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2606字
- 2020-03-25 15:51:41
言公上
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于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無不申,不必其言之果為我有也。《虞書》曰:“敷奏以言,明試以功。”此以言語觀人之始也。必于試功而庸服,則所貴不在言辭也。誓、誥之體,言之成文者也。茍足立政而敷治,君臣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周公曰:“王若曰多方。”誥四國之文也。說者以為周公將王之命,不知斯言固本于周公,成王允而行之,是即成王之言也。蓋圣臣為賢主立言,是謂賢能任圣,是亦圣人之治也。曾氏鞏曰:“典、謨載堯、舜功績,并其精微之意而亦載之,是豈尋常所及哉?當時史臣載筆,亦皆圣人之徒也。”由是觀之,賢臣為圣主述事,是謂賢能知圣,是亦圣人之言也。文與道為一貫,言與事為同條,猶八音相須而樂和,不可分屬一器之良也;五味相調而鼎和,不可標識一物之甘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于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
司馬遷曰:“《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所為作也。”是則男女慕悅之辭,思君懷友之所托也;征夫離婦之怨,忠國憂時之所寄也。必泥其辭而為其人之質言,則《鴟鸮》實鳥之哀音,何怪鮒魚忿誚于莊周;《萇楚》樂草之無家,何怪雌風慨嘆于宋玉哉!夫詩人之旨,溫柔而敦厚,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舒其所憤懣而有裨于風教之萬一焉,是其所志也。因是以為名,則是爭于藝術之工巧,古人無是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于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
夫子曰:“述而不作。”六藝皆周公之舊典,夫子無所事作也。《論語》則記夫子之言矣。“不恒其德”,證義巫醫(yī),未嘗明著《易》文也;“不忮不求”之美季路,“誠不以富”之嘆夷、齊,未嘗言出于《詩》也;“允執(zhí)厥中”之述堯言,“玄牡昭告”之述《湯誓》,未嘗言出于《書》也。墨子引《湯誓》。《論語》記夫子之微言,而《詩》、《書》初無識別,蓋亦述作無殊之旨也。王伯厚常據(jù)古書出孔子前者,考證《論語》所記夫子之言,多有所本。古書或有偽托,不盡可憑。要之古人引用成說,不甚拘別。夫子之言見于諸家之稱述,諸家不無真?zhèn)沃畢ⅲ铀肌⒚献又畷庵裕喽喑鲇凇墩撜Z》所不載。而《論語》未嘗兼收,蓋亦詳略互托之旨也。夫六藝為文字之權輿,《論語》為圣言之薈萃,創(chuàng)新述故,未嘗有所庸心;蓋取足以明道而立教,而圣作明述,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
周衰文弊,諸子爭鳴,蓋在夫子既歿,微言絕而大義之已乖也。然而諸子思以其學易天下,固將以其所謂道者爭天下之莫可加,而語言文字未嘗私其所出也。先民舊章存錄而不為識別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訓是也。《管子·地圓》,《淮南·地形》,皆《土訓》之遺。輯其言行,不必盡其身所論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韓非之載其李斯駁議是也。《莊子·讓王》、《漁父》之篇,蘇氏謂之偽托;非偽托也,為莊氏之學者所附益爾。《晏子春秋》,柳氏以謂墨者之言,非以晏子為墨,為墨學者述晏子事以名其書,猶孟子之《告子》、《萬章》名其篇也。《呂氏春秋》,先儒與《淮南鴻烈》之解同稱,蓋謂集眾賓客而為之,不能自命專家,斯固然矣。然呂氏、淮南未嘗以集眾為諱,如后世之掩人所長以為己有也。二家固以裁定之權自命家言,故其宗旨未嘗不約于一律,呂氏將為一代之典要,劉安托于道家之支流。斯又出于賓客之所不與也。諸子之奮起,由于道術既裂,而各以聰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將推衍其學術而傳之其徒焉。茍足顯其術而立其宗,而援述于前與附衍于后者,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
夫子因魯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自謂竊取其義焉耳。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yè),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世之譏史遷者,責其裁裂《尚書》、《左氏》、《國語》、《國策》之文,以謂割裂而無當,出蘇明允《史論》。世之譏班固者,責其孝武以前之襲遷書,以謂盜襲而無恥,出鄭漁仲《通志》。此則全不通乎文理之論也。遷《史》斷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書》、《左》、《國》,豈將為憑虛亡是之作賦乎?必謂《左》、《國》而下為遷所自撰,則陸賈之《楚漢春秋》,高祖、孝文之傳,皆遷之所采摭,其書后世不傳,而徒以所見之《尚書》、《左》、《國》怪其割裂焉,可謂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固《書》斷自西京一代,使孝武以前不用遷《史》,豈將為經生決科之同題而異文乎?必謂孝武以后為固之自撰,則馮商、揚雄之紀,劉歆、賈護之書,皆固之所原本,其書后人不見,而徒以所見之遷《史》怪其盜襲焉,可謂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以載言為翻空歟?揚、馬詞賦,尤空而無實者也;馬、班不為“文苑傳”,藉是以存風流文采焉,乃述事之大者也。以敘事為征實歟?年表傳目,尤實而無文者也。《屈賈》、《孟荀》、《老莊申韓》之標目,《同姓侯王》、《異姓侯王》之分表,初無發(fā)明而僅存題目,褒貶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貴知其意,非同于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則史氏之宗旨也。茍足取其義而明其志,而事次文篇,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
漢初經師,抱殘守缺,以其畢生之精力,發(fā)明前圣之緒言,師授淵源,等于宗支譜系;觀弟子之術業(yè),而師承之傳授,不啻鳧鵠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學者不可不盡其心也。公、穀之于《春秋》,后人以謂假設問答以闡其旨爾。不知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非如后人作經義,茍欲名家,必以著述為功也。商瞿受《易》于夫子,其后五傳而至田何,施、孟、梁丘,皆田何之弟子也。然自田何而上,未嘗有書,則三家之《易》著于《藝文》,皆悉本于田何以上口耳之學也。是知古人不著書,其言未嘗不傳也。治《韓詩》者不雜齊、魯,傳伏《書》者不知孔學,諸家章句訓詁,有專書矣。門人弟子援引稱述,雜見傳紀章表者,不盡出于所傳之書也,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師說。則諸儒著述成書之外,別有微言緒論口授其徒,而學者神明其意,推衍變化,著于文辭,不復辨為師之所詔與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觀之者,亦以其人而定為其家之學,不復辨其孰為師說,孰為徒說也。蓋取足以通其經而傳其學,而口耳竹帛,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于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