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雕龍
- (南朝梁)劉勰 (清)黃叔琳 (清)紀昀評 戚良德輯校
- 4704字
- 2020-03-25 15:47:28
樂府第七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鈞天九奏[1],既其上帝;葛天八闋[2],爰乃皇時。自《咸》、《英》以降[3],亦無得而論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4],始為南音;有娀謠于飛燕[5],始為北聲;夏甲嘆于東陽[6],東音以發;殷整思于西河[7],西音以興:心聲推移,亦不一概矣。及匹夫庶婦,謳吟土風,詩官采言,樂胥被律,志感絲簧,氣變金竹:是以師曠覘風于盛衰[8],季札鑒微于興廢[9],精之至也。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塞淫濫[10][一];敷訓胄子,必歌九德[11]:故能情感七始[12],化動八風[13]。
自雅聲浸微,溺音騰沸[14][二],秦燔《樂經》,漢初紹復。制氏紀其鏗鏘[15],叔孫定其容典[16],于是《武德》興乎高祖[17],《四時》廣于孝文[18];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19],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律[20],朱馬以騷體制歌。《桂華》雜曲[21],麗而不經;《赤雁》群篇[22],靡而非典[三]。河間薦雅而罕御[23],故汲黯致譏于《天馬》也[24]。至宣帝雅詩[25],頗效《鹿鳴》;逮及元、成,稍廣淫樂[26]: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
暨后漢郊廟,惟新雅章,詞雖典文,而律非夔、曠[四]。至于魏之三祖[27],氣爽才麗,宰割詞調,音靡節平。觀其《北上》眾引,《秋風》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于慆蕩,辭不離于哀思[28],雖三調之正聲[29],實《韶》、《夏》之鄭曲也[五]。逮于晉世,則傅玄曉音[30],創定雅歌,以詠祖宗;張華新篇[31],亦充庭《萬》[32]。然杜夔調律[33],音奏舒雅,荀勖改懸,聲節稍急,故阮咸譏其離磬[34],后人驗其銅尺。和樂之精妙,固表里而相資矣。
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六]。“好樂無荒”[35],晉風所以稱美[36];“伊其相謔”[37],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辭,不直聽聲而已。若夫艷歌婉孌[38],怨詩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七]?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39];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40]:詩聲俱鄭,自此偕矣!
凡樂詞曰詩,詠聲曰歌,聲來被詞[八],詞繁難節。故陳思稱左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九]。睹高祖之詠“大風”[41],孝武之嘆“來遲”[42],歌童被聲,莫敢不協。子建、士衡,亟有佳篇,并無詔伶人[十],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蓋未思也。至于軒歧《鼓吹》[43],漢世《鐃》、《挽》[44],雖戎喪殊事,而總入樂府;繆襲所改[45][十一],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十二],故略序樂篇,以標區界也。
贊曰:八音摛文,樹詞為體。謳吟坰野,金石云陛。《韶》響難追,鄭聲易啟。豈惟睹樂?于焉識禮。
【注】
[1]鈞天九奏:《史記》:趙簡子疾,寤,語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
[2]葛天八闋:見《明詩》篇。
[3]咸英:《樂緯》:黃帝樂曰《咸池》,帝嚳樂曰《六英》。
[4]涂山:《呂氏春秋》: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女令妾待禹于涂山之陽,作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
[5]有娀:《呂氏春秋》: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返。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
[6]夏甲:《呂氏春秋》:夏后氏孔甲田于東陽萯山,天大風,晦盲,孔甲迷惑,入于民室。主人方乳,或曰:之子是必有殃。后曰:以為余子,孰敢殃之?子長成人,幕動折橑,斧斫斬其足。孔甲曰:嗚呼有疾,命矣夫!乃作“破斧”之歌,實始為東音。
[7]殷整:《呂氏春秋》:周昭王親將征荊,辛余靡為王右。王抎于漢中,辛余靡振王北濟,周公乃候之于西翟。殷整甲徙宅西河,猶思故處,實始作為西音。
[8]師曠:《左傳》: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
[9]季札:《左傳》:吳公子札來聘,請觀周樂。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怏怏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
[10]淫濫:《樂記》: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
[11]九德:《漢·禮樂志》:周詩既備,而其器用張陳,周官具焉。朝夕習業,以教國子。皆學歌九德,誦六詩,習六舞、五聲、八音之和。故帝舜命夔曰:女典樂,教胄子。
[12]七始:《禮樂志》:七始、華始,肅倡和聲。注:七始,天地四時人之始。華始,萬物英華之始也。以為樂名,如《六英》也。王應麟《玉海》:黃鐘、林鐘、太簇為天地人之始。姑洗、蕤賓、南呂、應鐘為四時之始。
[13]八風:《易緯》:八節之風謂之八風。《左傳》:夫舞,所以節八音而行八風。杜注:八風,八方之風也。以八音之器,播八方之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節其制而敘其情。
[14]溺音:《樂記》:子夏曰: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文侯曰:敢問溺音何從出也?子夏曰: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
[15]制氏:《禮樂志》:漢興,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太樂官,但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
[16]叔孫:《禮樂志》: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樂。
[17]武德:《禮樂志》:《武德舞》,高祖四年作,以象天下樂己行武以除亂也。
[18]四時:《禮樂志》:《四時舞》者,孝文所作,以明示天下之安和也。
[19]始立樂府:《禮樂志》: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按:孝惠二年,夏侯寬已為樂府令,則樂府之立,未必始于武帝也。
[20]延年:《漢書·佞幸傳》:李延年善歌,為新變聲。上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女弟李夫人產昌邑王,繇是貴為協律都尉。
[21]桂華:《禮樂志》:《安世樂房中歌》十七章,其七曰“桂華”。
[22]赤雁:《禮樂志》:《郊祀歌·象載瑜十八》:太始三年,行幸東海,獲赤雁作。
[23]河間薦雅:《禮樂志》:河間獻王有雅材,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因獻所集雅樂。天子下太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
[24]汲黯:《史記·樂書》:武帝得神馬渥洼水中,歌曲曰:太一貢兮天馬下。后伐大宛,得千里馬,歌詩曰:天馬來兮從西極。汲黯進曰: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為歌,協于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耶?
[25]詩效鹿鳴:《王褒傳》:宣帝時,天下殷富,數有嘉應,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于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化于眾庶,聞王褒有俊才,請與相見,使褒作中和樂,職宣布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
[26]稍廣淫樂:《禮樂志》:成帝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強、景武之屬,富顯于世,貴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
[27]三祖:鐘嶸《詩品》:魏武帝、魏明帝詩,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睿不如丕,亦稱三祖。
[28]哀思慆蕩:按魏太祖《苦寒行》“北上太行山”云云,通篇寫征人之苦。文帝《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云云,亦托辭于思婦,所謂“或傷羈戍”,“辭不離于哀思”也。他若文帝于譙作“孟津”諸作,則又“或述酣宴”,“志不出于淫蕩”之證也。(按:慆蕩,原本作“淫蕩”。)
[29]三調:《晉·樂志》:有因絲竹金石,造歌以被之,魏世“三調”歌辭之類是也。又《唐·樂志》曰:平調、清調、瑟調,皆周房中曲之遺聲,漢世謂之“三調”。又有楚調,漢房中樂也,與前“三調”總謂之“相和調”。
[30]傅玄:《晉·樂志》:泰始二年,詔郊祀明堂禮樂,權用魏儀,遵周室肇稱殷禮之義,但改樂章而巳,使傅玄為之詞云。
[31]張華:《晉·樂志》:使郭夏、宋識等造《正德》、《大豫》二舞,其樂章張華所作。
[32]庭萬:《詩·邶風·簡兮》篇:公庭萬舞。《公羊傳》:萬者何,干舞也。何休注:干,謂楯也,能為人捍難,而不使害人,故圣王貴之,以為武樂。萬者其篇名。
[33]杜夔:《晉·樂志》:魏武平荊州,獲漢雅樂郎河南杜夔,能識舊法,以為軍謀祭酒,使創定雅樂。
[34]荀勖、阮咸:《晉·樂志》:荀勖以杜夔所制律呂,校太樂、總章、鼓吹八音,與律呂乖錯,乃制古尺,作新律呂,以調聲韻。勖又作新律,自謂宮商克諧。然論者猶謂勖暗解。時阮咸妙達八音,論者謂之神解。咸常心譏勖新律聲高,以為高近哀思,不合中和。每公會樂作,勖意咸謂之不調,以為異己,出咸為始平相。后有田父耕于野,得周時玉尺,勖以校己所治鐘鼓金石絲竹,皆短校一米。于此伏咸之妙,征歸。
[35]好樂無荒:《詩·唐風·蟋蟀》篇。
[36]晉風:《左傳》:季札觀樂,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注:晉本唐國。
[37]伊其相謔:《詩·鄭風·溱洧》篇。
[38]艷歌:《樂府》:古艷歌古辭,一曰妍歌。
[39]欠伸魚睨[十三]:鮑昭《謝見原疏》:大喜猝至,小愿所圖,魚愕雞睨,且悚且慚。
[40]拊髀雀躍:《莊子》: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濛,鴻濛方將拊髀雀躍而游。
[41]詠大風:《史記》:高帝還歸,過沛,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42]嘆來遲:《漢書·外戚傳》:李夫人卒,帝思念不已。方士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
[43]軒歧鼓吹:崔豹《古今注》:短簫鐃歌,軍樂也,黃帝使岐伯作。漢樂有黃門鼓吹,天子以燕樂群臣。短簫鐃歌,鼓吹之一章耳。(按:軒歧,原本正文作“斬伎”,注為“軒岐”。)
[44]漢世鐃挽:《宋·樂志》:漢鼓吹鐃歌十八曲。譙周《法訓》:挽歌者,高帝召田橫,至尸鄉自殺,從者不敢哭,為此歌以寄哀音焉。《古今注》:《薤露》、《蒿里》,并喪歌也。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謂人死魂魄歸乎蒿里。至孝武時,李延年乃分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呼為挽歌。
[45]繆襲:《文章志》:繆襲,字熙伯,作魏鼓吹曲及挽歌。
【評】
[一]【紀評】“務塞淫濫”四字為一篇之綱領。
[二]【紀評】八字貫下十余行,非單品秦漢。
[三]【紀評】《桂華》,《安世房中歌》之一也,尚未至于“不經”,此論過當。《赤雁》等篇,亦不得目之曰“靡”,論亦過高。蓋深惡涂飾,故矯枉過正。
[四]【黃評】聲詩始判。【紀評】聲詩自古本判,不始于此。此評似是而非。
[五]【紀評】此乃折出本旨,其意為當時宮體競尚輕艷發也。觀《玉臺新詠》,乃知彥和識高一代。
[六]【黃評】語語透宗。
[七]【黃評】聲詩雖別,亦必無詩淫而聲雅者。固知鄭聲既淫,則詩不待言矣。
[八]【紀評】此論以聲被詞,意亦斥當時之棄古詞。
[九]【紀評】此樂府多不可讀之根,后人不知其增損,遂乃妄解。
[十]【黃評】唐人用樂府古題及自立新題者,皆所謂“無詔伶人”。【紀評】唐伶人所歌,皆當時之詩也。此評未確。
[十一]【紀評】“致”當作“制”。(按:繆襲所改,原本作“繆襲所致”。)
[十二]【紀評】觀此知《玉臺》之雜編,必非孝穆之本。
[十三]【紀評】魚睨,似是瞠視之貌,魚目不瞬故也。此注未確。
【闡說】
被于歌樂,主于聲容,故敷陳多而“響浹肌髓”。
魏以后詞多徑直矣,取達其意,故淫蕩哀思,善入人耳。彥和評為“韶夏鄭曲”,蓋探其意旨也。
彥和探本而論,側重樂心,意先正,文旨歸于雅正。律調之從違,猶其末也。有障狂瀾之功。
增損之意,于《鐃歌十八曲》可征,《四庫提要》已詳。
贊末語深,達樂禮相關之意。
樂府與詩一也。入樂則為樂府,詩不入樂,則但稱詩耳。彥和此篇,乃專記入樂,非概論用樂府題之詩也。故末云:略其樂篇,以標區界。不然,《明詩》篇所舉,獨無入樂者耶?《三百》篇非弦歌耶?篇中所論郊廟樂章,可以知其旨矣。
齊、梁歌樂,多好鄭聲,故彥和極言之。論樂非論詩,故與上篇不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