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2字
- 2020-03-25 15:51:41
卷三
內篇三
史德
才、學、識,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也。昔者劉氏子玄,蓋以是說謂足盡其理矣。雖然,史所貴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義則夫子自謂竊取之矣。”非識無以斷其義,非才無以善其文,非學無以練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其中固有似之而非者也。記誦以為學也,辭采以為才也,擊斷以為識也,非良史之才學識也。雖劉氏之所謂才學識,猶未足以盡其理也。
夫劉氏以謂有學無識,如愚估操金,不解貿化,推此說以證劉氏之指,不過欲于記誦之間,知所決擇以成文理耳。故曰:古人史取成家,退處士而進奸雄,排死節而飾主闕,亦曰一家之道然也。此猶文士之識,非史識也。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魏收之矯誣,沈約之陰惡,讀其書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于甚也。所患夫心術者,謂其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底于粹也。
夫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粹,大賢以下所不能免也,此而猶患于心術,自非夫子之《春秋》不足當也。以此責人,不亦難乎?是亦不然也。
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書者之心術矣。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
夫是堯、舜而非桀、紂,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習故矣。至于善善而惡惡,褒正而嫉邪,凡欲托文辭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然而心術不可不慮者,則以天與人參,其端甚微,非是區區之明所可恃也。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于為事役也。蓋事不能無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則出入予奪相奮摩矣,奮摩不已而氣積焉。事不能無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則往復憑吊生流連矣,流連不已而情深焉。
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氣得陽剛而情合陰柔,人麗陰陽之間,不能離焉者也。氣合于理,天也;氣能違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義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陰陽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
夫文非氣不立,而氣貴于平。人之氣,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氣失則宕,氣失則激,氣失則驕,毗于陽矣。文非情不深,而情貴于正。人之情,虛置無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則流,情失則溺,情失則偏,毗于陰矣。陰陽伏沴之患,乘于血氣而入于心知,其中默運潛移,似公而實逞于私,似天而實蔽于人,發為文辭,至于害義而違道,其人猶不自知也。故曰心術不可不慎也。
夫氣勝而情偏,猶曰動于天而參于人也。才藝之士,則又溺于文辭以為觀美之具焉,而不知其不可也。史之賴于文也,猶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也。采之不能無華樸,味之不能無濃淡,勢也。華樸爭而不能無邪色,濃淡爭而不能無奇味。邪色害目,奇味爽口,起于華樸濃淡之爭也。文辭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是為競焉,是舍本而逐末矣。以此為文,未有見其至者;以此為史,豈可與聞古人大體乎?
韓氏愈曰:“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仁者情之普,義者氣之遂也。程子嘗謂有《關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吾則以謂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蓋言心術貴于養也。史遷百三十篇,《報任安書》所謂“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自序以謂“紹名世,正《易傳》,本《詩》、《書》、《禮》、《樂》之際”,其本旨也。所云“發憤著書”,不過敘述窮愁而假以為辭耳。后人泥于發憤之說,遂謂百三十篇皆為怨誹所激發,王允亦斥其言為謗書。于是后世論文,以史遷為譏謗之能事,以微文為史職之大權,或從羨慕而仿效為之,是直以亂臣賊子之居心而妄附《春秋》之筆削,不亦悖乎!今觀遷所著書,如《封禪》之惑于鬼神,《平準》之算及商販,孝武之秕政也。后世觀于相如之文,桓寬之論,何嘗待史遷而后著哉?《游俠》、《貨殖》諸篇,不能無所感慨,賢者好奇,亦洵有之。余皆經緯古今,折衷六藝,何嘗敢于訕上哉!朱子嘗言《離騷》不甚怨君,后人附會有過。吾則以謂史遷未敢謗主,讀者之心自不平耳。夫以一身坎軻,怨誹及于君父,且欲以是邀千古之名,此乃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誅,又何著述之可傳乎?
夫《騷》與《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懷于三代之英而經緯乎天人之際者也。所遇皆窮,固不能無感慨。而不學無識者流,且謂誹君謗主不妨尊為文辭之宗焉,大義何由得明,心術何由得正乎?
夫子曰:“《詩》可以興。”說者以謂興起好善惡惡之心也。好善惡惡之心,懼其似之而非,故貴平日有所養也。《騷》與《史》,皆深于《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