一個準。衣物被褥,衛浴洗滌,工具管線自不消說,最奇妙的是廚房碗櫥,櫥門內側貼一張表,記錄節假日和家中長幼的生誕卒亡,無論慶賀還是祭奠,不都是體現在餐聚,最終由炊事落實?那么,蕭小姐在哪里呢?在皮包的夾層里。她自問自答,性格里的風趣無處不在,即便是在愁急之中。想起初次約會,被搜檢皮包的那個窘!嬌羞的年齡仿佛就在眼前,倏忽而去,跑得那么遠,遠到其中一人看也看不見。能夠以超脫的心情思忖蕭小姐,也說明并不真正上心,她將這當作一條線索。還有什么線索嗎?沒有。只是這條線索太容易產生誤導,報案時,那個小警察不是煞有介事地問:夫妻關系怎么樣?所以,這條線索只能留給自己用。
下一日,楊瑩瑛自己出門,去找蕭小姐。地鐵換公交,再有錯乘的往返周折,近中午時分,來到南浦大橋底下。一條窄路被防波墻攔斷,墻那邊,看得見江岸的躉船,輪渡的馬達聲遠遠傳來。這就是蕭小姐身份證復印件上的戶籍地址。街兩邊都是早些年自建的水泥房,平頂或二三層,也有更高的,其中一幢竟有七層,占地卻只一個門面,險伶伶的,好比“寶劍倚天立”。墻上壁上,寫著大大的“拆”字,有的已經剝落,有的卻汁水淋漓,墨跡新鮮。表明規劃的數度啟動,數度停滯,延續至今。街面倒不寥落,底層開出小店,樓上窗戶伸出晾曬衣物的竹竿,屋頂則是電視機天線,還有幾具“小耳朵”,甚至有一架太陽能蓄熱鍋。楊瑩瑛循門牌號碼順序找去,門牌號碼或是中斷,或是錯落,顯然是房屋加建的結果。幾趟往返,最后還是問了人。一個洗衣服的女人,洗衣機立在當街,臨時接上的水管與電線盤纏糾結,是機器陳舊還是路面不平,機身激烈搖晃,噪聲大作。問和答都扯起喉嚨,女人終于明白楊瑩瑛的意思,向對面指過去,對面門上卻掛了鎖。迷茫間,左右門里又站出人來,人們早就注意她了。洗衣機停歇下來,咕咕地出水,頓時淹了街面。掛鎖的門緊鄰一爿日用雜貨鋪,老板操河南還是山東一帶口音,告訴說住里邊的人南碼頭上班去了。楊瑩瑛說出蕭小姐的名字,老板就搖頭,這一帶住的都是租客,今天來,明天走,流動性很大,誰知道誰是誰。楊瑩瑛說房主是誰總是知道的。老板又搖頭,許多房子都是經二房東、三房東的手,層層轉租,就不知道大房東是誰了。忽有人吵架似的嚷:找派出所去!這才發現,已圍攏起很多人,無論男女,面相都相當粗糲,表情又兇悍。楊瑩瑛不禁畏縮起來,匆匆道謝,退出來。洗衣機隆隆響起來,又有小孩子的銳哭。走出幾步,聽身后有急步聲跟隨,心跳著回頭,見是個半大孩子,背著雙肩書包,剛放學回家,祖母吩咐帶路,引她去派出所,這才知道沒有惡意。半大孩子走到前面,出街口一轉折,原來防波墻上拆開一道縫,可容一個人的身體進出。鉆到墻那邊,即有江風撲面,腳下的路是碎石摻沙土,被日頭曬得生煙,揚起粉塵。倘不是白天,這一段江岸就要顯得荒涼了。江水在岸下幾十公分處波動,有幾處留著水泥殘樁,是舊碼頭的遺痕。江面開闊,天地顯得高遠,江鷗飛翔,幾條拖輪慢慢地走。那孩子也不回頭,自顧自走,有時彎下腰撿起一塊磚石瓦片,往水上拋過去,陽光下呈出一條閃光的弧線。走了一段,防波墻到盡頭,又露出一個街口,孩子向里一指,轉身循原路回去了。
先看見“水警”的牌子,牌子旁邊,往里退一步,才是地段派出所的字樣。中午吃飯時間,窗口都放出暫停辦理的告示,廳里空蕩蕩的,唯有一個保安背著手,眼睛看地,來回踱步。余光看見進來的人,抬起頭站住了,這一個的裝束、行止和態度都不像本轄屬的居民。在行政劃分底下,是歷史沿革和生活方式形成的區隔,類似部落一般,身在其中,自可判斷異同。保安上下打量這個外來的女人,這里的人都有著放肆的目光。有方才的經驗,楊瑩瑛就像歷練出來了,坦然迎向保安的目光。她問幾點上班,保安則反問有什么事。猶豫一下,想事情歸不歸他管,可又怕拒他好意,這里的人都有一顆愛管閑事的心,于是回答“找人”。那保安倒沒再問,背手踱開去了。楊瑩瑛在椅上坐下,聽見有汽笛鳴叫,十分悠揚,就知道所處位置已在鬧市以外。幾日里的緊張此時松弛下來,倦意襲上身,懶怠極了,一動不想動。前廳的地磚刷得很干凈,墻面的白瓷磚貼到一人高,大約為了防潮,江邊總是濕氣重。光線從門窗進來,經地面和墻面的折射,亮得晃眼。時間過得很慢,又很快,因為不知什么時候,有三三兩兩的人進來,那保安沖其中一個叫道:小姑娘,上班了!然后向楊瑩瑛俯下身,很機密似的小聲說:跟她去!
小姑娘身型偏胖,但很緊湊,皮膚又特別白皙,就也好看,穿一身新警服,看得出是個新人。她看一眼來人,目光是魯直的,又因青春的驕矜變成傲慢。楊瑩瑛跟她過去,卻被攔在門外,砰地撞上鎖。正不知所措,小姑娘卻在一扇窗口后面現身,撤去“暫停辦理”的告示牌。這樣,里外兩人就面對面了。說明來意,并且出示蕭小姐的身份證復印件,小姑娘立即打開電腦檢索起來,這倒是出乎意外,本以為需口舌解釋,必要再編一套原委,不由松一口氣。小姑娘啪地一按鍵,很熟練的樣子,結果出來,一個空掛戶口,就是說,實際并不在此居住。那么,楊瑩瑛說,戶主是誰呢?小姑娘又看她一眼,你找她做什么?話問得直截了當,語氣又生硬,就很逼人。楊瑩瑛脫口說:她欠我的錢!話出口,自己嚇一跳,有急智,還夠簡捷。保安踅到身后,他一直注意這邊的交涉,以他的閱歷,這女人一定有事。聽到此時,插話了:你找戶主不定有用。楊瑩瑛說:總歸是關系人。小姑娘忽然笑出一聲,帶著些輕蔑,不屑多說的意思。保安說:什么關系?生意關系。掛一個戶口,拆遷時候多一個人頭,事先簽好協議,不給份額,不給居住,只落戶口。楊瑩瑛愕然聽著,搞不清楚來龍去脈。小姑娘開口了:爺叔不要瞎說,戶口可以隨便落嗎?當派出所假啊?怎么沒關系,有關系的,都是親戚,姑表舅表。保安說:表不表,一表三千里!小姑娘兇道:再瞎說,再瞎說!保安退讓說:我瞎說,我瞎說!這一段言語來去,全是用蘇北話,聽起來,倒頗像舅甥的情分。最終,小姑娘還是將戶主的一頁打印給了楊瑩瑛。走出派出所,日頭略偏,沿街百十米,又破出一段江岸,白亮亮的一條。她不由笑一下,可不是很好笑,蕭小姐的電話是空號,戶口是空掛,究竟世上有沒有這個人呢?
勿管真假,現在,黃臉人和黑臉人都用“吳寶寶”三個字稱他,否則,怎么辦,總要有個叫頭。如此一來,必定就帶來邏輯上的混亂。黃臉人堅持“吳寶寶”就是“吳寶寶”。黑臉人則咬定“吳寶寶”不是“吳寶寶”。黃臉人笑問,“吳寶寶”不是“吳寶寶”,且是什么“寶”呢?黑臉人急扯著嗓門辯,這“吳寶寶”不是那“吳寶寶”。黃臉人咯咯笑個不停:那“吳寶寶”是哪“吳寶寶”呢?這樣,從叫名上說,黃臉人已經勝一籌。再比對公司名稱,地址電話,全都無縫對接,黃臉人再勝一籌。到驗明正身這一節,黃臉人說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此話怎講?黑臉人魯莽歸魯莽,卻不糊涂,抓得住要害。黃臉人解釋說:你看不是“吳寶寶”,我看就是“吳寶寶”!黃臉人打哈哈。黑臉人正色道:你看我看都不作數,要人自己看!黃臉人繼續打哈哈,遇上一根筋的人,變通不成。陡地收起哈哈,沉下聲說:想賴賬嗎?黑臉本是個蠻人,就是不怕耍蠻,桌子拍得山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黃臉動氣了,氣的是制服不了鄉下人。不是道上混的,不懂規矩,所以講不通,棘手得很。他止不住也想拍桌子,又覺得失身份,坐回椅上,和緩道:問也問過了,嚇也嚇過了,不是說,真金不怕火來煉嗎?黑臉看他放軟,便松下來:嚇得太過,失神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黃臉跳將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你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誰?黑臉說不出話,瞪著眼,好一會兒,垂下頭來。
睡眠中,無數的夢和無數的遺忘。時間壓縮起來,同時又伸延;連貫性切碎了,橫斷面的拉絲扯得多長也能彈回去,接上頭;黑洞在擴大,同時邊緣物質迅速再生,彌補破綻。時間似乎回到它的原始性,人類文明給予的劃分刻度潰決了,湮滅在混沌中。睡覺的人有一種舒坦,仿佛擺脫地心引力,浮在時間的外沿。空間也在溶解,消失客觀性,管他身在何處呢!多么暢快啊,這頹唐。醒一醒,又睡過去,記憶的殘渣濾過夢的網眼,再被瞬間的意識擊得更碎,變成最輕質的顆粒,可容納于虛無。虛無說是虛無,其實結構相當緊密,近乎分子——物質中能夠獨立存在并保持該物質一切化學特性的最小微粒。“虛無”就是這樣的“最小微粒”,小到無形,但卻“保持該物質一切化學特性”,于是就有了涵蓋力。就這樣,讓存在進入虛無,也好比是將物質退回到最初形態,回到原始。
睡眠做著這項工程,將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夷為平地,連他這個人,都在退回蒼茫。無論是夢里醒里,很奇怪的,在他左前方的上角——方位的客觀性已經喪失,只有以視角為中心——那左前方的上角,就在那里,總是掛著一顆星,不那么明亮,甚至是慘淡的,始終在著。無論天地旋轉,時空倒錯,它就是在那個位置上,由遠及近,越來越近,幾乎飛馳而來,眼看金石相撞,火花迸濺,陡地遠去。無論遠和近,它的體積與光芒不變,亮度也不變。也因此,在那沉沒的時間和空間里,就有一個浮標。多么多么小,猶如一顆鉚釘,連鉚釘都不是,而是針尖,行將收攏、閉合、隱入,可它就是不隱呢!心里又喜又悲,交織成一句旋律,是什么人在唱?原來是自己在唱,只一句,周而復始,首尾相銜,無休無止。睡眠乘著旋律行行前進,像乘著風,平滑、輕盈、流利,向著那顆星,又是被星引領,行,行,行到哪里去?
那小小的星,清晰呈現出渦輪狀的表面,旋,旋,一直向里旋,穿越過去,可是,依然在前方左上角,多么深邃啊!歌還在響,勻速進行,打著節拍,充滿無涯的周邊。每當醒來,歌聲收住,余音繚繞不絕,星也合閉。但僅只一瞬,緊接著,睡眠又覆蓋下來,歌聲再起,星又穿透出來,綻放出纖弱的芒刺。黑暗與岑寂里有了破綻,一根針似的,也是破綻,就有機會蠶食虛空。那顆小星不是有著渦輪狀的球面?旋啊旋的。旋律只三個音節,卻結構成永動力。是生物意識的余燼,也是最初級,初級到植物與昆蟲的狀態,需要漫長的進化,以及進化中的蛻變期,大年和小年,才能回到普遍形態。睡眠是冰期,冰磧層在發育、成長,誕生新天地。冬眠就是地質演變的殘留,好比進化不完全的尾巴。進化留下許多尾巴,鳥類是恐龍的尾巴,每一個細節都是證明——羽毛、腳爪、脊柱體,而飛翔則是嬗變。
他睜不開眼睛,眼皮上有無數利刃刺來,疼痛難忍,用手抵擋,這才發現了手,繼而是腿腳,因為腿腳落地,站立,行走起來。他感到內急,急不可待,于是發現膀胱。身體分割成局部,兀自活動,沒有猶豫和徘徊,一路走進衛生間,排泄發現前列腺,前列腺還不錯!快感回來了。洗手池的鏡子里,看見自己,這人是誰啊?須發蓬亂。掬一捧水,抹上去,再分開五指,向后梳,梳齊了,露出額角和發際線。他從來沒留過這樣的發型,顯得挺精神,睡眠和冷水刺激使得臉色紅潤,手腳也靈便起來。可是,這是誰呢?
房門推開,一眼看見床沿上坐著的人,不由也吃一驚,因為改了相貌。聽見動靜,臉上竟然露出笑容,因為認出進來的是熟人,啞子。兩人靜靜地對視,像是久別,這又重逢。他看出啞子有一張端正的臉,眼梢長長地斜上去,應該是清秀的,但是某一個器官的失靈讓人變得顢頇。那一個看見的是什么?尋常人很難了解啞人的眼睛,在他們的眼睛里,年齡、身量、相貌,有意義嗎?也許是另一些條件在作用于認知。他們不說話,就封住了天機。兩人在昏晦的光線中,一個坐,一個站,啞子先動了動,他便站起來,知道是召他去的意思。從啞子身邊走過,感受到強健身體的氣息,那是在露天之下,自生自滅,不知有多少偶然性促成的命。走廊里出乎意料的亮堂,房間就好像嵌在壁上的幽暗的洞穴。啞子將門關上,洞穴合閉,消融在光明通道,似乎從來也沒有開放過。行走在光明通道,感到暈眩,微微作嘔,腳底綿軟,卻輕盈極了。四下里十分寂靜,沒有一個人,黃臉和黑臉都看不見了,只有他和啞子。穿越過走廊,出一扇門,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五臟六腑一激蕩,差點兒沒站住,搖晃幾下,暈眩與作嘔全消,身子更輕了,變成一個紙殼子,幾乎可脫離地面,飛出去。
滿天星斗,他站在穹頂底下,有流星,行行地飛。星空就呈現出悸動,空氣在顫動,耳邊有嗖嗖的風聲。天體在運行,以光年為計算單位,循著某一種軌跡,是有限的肉眼無法看見的,流星給出一小點參照系數,它們的旅程只占其中億萬分之一都不到。
身后又關上一扇門,光明通道合閉,消融于蒼穹,也像是從來沒有開啟過。在這無窮大里,人工的開鑿和照明占不了什么位,都要被吞噬、湮滅、煙消云散。一顆流星擦著頭頂飛來,墜下山谷。他不敢移步,不敢動彈,仿佛被拘禁住了,一個巨大的不可觸犯的禁忌。一片云在追逐流星,快速改變形狀,一時成條狀,一時成塊狀,又一時四散開,成點狀,再一時聚攏,開出一朵花。多么活躍啊!暗示著無窮多的變化。但由于距離的緣故,不是以光年為計量單位嗎?進入視野的只是零星殘相,說是“一時”其實是“無限時”。啞子在背后推他一把,上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