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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2920字
  • 2020-03-25 15:51:38

詩教下

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后,六藝惟《詩》教為至廣也。敢問文章之用莫盛于《詩》乎?曰:豈特三代以后為然哉!三代以前,《詩》教未嘗不廣也。夫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古無私門之著述,未嘗無達衷之言語也,惟托于聲音而不著于文字,故秦人禁《詩》、《書》,《書》闕有間,而《詩》篇無有散失也。后世竹帛之功勝于口耳,而古人聲音之傳勝于文字,則古今時異而理勢亦殊也。自古圣王以禮樂治天下,三代文質出于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禮之質也;情志和于聲詩,樂之文也。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諸子以術鳴,故專門治術,皆為官禮之變也,情志蕩而處士以橫議,故百家馳說,皆為聲詩之變也。名法兵農陰陽之類,主實用者謂之專門治術,其初各有職掌,故歸于官而為禮之變也;談天雕龍堅白異同之類,主虛理者謂之百家馳說,其言不過達其情志,故歸于詩而為樂之變也。戰國之文章,先王禮樂之變也。六藝為官禮之遺。然而獨謂《詩》教廣于戰國者,專門之業少而縱橫騰說之言多,后世專門子術之書絕偽體子書不足言也。而文集繁,雖有醇駁高下之不同,其究不過自抒其情志。故曰,后世之文體皆備于戰國,而《詩》教于斯可謂極廣也。學者誠能博覽后世之文集,而想見先王禮樂之初焉,庶幾有立而能言,學問有主即是立,不盡如朱子所云肌膚筋骸之束而已也。可以與聞學《詩》學《禮》之訓矣。學者惟拘聲韻之為詩,而不知言情達志,敷陳諷諭,抑揚涵泳之文,皆本于《詩》教。是以后世文集繁,而紛紜承用之文,相與沿其體而莫由知其統要也。至于聲韻之文,古人不盡通于《詩》,而后世承用詩賦之屬,亦不盡出六義之教也,其故亦備于戰國。是故明于戰國升降之體勢,而后禮樂之分可以明,六藝之教可以別,《七略》九流諸子百家之言可以導源而浚流,兩漢、六朝、唐、宋、元、明之文可以畦分而塍別,官曲術業、聲詩辭說、口耳竹帛之遷變,可坐而定矣。

演疇皇極,訓、誥之韻者也,所以便諷誦,志不忘也;六象贊言,爻系之韻者也,所以通卜筮,闡幽玄也。六藝非可皆通于《詩》也,而韻言不廢,則諧音協律不得專為《詩》教也。傳記如《左》、《國》,著說如《老》、《莊》,文逐聲而遂諧,語應節而遽協,豈必合《詩》教之比興哉!焦貢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經部韻言之不涉于《詩》也;《黃庭經》之七言,《參同契》之斷字,子術韻言之不涉于《詩》也。后世雜藝百家,誦拾名數,率用五言七字,演為歌訣,咸以取便記誦,皆無當于詩人之義也。而文指存乎詠嘆,取義近于比興,多或滔滔萬言,少或寥寥片語,不必諧韻和聲,而識者雅賞其為《風》、《騷》遺范也。故善論文者,貴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班氏固曰:“賦者古詩之流。”劉氏勰曰:“六藝附庸,蔚為大國。”蓋長言詠嘆之一變,而無韻之文可通于《詩》者,亦于是而益廣也。屈氏二十五篇,劉、班著錄以為《屈原賦》也。《漁父》之辭,未嘗諧韻而入于賦,而文體承用之流別,不可不知其漸也。文之敷張而揚厲者,皆賦之變體,不特附庸之為大國,抑亦陳完之后,離去宛丘故都,而大啟疆宇于東海之濱也。后世百家雜藝,亦用賦體為拾誦,竇氏《述書賦》,吳氏《事類賦》,醫家《藥性賦》,星卜命相術業賦之類。蓋與歌訣同出六藝之外矣。然而賦家者流,猶有諸子之遺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殊非后世詩賦之流,拘于文而無其質,茫然不可辨其流別也。是以劉、班《詩賦》一略,區分五類,而屈原、陸賈、荀卿定為三家之學也。馬、班二史,于相如、揚雄諸家之著賦,俱詳載于列傳。自劉知幾以還,從而抵排非笑者,蓋不勝其紛紛矣,要皆不為知言也。蓋為后世文苑之權輿,而文苑必致文采之實跡,以視范史而下,標文苑而止敘文人行略者為遠勝也。然而漢廷之賦,實非茍作,長篇錄入于全傳,足見其人之極思,殆與賈疏董策為用不同,而同主于以文傳人也。是則賦家者流,縱橫之派別而兼諸子之余風,此其所以異于后世辭章之士也。故論文于戰國而下,貴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論文拘形貌之弊,至后世文集而極矣。蓋編次者之無識,亦緣不知古人之流別,作者之意指,不得不拘貌而論文也。集文雖始于建安,魏文撰徐、陳、應、劉文為一集,此文集之始,摯虞《流別集》猶其后也。而實盛于齊、梁之際;古學之不可復,蓋至齊、梁而后蕩然矣。摯虞《流別集》,乃是后人集前人;人自為集,自齊之《王文憲集》始;而昭明《文選》又為總集之盛矣。范、陳、《晉》、《宋》諸史所載文人列傳,總其撰著,必云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未嘗云文集若干卷,則古人文字散著篇籍,而不強以類分可知也。孫武之書,蓋有八十二篇矣,而闔閭以謂“子之十三篇,吾既得而見”,是《始計》以下十三篇,當日別出獨行,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韓非之書,今存五十五篇矣,而秦王見其《五蠹》、《孤憤》,恨不得與同時,是《五蠹》、《孤憤》當日別出獨行,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呂氏春秋》自序,以為良人問《十二紀》,是八覽六論未嘗入序次也。董氏《清明》、《玉杯》、《竹林》之篇,班固與《繁露》并紀其篇名,是當日諸篇未入《繁露》之書也。夫諸子專家之書,指無旁及,而篇次猶不可強繩以類例;況文集所裒,體制非一,命意各殊,不深求其意指之所出,而欲強以篇題形貌相拘哉!

賦先于詩,騷別于賦。賦有問答發端,誤為賦序,前人之議《文選》,猶其顯然者也。若夫《封禪》、《美新》、《典引》,皆頌也。稱符命以頌功德,而別類其體為“符命”,則王子淵以圣主得賢臣而頌嘉會,亦當別類其體為“主臣”矣。班固次韻,乃《漢書》之自序也。其云“述《高帝紀》第一”、“述《陳項傳》第一”者,所以自序撰書之本意,史遷有作于先,故己退居于述爾。今于史論之外,別出一體為“史述贊”,則遷書《自序》所謂“作《五帝紀》第一”、“作《伯夷傳》第一”者,又當別出一體為“史作贊”矣。漢武詔策賢良,即策問也。今以出于帝制,遂于“策問”之外,別名曰“詔”。然則制策之對,當離諸策而別名為“表”矣。賈誼《過秦》,蓋《賈子》之篇目也。今傳賈氏《新書》,首列《過秦》上下二篇,此為后人輯定,不足為據。《漢志》,《賈誼》五十八篇,又賦七篇,此外別無論著,則《過秦》乃《賈子》篇目明矣。因陸機《辨亡》之論,規仿《過秦》,遂援左思“著論準《過秦》”之說,而標體為“論”矣。左思著論之說,須活看,不可泥。魏文《典論》,蓋猶桓子《新論》、王充《論衡》之以論名書耳,《論文》其篇目也。今與《六代》、《辨亡》諸篇同次于論,然則昭明《自序》所謂“老、莊之作,管、孟之流,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其例不收諸子篇次者,豈以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題論,而改子為集乎?《七林》之文,皆設問也。今以枚生發問有七,而遂標為“七”,則《九歌》、《九章》、《九辨》,亦可標為“九”乎?《難蜀父老》,亦設問也。今以篇題為難,而別為“難”體,則《客難》當與同編,而《解嘲》當別為“嘲”體,《賓戲》當別為“戲”體矣。《文選》者,辭章之圭臬,集部之準繩,而淆亂蕪穢,不可殫詰;則古人流別,作者意指,流覽諸集,孰是深窺而有得者乎?集人之文尚未得其意指,而自裒所著為文集者,何紛紛耶!若夫總集別集之類例,編輯撰次之得失,今古詳略之攸宜,錄選評鈔之當否,別有專篇討論,不盡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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