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 導 言
在最近百年中,從海禁既開以后,有一種不可遏止的潮流,涌進到中國來,使中國蹈常習故的固有制度與思想,根本地動搖起來。正如胡適所說:“一個有過光榮歷史及固有文明的民族,當著被生活需要的壓迫,而必須接受外來的文化時,一定要很自然地很合理地發生起疑懼的心理。”(見《先秦名學史序》)這種新舊文化的搏斗現象,在今日更為顯著。而推究它的原因,不能不說是由于民治主義(Democracy)與科學思想(Science)在推動。陳獨秀這樣說過:“要擁護那德先生(民治主義),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科學思想),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見《新青年》八年一月《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他那樣站在全盤承受西洋文化方面的理論,把中國固有的一切,盡情地加以破壞,這種態度,我們不能給以百分之百的同情。果然不能否認中國固有文化,必須加以改造,使一切不良成分歸于淘汰,以合于現代的潮流,但是我們決不可以不問青紅皂白,一棍子把固有的一切打倒,全盤承受西洋文化來替代。正如耶穌所說:“莫想我來要廢掉律法和先知,我來,不是要廢掉,乃是要成全。”(《馬太》五章十七節)耶穌的態度,不是極端的無理由的破壞,而是存善汰惡的成全。對于希伯來舊有的文化是如此,對于其他民族的文化亦莫不然。
民治主義本是基督教的產物,基督教帶來了這顆種子,下種在中國的文化田里,使中國固有的階級制度與傳統思想發生了莫大的影響,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至于科學,雖不是基督教的東西,而基督教卻負了介紹的責任。在自明至清的教士們中,看他們如何努力譯著的工作,可見一斑。所以基督教雖不是文化搏斗中的主力,卻毋庸否認是把面酵放在面粉中的婦人。耶穌說過這個比喻:“天國好像面酵,有婦人拿來,藏在三斗面中,直等全團都發起來。”(《馬太》十三章三十三節)果然,現在已到了全團發酵的時候了,新文化運動可以說是一部分的表現,他如新生活運動、國民革命的成分里,都有這面酵的作用。
從現實方面看一看,我們無論到哪一個城市,總可以見到許多基督教的事業,有禮拜堂,有醫院,有學校,已經十分普遍地建立著。比較名聞全國的,如上海徐家匯的天主教堂,即遠在吳淞口外已可瞭見雙雙樹立的塔尖。其他各大都市中,莫不有巍峨高聳的天主教或基督教禮拜堂,尤莫不有規模宏偉的教會醫院,最著名如北平的“協和”、長沙的“湘雅”等,幾乎為國人所共知。特別是學校的設立,大中小學的總數有千余所之多,就學的學生不下五十萬人,最著名的大學,如天主教的“震旦”、“輔仁”,如基督教的“燕京”、“嶺南”、“齊魯”、“圣約翰”、“滬江”等等。即窮鄉僻壤之間,亦必有一教會設立的小學與簡單的禮拜場所。再從與基督教有關的事業觀之,則各大城市及各學校中設立的男女青年會,對于一般社會亦發生了密切的聯系。凡此種種,莫不予人們以深刻的印象,亦可以證明基督教在中國發酵的一斑。
再從歷史講來,基督教與中國發生關系,原不是新近之事體,已經有過很長久的時期了。許多傳疑的說素不去管它,而確實可以考證的,從唐朝的景教算起,一直到現在,亦有一千三百年或斷或續的活動。雖然還沒有人把這種活動加以系統的敘述,至少我們可以承認有過四個時期:即(一)唐代的景教,(二)元代的也里可溫教,(三)明代的天主教,(四)近代的更正教。在這樣長時期的活動中,當然的在中國文化上、生活上,不能沒有相當的影響。
既然在空間上已經普遍到全國,在時間上亦占千百年的長期,照理應該是人所共知的了,但是不幸得很,還有許多人不能明了她的內容與經過,會引起許多誤會,而認為是“用夷變夏”、“文化侵略”的。在新文化運動的秩序中,有非基同盟的一幕。“吃飯忘記種田人”,所以我們便有一種說明的必要。
我們所要說明的,有下列的幾點:(一)基督教教義與中國固有的宗教習慣,是融和的還是沖突的?(二)基督教輸入后,其經過的情形在中國文化上發生了什么影響?(三)過去基督教的發展與所引起的變動,究竟是有功還是有過?(四)基督教在中國所經營的事業與工作,于新中國的建設究竟有什么關系沒有?總之:我們在這里要對于過去的加以檢討,為未來工作上的參考。根據著這個意見,來做一個嘗試。
這個嘗試,歐美學者中已經有過若干的著作,而在中國人卻是一個破天荒,覺得有相當的困難。記得在十五年以前,我個人曾經有一個嘗試的宏愿,利用編輯《金陵神學志》的機會,想收集近代基督教各宗派的史料。于是分別函請各宗派領袖,記述他們自己一宗派的經過,但是結果并不圓滿。在一百三十多派別中,只得到少數較大宗派的報告。因此,深深地感覺到材料的不易收集。在基督教方面尚感到這種困難,對于比較隔膜的天主教,豈非更屬不易么?
因為我們知道編歷史最重要的條件,至少要做到“備”與“信”兩個字。什么叫做“備”?就是要沒有掛漏。什么叫做“信”?就是要非常正確。要達到“備”與“信”的條件,關鍵全在收集材料的一點上。若從基督教在中國所經過的四時期講:第一、第二兩時期,只有幾塊殘碑做根據,而加以一種合理的推斷。不過推斷是最容易陷入主觀的錯誤的,只要一看清代金石學家的考證,如王昶、錢大昕、杭世駿等的《景教考證》,洪鈞、俞樾等的《也里可溫教解說》,都不免有許多錯誤。至于第三、第四兩時期,根本要從天主教基督教散漫的文獻中去整理出系統來。宗派既分歧,工作又各自為謀,雖協進會等曾出有綜合的年鑒,也只限于一部分與近十年的事。在這種情形之下,要做到“備”與“信”的條件,實在是不可能的。
現在全國青年協會編輯部主任吳耀宗先生突然向我提到這問題,要我繼續十五年前所未成的工作,因過去經驗上感到收集材料不易的緣故,覺得非常躊躇,不敢貿然地答應下來;況且在相當忙碌的教課生活下,要從事于此,困難可以想見。十五年來已死的灰,本來沒有使它復燃的希望,但是吳先生好像不容我逃避,決意要把這死灰復燃起來,我也只好寫信給幾個朋友與機關,征求材料。最得著幫助的,如燕大洪煨蓮教授、協大圖書館金云銘主任,以及天主教圖書館、協進會圖書館等等,得了些中西文的書籍雜志,由我的大女兒雅子把英文書里的大意翻譯出來,還有我的兒子女兒們或檢查,或謄清,全體動員,幫助我在暑假兩個多月里,急急忙忙地寫成,實在談不上“備”與“信”的條件。本來想寫成以后,就正于范子美先生,卻不料在九月十日那一天他竟與世長辭了!三十多年來商量學問的老友,一旦永別,不禁悲從中來,就把這一本不完全的書來表示對他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