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穗、齊東、孫陽在孤竹待了三年,齊東漸漸從不安的情緒中走出來,對于許國的消息也不再那樣關心:剛聽說鄭國攻打許國時還心急如焚,剛欲有所作為時許新臣已經投降,索性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孫陽則對馴馬之術愈加精熟,甚至可以判斷一匹馬的優劣。
這三年中,令支不斷侵擾燕國,又伙同孤竹一起,燕國不勝其擾,國勢漸衰,大有亡國之兆。
燕侯聞得小白“尊王攘夷”之說,一開始還將信將疑,后聽得鄭國被楚國攻打,小白聯合諸侯趕走了楚國,才相信起來。
這一年,山戎勢大,燕國岌岌可危。燕侯忙修書一封,送到臨淄,請求小白支援。
小白接到書信,與管仲、鮑叔牙等商議是否出兵。
管仲道:“尊王攘夷,是我齊國的旗幟,燕國是天子分封的諸侯,山戎是外族。山戎侵擾燕國,我與燕國同屬華夏,自然要出兵相助。君上所慮者,不過是孤竹亦是山戎,伐山戎必會伐孤竹,齊東母子作何感想,可是此事否?”小白點頭卻不做聲。
管仲見狀,接著說:“孤竹確是墨穗之故鄉、齊東之生長之地,然而多年前答里呵已經弒君篡位,當下出兵,一可助燕,二可幫老國君復仇,豈不得墨穗歡心?”
小白聞此,容顏逐漸舒展開來,說道:“仲父所言極是!齊國當即可起兵,仍以齊東為將,令其在臨易等待大軍。”
管仲得令,即刻去安排兵馬糧草諸事,又邀當年去過孤竹的幾位歷山派堂主同行。
姒伯徒等人欣然同去,這些年跟著小白走南闖北,沿路也建了不少分舵。南到楚國邊界,西到鄭國、衛國,北到齊燕邊界,都有歷山派的分舵。可以說,這種勢頭已經完全超過了當年的九州會,歷山派當屬天下第一大派。
三日后,小白率軍到達臨易,燕侯、齊東、墨穗、孫陽在城門迎接。小白與燕侯行過國君之禮后,便問起山戎的情況來。
燕侯說道:“山戎勢大,蠻夷之地,常騷擾中原諸侯,令支、孤竹為山戎大國,此二國常狼狽為奸,搶劫邊民,襲擾生產,實當滅之而后快!”
小白聽了,覺得燕侯所言非虛,然而措辭過于強烈,未免會引起墨穗、齊東的不滿,遂閉口不應。
果不其然,墨穗聽到燕侯說孤竹“蠻夷之地”、又“狼狽為奸”,氣得臉色大變、胸口不斷起伏。然而,墨穗又不好發作,只是眼睛看往別處。
齊東聽燕侯這樣說,又見小白、墨穗的表現,便知燕侯說話過于重了。他想了一想,說道:“山戎從來是茹毛飲血,不比中原諸國。然而并非所有山戎都是如此,就如燕侯所言之孤竹,乃是前朝古國。前朝之時,孤竹就是北方大國,更有伯夷、叔齊之仁人。武王伐紂,箕子去朝鮮,大部孤竹臣民更是跟隨而去。這樣看來,孤竹亦是造化之地,只不過其君主暴虐罷了。”
燕侯聞此,便知齊東與孤竹有些淵源,知道自己言重了,趕忙說道:“確實如此!寡人一時心憂社稷存亡,言語有失偏頗,寡人之過也!”
小白見齊東逞了一次能,燕侯也認了錯,便說道:“當下之急,燕侯認為該如何辦?”
燕侯見問自己,便說道:“山戎見上國正義之師來到,即散去了。然而,齊師一退,山戎必卷土重來,以寡人之見,必肅清山戎,方得寧靜!”
小白道:“如此,便請上國派人帶路,我等出師俘其君臣、滅其宗廟!”說完此話,小白突然覺得順著燕侯的話說順了嘴,遂偷偷看向墨穗、齊東。墨穗認為小白也就是說說,并未放在心上;齊東也是如此認為,因此顏色不變。
小白率軍向令支進攻,令支騎兵與齊師相戰數次,皆敗而逃,之后便不再主動進攻,而是襲擾齊師。
管仲說:“這些騎兵,不與我軍接觸。我休整時他就來騷擾,追他他就跑,令支人馬快,我們又追不上。若長久如此,恐怕軍心懈怠,宜速戰速決。”
小白問道:“山戎馬快,如何才能追上?”
墨穗聽了,心里想道:“令支、孤竹均善騎馬,若以中國之馬追趕令支,無異于以己之短攻他之長。若想取勝,莫不過于斷其補給之地,令支騎兵再強,沒有補給也實施不了騷擾。”
想到這里,墨穗想告訴小白自己的想法,但轉念一想:“此方法固然好,然而我已經快五十歲了,黃土埋過了半身,即使因獻計得寵也不再稀罕。我這一生所希冀者惟齊東,此主意若由齊東說出,必然使小白高興、眾將折服,恢復身份之日益近。”墨穗于是喚過齊東,然而這一聲呼喚不免引得眾人側目而視,她便不能直接告訴齊東自己的想法。墨穗環視一周,見大帳內有一個沙盤,乃是令支、孤竹的地形沙盤,于是計上心來,指著一個地方讓齊東看。
齊東順著墨穗的手指看去,那個被指的地方乃是葵茲。齊東略作思考,便明白了母親的意思。
齊東拱手道:“君上,以臣下之見,若要打敗令支,破其騎兵,莫過于斷其補給。人要吃糧馬要吃草,沒有補給,諒他騎兵再快也不能襲擾我軍,而這個補給地就在葵茲。”說罷,齊東在沙盤上指了指葵茲的位置。
小白聽罷,走到沙盤前看了看。葵茲這個位置易守難攻,扼住方圓百里的咽喉,確實是個補給要地。
燕侯也上前說道:“不錯!葵茲位置險要,處在燕國與令支邊界之間,只要拿下這個地方,令支騎兵無補給,只得退回令支,將不再對我們造成騷擾。”
小白哈哈大笑,說道:“天助我也!”隨即令齊東率齊師精銳,出擊葵茲。齊東率軍順利攻下葵茲,令支騎兵果然退向令支國內伏龍山一帶,從此燕國境內再無令支騎兵。
小白大喜,欲一鼓作氣滅掉令支,卻被阻擋在了伏龍山。原來伏龍山綿延數十里,只有一條僅容三五人通過的山谷可以通過。令支國君密盧,就是當年與答里呵沆瀣一氣的令支太子,見小白、齊東來攻打,有滅國之勢,遂在伏龍山用滾石、亂木阻斷道路,又挖掘坑洞,齊師不能過。
小白問道:“伏龍山道路狹窄,又有令支重兵把守,我軍過不得,是否還有他路,可以繞過此山?”
墨穗推了推齊東,齊東回道:“君上,此去伏龍山不過十五里,過了伏龍山就可以直搗令支巢穴。如果繞路,需要走大段的山路,路途遙遠,且不便行車。”
小白正在思索之間,管仲報道:“君上,軍中斷水了。我已使人查看過了,乃是令支自上游截斷水流,方圓數里又無其他水源,看來令支要斷水斷路,讓我們自行撤退。”小白聞此,低頭不語。
齊東見狀,奏道:“君上,不如一面派人繞路,一面遣人尋找水源。我游歷江湖數年,知曉一些尋水的法子,也許可以找得到水。”小白應允,一面派姒伯徒等人繞路,一面讓齊東尋找水源。
燕侯阻道:“齊侯,繞路之行不可!從這里繞道去伏龍山,少則三日,多則五日,兵士可以少吃幾頓,卻不能一日不飲水。現在軍中缺水,這繞道之師辛苦奔波,更需飲水,寡人擔心無水不但奔襲不成,反倒丟了性命。”
小白恍然大悟道:“寡人失策!多虧燕侯提醒!”言罷,小白握著燕侯的手稱謝不已!燕侯被小白知錯就改的行為深深感動,內心篤定燕國日后必以齊侯為尊。
全軍上下一起尋找水源,齊東帶人來至山腰,發掘半日,不見有水源。
小白巡視至此,說道:“寡人聽人說,水往低處流,你要尋水,應該往低處去找,怎么跑到半山腰來了?”
齊東拱手道:“君上所言不差,但是臣聽說蟻穴居知水,遂令人尋找蟻穴處尋水,誰知竟無所獲。看來知識學了要實踐的,否則只是知道而不會實操,都是假把式!”
小白聽了卻很受用,連連稱道:“年輕人,知易行難,在你這個年紀,能夠沉下心來知行合一已經難能可貴了!既然有蟻穴居知水之說,那就按照這個說法繼續找,相信會找到的。”言罷,小白轉身就要離去。
齊東聽到“知行合一”等語,心內似乎有了答案,忙說道:“君上且留步!臣知道哪里有水了,請看我取水來!”說著,齊東就令人往山南再尋蟻穴并水源。果然,一炷香的工夫就掘得一泉,且泉水汩汩而出,猶如歷山之濼泉奔涌不息。
小白大喜,問道:“你是如何得知此地有水的?”
齊東答道:“蟻冬則就暖,夏則就涼。君上方才說知行合一,臣思當今是冬月,自然蟻居暖處,那么也就是山之陽。幸得君上指點,我大軍才能得此甘泉!”
小白聽后喜不自禁,被齊東夸的更合心意,心下想道:“待回臨淄,必恢復你的身份!”
墨穗見小白、齊東父子之間能如此融洽,多年心愿已遂,更是開心。
解決了水源,小白欲派姒伯徒繞路而攻。
管仲諫曰:“君上,兵者,詭也!一面派兵繞路,另一面我們還要正面攻取,兩下夾擊,事可成也!”小白應允,約定三日后前后夾擊。
密盧聞知小白解決了水源問題,大為驚愕道:“中國猶如神助!當慎重!”
解決了水源,齊師就著手進攻伏龍山。然而齊師試了多次,也沒攻破伏龍山,接連三日也就不再進攻。密盧見狀,認為齊師懈怠了,也就不做太多的防備。不想,第四日正是小白與姒伯徒約定之日:姒伯徒從后面進攻,密盧沒有準備,倉皇迎戰;齊東則在前面進攻,帶車二百乘,車上盛滿石塊、雜物,一面清理山谷,一面填充坑道,很快就形成了前后夾擊之勢。密盧見敗局已定,趕忙讓護衛開道,逃亡孤竹去了。
小白率大軍滅令支,就到了卑耳溪邊。
墨穗道:“君上莫先行軍,孤竹乃我的故鄉,待我修書一封,勸降不得再進軍不遲。”
小白笑道:“正是此理,宜速修書!”
墨穗沉思片刻,拿來書帛寫道:“答里呵吾弟,二十二年不見!可好?我雖常年在外,但思念孤竹之情愈來愈深,怎奈路途遙遠,并未常來。三年前,我攜帶你外甥回孤竹,想你國事多忙,并未相見,惟私拜祭先王耳。今齊國正義之師,來伐孤竹。于母國,我當上馬殺敵;于夫國,我當助伐母國。此兩難也!誠若交出令支君臣,與齊國、燕國交好,豈不兩便?盼速回信!若三日不見回音,姐當從夫國伐母國。”書畢,墨穗令人送去無棣城。
不一日,接到回信,信使答曰:“君上有令,待微臣度過卑耳溪再請公主拆信!”墨穗聽其言,卻見信使過卑耳溪后即行收了竹筏,并把水面上所有的竹筏都收走了。
墨穗急忙打來書信,上面寫道:“墨穗吾姐,寡人甚好!勞姐掛牽!齊師遠伐孤竹,何來正義之說?吾姐二十二年不回孤竹,心中自無孤竹,何有母國之說?密盧乃寡人之兄弟,令支乃孤竹之兄弟之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齊師欲伐孤竹,且問一問卑耳溪!”墨穗覽畢,心中郁結,不覺淚如雨下,哽咽不能語。
人呀,越是年齡大了,越思念故鄉。墨穗能原諒答里呵弒父,答里呵卻不認她是孤竹人。于國于家,墨穗自認為做的夠了,卻被答里呵的話完全擊碎了自我世界。也是自從這封信后,墨穗突然病倒了,更兼冬日寒冷,竟一直不得好起來。
齊東見墨穗如此形容,一面扶住墨穗,一面瀏覽了來信并呈遞給小白。小白看畢,手一揮,管仲即令人連夜打造竹筏,以備度過卑耳溪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