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學術史家的自我定位
善讀書者,無不注重“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章學誠《校讎通義》),這點古今中外幾無例外。太炎先生的特出之處在于,不滿足于對具體學者、著述或思潮的考辨,而是“全史在胸”,借助舊學新知的融會貫通,透視三千年中國學術流變,并試圖為現代中國學術建立牢靠的根基。如此強烈的學術史意識,雖未催生貫通古今的通史,卻也為后來者開無數法門。這一點,思想史家侯外廬有言在先。在《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中,侯稱章為“中國學術史的第一次嘗試者”:
他關于周秦諸子,兩漢經師,五朝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學術,都有詳論,即從他的著作中整理一部“太炎的中國學術史論”,亦頗有意義。實在講來,他是中國近代第一位有系統地嘗試研究學術史的學者,皮錫瑞的《經學歷史》,雖以近代早期的學術史概論出現,而內容上則遠不及太炎的見識,可惜他沒有自己把這一問題的材料編著起來,使后來治學術史的人剽竊其余義,多難發覺。[5]
經學史家周予同大概也可以認同這一說法,因其在《中國經學史講義》中,曾專門提及章太炎的《檢論》和《國故論衡》:“這兩種著作,是中國學術批判史。”[6]
說章太炎是最早“嘗試研究學術史的學者”,這沒問題;但要說“第一位”,則很可能不無爭議。因為,如果強調著述之“有系統”,則梁啟超1902年在《新民叢報》上連載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其整體框架、理論術語以及論述線索,比刊刻于1900年的《訄書》更接近現代意義上的“學術史”。其實,是否“系統”,誰人“第一”,并非關鍵所在;最要緊的是,太炎先生關于五朝玄學或清代學術的諸多論述,至今仍被研究者奉為圭臬,可見其著述生命力之長遠。
我想追問的是,如此目光如炬的學術史家,如何看待自家的寫作?對學術史人物的褒貶,與對自家專業著述的抑揚,二者即便不說互為表里,起碼也頗多內在聯系。那么,就讓我們借助作為學術史家的太炎先生之自我定位,來凸顯《國故論衡》的意義。
1915年12月23日,時被袁世凱幽禁于北京錢糧胡同寓所的章太炎,給女婿龔寶銓寫信,囑其將《章氏叢書》交浙江圖書館木刻刊行。信中有這么一句:
《國故論衡》原稿亦當取回存杭,此書之作,較陳蘭甫《東塾讀書記》過之十倍,必有知者,不煩自詡也。[7]
將自家著述與清人陳澧的《東塾讀書記》相比擬,而且自認更勝一籌,并非一時意氣。在《自述學術次第》中,太炎先生提及當初之發奮著述,乃有感于“汪容甫略推墨學,晚有陳蘭甫始略次諸子異言,而粗末亦已甚”;正是意識到“此皆學術缺陷之大端”,方才起而“補前人所未舉”:
余所撰著,若《文始》、《新方言》、《齊物論釋》及《國故論衡》中《明見》、《原名》、《辨性》諸篇,皆積年討論,以補前人所未舉。其他欲作《檢論》明之(舊著《訄書》,多未盡理,欲定名為《檢論》,多所更張)。[8]
至于1928年成稿的《自定年譜》,在宣統二年(1910年)條則有云:
自三十九歲亡命日本,提獎光復,未嘗廢學。……先后成《小學答問》、《新方言》、《文始》三書,又為《國故論衡》、《齊物論釋》,《訄書》亦多所修治矣。
如果說私人通信受具體事宜的制約,有可能思慮未周;《自定年譜》和《自述學術次第》則是很嚴肅的著述,起碼體現太炎本人的“自我定位”——尤其是在學術史方面。
辛亥革命勝利后,章氏弟子大舉入京,占據北大講壇;再加上太炎先生本人“時危挺劍入長安”(《無題》四首之一),先在化石橋共和黨本部講授國學,后又因反袁被囚禁,使其聲望如日中天,北大學生更是以閱讀《國故論衡》為榮。據顧頡剛稱,當初因國文教師、文字學教師等都是章氏弟子,再加上當面聽過太炎先生講演,得到一回切實的指導,“因此,我自己規定了八種書,依了次序,按日圈點誦讀”[9]。而比顧低兩級、1915年進入北大預科的陶希圣,那時也在教師指導下重點閱讀八部書(外加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顧、陶二君所開列書目,重疊部分有《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國故論衡》四種。據陶君回憶,是國文教師沈尹默“叫我們買太炎先生的《國故論衡》讀習”的。當時北大文科教師之所以著力推薦《國故論衡》,我想并不全是學派之爭或師生之誼,其中也包括此書“確能將中國文史之學的源流及其演變,擺在讀者面前”[10]。
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迅速推進,西學大潮洶涌澎湃,引領中國學界風騷的,一轉而為胡適為代表的留學生。至于章太炎等博雅的晚清學人,則逐漸退居二線。但這不等于說,章太炎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影響力從此消失。或許,就像毛子水在追憶傅斯年時所說的,只因當初十分崇拜,用力較深,知其利也知其弊,日后提及時反而可能出言不遜[11]。辨析那些自以為徹底告別《國故論衡》的青年才俊,我們依然能夠在其蹣跚學步的足跡中,發現章太炎潛移默化的影響[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