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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史》導讀

童教英

童書業先生,字丕繩,號庸安,別名吳流、馮鴻、馮梅、章卷益、卷益、童疑,1908年5月26日生于安徽蕪湖。原籍浙江鄞縣,清末,其祖任安徽道員,舉家遷居安徽。

童書業先生自幼體弱多病,因而經歷了與其同齡人不同的認知歷程,除斷續在上海寰球小學、圣舫濟英文專修學校、北京京華美術學院等學校讀過數年書外,自四歲識字起,多系請先生在家教授經史書畫。這為他以后的學術生涯打下了深厚的舊學根柢。1933年著《論語解詁》,此為他治經史之始。1934年至杭州,在王季歡先生指導下著《版本述》,以王季歡之名發表于《浙江圖書館館刊》,此為他發表文章之始。他又將其1933年所著《虞書疏證》寄顧頡剛先生處請教,并在《浙江圖書館館刊》發表《評顧著〈尚書研究講義〉》。顧頡剛先生極為欣賞童書業先生的才華。顧先生到杭州奔喪時,即順道訪談,并邀他到北平協助從事古史研究。1935年夏他赴北平,在顧頡剛先生處任研究助理。1935年至1937年是童書業先生治學的黃金時期,也是他治學的第一個高峰。在這短短的兩年時間里,他積蓄已久的學術生命力噴薄而出,寫就了大量古史古籍考辨的文章,同時開始了他的歷史地理、繪畫史的研究。1937年9月他離開北平到上海,任光華大學歷史系講師兼民立女子中學教員及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國畫系講師,顧頡剛先生自成都委任其為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名譽研究員。1941年他離開上海到宜興、安慶、常州一帶,輾轉于各地中學任教謀生。1945年返回上海,至1949年8月,歷任上海博物館干事、歷史部主任、總務部主任,并在復旦大學代課,又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上海分校史地組教授、光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在艱辛的生存環境中,他仍在學術研究中奮進,開始了瓷器史、美學、心理學領域的研究,對唯物史觀的研究也在逐步加深。1949年8月,應聘為山東大學歷史系教授兼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歷任山東大學歷史系副主任、山東大學校務委員會委員、青島市人民代表、山東省九三學社科學研究委員、山東省科學委員會委員、山東省政協委員。于1968年1月8日以未滿甲子之年謝世。

《春秋史》的寫作,發端于1935年至1937年間,完成于1941年。童書業先生在《春秋史》序言中說:

這部《春秋史》,原稿本是顧頡剛師在北平燕京、北京兩大學所用講義,當時雖由我著筆,然宗旨全是秉承顧師的(所以書中議論有與本人不合處)。事變之后,我帶著這部講義避地到安慶,又由安慶帶到上海,雖在十分為難的時候,也不曾離開它。去年夏間,接著顧師從成都來的信,命我替齊魯大學撰寫《春秋史》。我當時回信說:《春秋史講義》的體裁尚好,當年寫時也曾用過一番力,如把它就此廢棄,未免可惜;不如就講義修改,另撰考證,這樣可兼收普及和專門之效。顧師復信同意這一點,不過他說:這書本是你寫的,現在我們分處遙遠的兩地,無從仔細商討,就用你一人名義出版罷!我即遵命于去冬開始著手修撰,因人事的牽纏,直到今年六月才得勉強竣事:凡原稿缺略處,已大致補充;錯誤處,也已大致修正;體例次序等也略有變更。雖不能說十分愜意,但總算盡過一番心了(原稿文字有稍嫌繁贅處,因曾經顧師閱定,除必須修改處外,一概仍舊)。

本書分“正文”、“考證”兩部分,正文部分約16萬言,考證部分預定30萬言;正文用敘述體(必要處也參考證),文字以淺顯為主,除必不得已處,不引原文。考證部分擬仿崔東壁《考信錄》的體例,定名《春秋考信錄》(可作為《考信錄》的續編看),與正文可分可合。

童書業先生1936年在北平時即精心搜集和考訂春秋史史料,作成《春秋考信錄》。至輾轉到上海時,此稿已不完善,再作搜集工作,遺憾的是1941年以后更為動蕩的戰亂生活使他花費多年心血所作的《春秋考信錄》遺失,《春秋史》之另一部分終未能與《春秋史》合璧。但其考證之詳可從第一章《西周史略》的注釋中略窺一斑。

《春秋史》是一部將極深奧繁復的考證化為極通俗淺顯的白話文寫出之作。文中甚而將古文古詩皆譯作白話文。呂思勉先生在此書序言中說:“鄞童君丕繩,篤學好古,于乙部書尤邃。年來專治春秋史,最其所得,成此一編。其體例極謹嚴,而文字極通俗。征引古書,率多隱括其辭,出以己意,蓋今世史家之例然也。”

《春秋史》從面世至今一直受到學術界的贊賞。呂思勉先生在序言中即說:“以余所見,言春秋者,考索之精,去取之慎,蓋未有逾于此書者矣。”至1989年中國書目出版社出版《中國歷史學四十年》時,李學勤先生主撰《先秦史》部分,寫到春秋史研究狀況時,還說:

就專著而言,迄今還沒有代替建國前出版的童書業《春秋史》這一部書。

確實,《春秋史》是童書業先生的代表作,展示了他的學術精芒,才識淵海。書中所體現的學術理念及其研究成果,至今仍受到治史者的尊重。

童書業先生的學術淵源有二:一為考據,一為理論。推其考據學源,除自幼熟讀古籍,中國傳統文化學養在心胸中爛熟已久外,從其所撰《古文約編》及《桐城文選》二書之序言中,可知其深受桐城派影響。《古文約編》序中說:

昔曾滌生氏欲抄古文五十篇,以為揣摩之資,又極推崇桐城姚氏之學,以為古文正宗。余讀方、姚諸君文,信乎舉天下之美無以易,而惜抱軒所輯《古文辭類纂》,尤精粹詳備。惜其篇帙繁重,學者苦難卒業,久思訂為約編,而未得間。癸未春,余自張渚返皖,家居多暇,乃取姚氏《類纂》選文六十四首,為此約編一卷,以便初學,亦曾氏之意云爾。

《桐城文選》序云:

余自束發受書,即聞桐城古文之名。……歲丁丑,東事起,避地樅陽。樅陽,桐城之名鎮而劉才甫先生之故里也。……悉心采訪,城鄉僻邑無不涉足,得桐城一邑名流所為詩文集幾百通,去蕪存精,益以縣志所載,凡得文六百余首,匯為一集,其聞名天下者猶不預焉。戊寅六月,皖城既陷,余與舍弟柔嘉問道走滬濱,教讀之余,復搜采傳世桐城名家文集,自姚惜抱以降,更得二十余家,又增以他鄉人之為桐城古文有名者三十余家,合前所集得人百四十七,文千七百五十有二,亦可謂集桐城古文之成矣。

惜此二部文集皆毀于戰亂,現已無蹤可覓。皖派治學向來善于在一個個專題范圍內對一個較小問題進行十分精深的研究,得出創造性的結論。桐城派大家文章氣勢之磅礴、邏輯推理之精密、結構之嚴謹,他很是贊賞。而影響他疑古觀念最深的一個歷史人物,是以辨偽、考證擅名的清代學者崔述(號東壁)。他非常推崇崔東壁,崔有《補上古考信錄》、《唐虞考信錄》、《夏考信錄》、《商考信錄》、《豐鎬考信錄》等,他就作《春秋考信錄》,且欲將此作為崔氏《考信錄》之續編;崔有《知非集》,他將自己的詩文集亦定名為《知非集》,又將自撰的個人簡譜定名為《知非簡譜》;而且一度以“童疑”為自己的筆名。與他學術生涯密切相關的現實人物則是大學者顧頡剛先生。顧先生所創“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學說(此論首見于1923年《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引發了學術界古史大論戰。1926年顧先生將有關的研討辯論之文編為《古史辨》第一冊,由北平樸社印行。顧先生在此書序言中,詳論其古史研究新方法。史學界自此崛起了以疑古為旗幟,以考辨古史文獻真偽為職志的“古史辨派”。童書業先生見到《古史辨》時,才二十歲出頭。他深感顧先生的史學觀點和考據方法正與自己的學術志向相吻合,從此更堅定不移地走疑古辨偽考據求真的治學之路。并且,以其深厚的傳統文化涵養、非凡的學術功力、豐富的研究碩果,成為古史辨派的一位后期主將。《古史辨》至1941年共出版七冊,第七冊即由他編輯。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將整套七冊重印面世。

《春秋史》中古史辨派的特征是很明顯的,隨拾幾例如下:

殷以前是傳說時代。(見本書第114頁)

封建社會之上有一個天王,所以神鬼世界之上也有一位上帝。封建社會里有大小封君,都統屬于天王,所以神鬼世界里也有大小神祇,都統屬于上帝。(第114頁)

上帝之外,最有權威的神祇便是掌管人們所住的土地的社神和掌管人們所吃的谷類的稷神。社神又稱“后土”,他的名字喚做禹,又叫勾龍,他是受上帝之命下凡來平治水土的偉人。稷神又稱“后稷”(又有田神稱“田祖”,或許即是稷的化身),他的名字就喚做稷,他也是受上帝之命下凡來播植谷種的天使。(第115頁)

越國王室的始祖據說是夏少康的庶子無余,禹巡行天下,死于會稽;少康恐怕禹在會稽的祭祀絕了,于是封庶子無余于越,典守祭禹的禮節。這個說法也是毫不足信的:禹會會稽,究竟在什么地方,到現在還不能確定。何況這種傳說本是一種神話,萬不能當作事實看。(第135頁)

管仲字夷吾,據《史記》說他是潁上的人氏,大約是周的同姓管國(在今河南鄭縣)之后。又據《史記》說,他少年時曾與鮑叔牙交好,鮑叔牙知道他的賢能,很敬重他。管仲那時極貧窮,與鮑叔牙一同出外經商,等到分利息的時候,管仲常常欺侮鮑叔牙,自己多要好處;鮑叔牙始終不同他計較,仍是很善待他。這段故事實在是不甚可信的。我們知道管仲是齊大夫管莊仲的兒子,乃是貴族階級,怎會有微賤而經商的事呢?(商人在古代是微賤的階級)這恐怕只是戰國人用了戰國的時代觀念造出的故事(這段故事始見于《呂氏春秋》)。(第158頁)

童書業先生和顧頡剛先生一樣,認為中國民族是一個逐漸融合的復合體。他在《春秋史》第四章一開始就說:

中國民族是一個復合體。其中最主要的體干當然是所謂“華夏”族。但這“華夏”族,也并不是一種單純的種族,他也是一個復合體。原來古代所謂“中國”人其實可分為東西兩支:東支的代表是殷商,西支的代表是夏周。夏商周三代原是三個不同的氏族。殷商起自東方,血統與東方夷族很是接近,從種種方面看來,或竟與淮夷為一族。夏人起自西北,其種族來源不可確知,但與周人的關系必很密切。周人起自西方,血統與西方戎族很是接近,從種種方面看來,或竟與氐羌為一族。至于姜姓各國,更是西羌的近支,近人已論定了。至春秋時人所謂“華夏”,實是文明偉大的意思;所謂“中國”便是天下之中的意思;其意義只是文化的與地域的,種族的意義很少。如果講起種族來,則當時所謂“夷蠻戎狄”不是“諸夏”的血族,也都是他們的近親。

周人起于陜西,那地方大約本是夏人根據地的一部,他們又或者與夏人有些淵源,所以自稱“夏”。因周人勢力的擴展,“夏”的一個名詞就漸漸成為中原人的通稱。春秋時中原人常常自稱“華夏”而稱文化落后住在山林里的氏族為“蠻夷戎狄”。——“夷”“夏”對立的觀念于是確立,漸漸變成種族的稱號了。(第122頁)

至第十七章總結春秋時期的歷史時又說:

春秋時諸夏民族住在中原,四邊和較僻野的地方都是給所謂蠻、夷、戎、狄等部族住著。諸夏想同化蠻族,蠻族也想征服諸夏;兩方勢力一經接觸,諸夏在武力上就不免吃了大虧。于是中原各國互相聯結,共同御外;在這樣情勢之下出現了伯主制度。一班伯主的中心事業便是“尊王”和“攘夷”。“尊王”是團結本族的手段,“攘夷”是抵御外寇的口號。

那時蠻族中最強盛的,南方有楚,北方有狄,所以攘楚和御狄就成了當時中原伯主最注意的事情。結果狄族由被抗而分散,楚人由被攘而同化。到了春秋末年,北方的狄族盡被晉國并吞,東方的夷、戎等族也被齊、魯等國所征服,西方和中原的戎族早已衰微,被晉、秦、楚等國所瓜分,而南蠻的楚在這時也已率領南方諸族變成諸夏的一分子了。

東南方的蠻族吳和越從春秋中年起也漸漸加入諸夏的團體,經過了約百年間的相拒相迎,到了春秋之末,吳國和滅吳的越國竟變成了東夏的盟主了。楚、吳、越等國本來文化較高,他們很早就有文字,并不是真正的化外蠻民,所以受諸夏的同化也比較容易些。

上古的許多不同的種族,就是在春秋時代混合而成立了一個整個的“華夏民族”。(第278頁)

童書業先生并不否認夏朝及夏朝以前中國文明的存在,僅因史料不足而對古籍所言這段歷史事跡不敢肯定而已。他在《春秋史》第一章《西周史略》注[11]中說:

少康以前之古史,事跡甚為詳盡,皆出神話傳說,不可信據,已詳拙編《古史辨》第七冊。少康以后之古史較近有史時代,或事跡簡略,或說近情理,只可暫列之于存疑。(第17頁)

注[12]在引《史記·夏本紀》少康至桀的夏世系后,又說:

除孔甲與桀外,少康以后之夏朝帝王幾均只存留個名字,其人之有無雖不可知,但單造幾個名字,似無此需要。(第18頁)

如此的認識,在《浙江圖書館館刊》第四卷第六期(1935年12月)所發表的《“帝堯陶唐氏”名號溯源》已有說明。有關夏朝,他在文中說,到了《詩》、《書》時代,“對夏的早世情況已經不大明白了”。

童書業先生和二、三十年代古史辨派學者一起辨偽的功績在于:打破了以前作為信史的“三皇五帝”至夏的古史系統,將其回歸至神話傳說時代。他們廓清的這一段歷史時空有待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努力求索,填實以這段時空的歷史真實。由于有著這疑古求真的精神,童先生也在古史古籍、歷史地理、繪畫史、瓷器史諸領域中確有不少發現,求得若干真相。

童書業先生在運用古史辨派治學方法的同時,注意吸收西方現代科學方法,并且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有所接觸和吸納。1929年,他讀了陳獨秀的著作,思想為之大變。同年“復讀郭沫若先生《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亦受其影響”(《知非簡譜》)。此書是中國第一部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解釋中國歷史的著作。童先生將此書一讀再讀,并坦言“受其影響”,亦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很早就對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歷史的關注和重視。1966年,他在回顧自己學術生涯時,即明言寫《春秋史》過程中,已著意用唯物史觀解釋歷史了。《春秋史》中確實有不少地方強調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強調經濟關系決定社會的一般過程,經濟的變化是社會一切變化的根本原因。如第二章第一個小標題即為《經濟是歷史的重心》,開頭就寫道:

無論哪種社會組織,都逃不了被經濟狀況所決定。“經濟是歷史的重心”這個原則,是近代東西史家已經證明了的,所以我們要講社會的情形便不得不先講經濟的情形。(第59頁)

在寫到封建社會的瓦解時,說道:

封建社會動搖的外在原因——也可以說是摧毀封建社會的原動力——便是產業的發達。鐵制耕器與牛耕的發明和農業一般技術的改進,使農村日加開發。同時鐵器又使手工業進步。農業的進步又促進了商業的發達。進步的農工商業便提高了人民的地位,使上層階級格外容易倒塌。到了大夫取得諸侯的地位,武士成了文士,吸收下層階級的優秀分子,另組成一個社會中最有勢力的階層時,封建社會的命運已大半告終了!

同時,他也很注重歷史現象與它產生的時代環境的關聯。在第十四章《孔子的出現》中首先寫了孔子所處的時代,“孔子的時代是封建制度開始總崩潰的時代……其時中原各國不但政權落在大夫手里,而且大夫的家臣也有很多看了大夫的榜樣,起來代行大夫的職權的。孔子的祖國——魯國,表現這種趨勢最是明顯”,這是所謂“冠履倒置”的時代。至評價孔子時,便道:

嚴格說起來,孔子只是個周禮的保存者和發揮者,他的思想并不見怎樣的了不得。但他把古代的制度理論化了,使得這種將要僵死的制度得到新生命而繼續維持下去。他的大貢獻在此,他所以為今人詬病也在乎此。但這究竟是中國的特殊社會背景所造成的事實,并不由于孔子一人的自由意志所決定!(第254頁)

同時,他并不否認個人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如他說到管仲在齊國的改革后,評道:

即此可以知道一國的強盛固然需要其他內在和外在的條件,而大政治家的有益國人,也是絕對不可否認的事實!(第160頁)

對鄭國的子產更是贊不絕口:

當春秋后半期,鄭國因連受晉、楚兩國軍事和經濟上的壓迫,弄得民窮財盡,盜賊蜂起,甚至戕殺執政,威劫國君。同時卿族專橫,互相嫉視,內亂迭起。所以鄭國的內政比較他國格外難治。幸而“時勢造英雄”,出來了一位很能干的政治家叫做子產,由他來勉強維持危局。(第240頁)

到春秋時,人本主義漸漸起來……最有名的,是鄭國的大夫子產。他既博學多能,又能破除迷信,他曾經說過“天道遠,人道邇”的話。他首先打破了一部分封建制度下的舊習慣,他的思想比出世稍后的大圣人孔子還要開明。(第250頁)

童書業先生在考證歷史真相時,并不機械地肯定這或否定那,而且即使在他認為不可視作信史的一些古籍中,他仍會實事求是地肯定內中所蘊含、折射的史實。

童書業先生的學術淵源由考據和理論這兩部分組成。隨著他的學術研究的深入,其考據與理論不斷地有機結合,融會貫通,即理論研究都以考證出的歷史真相為基礎,考據時都以全方位客觀求真的理論為準繩,使考證出來的結論更符合歷史的真相,遂凝聚成他自己的學術特色:“會通”。《春秋史》是一部考據論著,也正體現了這種用功深湛,運理精審,融會貫通的學術特色。

他在《春秋史》序言中說:

我向來主張:凡著通史,每一件大事都應該詳其來龍去脈;每一個時代的前后關系,不可割斷。為貫徹這個原則,所以本書以春秋的歷史為中心,而附帶述及太古至西周(愈前愈略)的歷史(第一章定名為“西周史略”者,以西周史事較詳之故)。我本另撰有“戰國史略”一章附正文的最后,因友人楊寬正先生(寬)也正在替齊魯大學撰寫《戰國史》,體裁完全和這部《春秋史》相同,可以合成一書,故我把已寫成的“戰國史略”和附注約二萬余言統統刪去,以免重復。

整部《春秋史》確實都貫穿著他的會通理念。從縱向而言,大至從太古直至戰國的發展變化,尤其是二百四十二年春秋時期周及各主要封國的經濟、政治、社會、民族關系各方面的發展變化脈絡,小至某一具體現象的緣起、發展、結局,都梳理得清清楚楚。從橫向說,對春秋時期的周王朝和各封國,以及各封國與夾雜在封國間或周邊的少數族之間錯綜復雜關系,此消彼長的勢力,乃至各自內部微妙嬗變,無一不交待明確。這梳理清晰的縱橫交錯的網絡,將我國動蕩變化最激烈時期之一的春秋時期的各個方面動態地展示給讀者。現試將這網絡作一個大概的說明。

第一章之《傳說中的古史述略》中,以“據書本上說”開頭,極簡約地將古史系統理到夏。然后說:

夏代的真相究竟怎樣,我們雖不得而知,但似乎也有些可以推測的地方:第一,“夏”這個氏族一定發展在黃河中游,就是現在河南省的西部和山西省的西南部一帶地方……從種種方面考察,河洛一帶確是夏氏族建國的根據地,雖然他們或許是從西北方的“塞外”地方遷來的。第二,夏氏族的文化一定是相當野蠻的。據現在考古學家考古的成績,有文字可以確實證明的夏代遺物一件還沒有,雖說或許隱藏在地下,但何以至今還不曾出現一件呢?所以我們假定:夏代或許還沒有文字,即有文字,一定很幼稚而通用未廣,這似乎不是很武斷的結論。(第2頁)

商人的建國根據地大致是黃河的下游,就是現今的河南、山東、河北等省交界一帶地方。他的文化,據近今考古家的考究,已相當的高尚……大約殷代已由石器時代進為銅器時代,畜牧時代進至農業時代,穴居時代進至室居時代了。(第3頁)

寫至西周即相當全面,從周族的起源直至西周的滅亡,其間大事都簡約寫出并以注釋的形式詳加考證。尤為令人矚目的是他寫道:

中國真正的封建社會在時間上是限于周代。(第8頁)

從近代出土的西周器物上看,西周的文化確已勝過殷人,而其宗法和封建的制度,尤為中國數千年來立國的基礎。要了解中國,不能不先求了解周代的文化制度。(第14頁)

至周公東征后,與東土關系大密,周國文化乃亦大興也。(第40頁)

我們以為:周厲王時實是王權和霸權交替的關鍵。正和晉厲公時是君權與卿權交替的關鍵一樣。(第11頁)

自從有了周厲王被“流”的先例,于是列國間逐君的事便不斷的發生,這又是封建制度崩潰的先聲了。(第11頁)

西周末年,貴族間已有兼并土地人民的事情發生,這是封建社會動搖的第一聲。(第13頁)

這里,童書業先生揭出了西周發展中的一些關鍵。他不僅考證歷史的真相、敘述歷史發展的過程,而且揭示歷史發展變化的實質。揭示歷史現象背后的實質是他史學研究的精髓所在,這在《春秋史》中比比皆是,且舉數例:

“西周”和“春秋”是個野蠻到文明的過渡時代。這時代的思想,是由神本的宗教進化到人本的哲學;同時各項學術也都漸漸脫離宗教的勢力而獨立。(第121頁)

(齊桓公送晉惠公回國即位)這是東方國家與西方黃河上游的國家正式發生關系之始。(第171頁)

后來的儒家特別注重君臣的禮節,他們號為祖述三王,實在乃是祖述的五霸啊!(第171頁)

戎狄的衰亡,就是中國民族和文化的擴大。(第259頁)

自第二章至第十七章全述春秋時期,從章次目錄看是全面而詳細地囊括了春秋時期所有之事。不僅大事的變遷,甚而連衣食住行、戀愛、婚喪、各種禮儀、風俗、文明程度較低的種族的興衰及與中原各“華夏”國的融合等等,皆條理分明地寫出。

童書業先生認為:

春秋戰國之間,是中國社會組織變遷得最厲害的時代。此除了現代以外,沒有一個時代能與它相提并論的。(第243頁)

他用第十三章整章將春秋中期以后的經濟、政治、法律、文化諸方面的變遷概括寫出,使戰國新局面出現的緣起有了清晰的理路。

僅此粗略地梳理一下,即可看出《春秋史》確實充分地展示了童書業先生會通的治學理念。

《春秋史》是一部以白話文寫出的考據論著,雖因《春秋考信錄》的毀于戰火,全書的考據面目已不易顯現。但是,從第一章的注釋,從書中每一個地名下都括有現地名(按:寫作時的地名),從對春秋時期每件事的來龍去脈的極為肯定的敘寫,都可以看出這部書是以考據求真的材料為堅實基礎而寫就的。我們還可以從書中“不敢亂說”、“不敢武斷”、“不能詳細知道了”、“不敢確切回答”等表述,看出童書業先生考據之嚴謹。他絕不草率下結論,亦不會盲從他人的結論,即或是他推崇之人亦概莫能外。這點可以從第一章注釋中他對崔東壁某些觀點的否定充分看出。如注[39]引崔氏對太伯、仲雍之考證后說:“至崔氏以為仲雍非太王之子,則臆說無據矣!”注[49]述崔氏考武王死時成王并不年幼,周公是依制以冢宰身份攝政三年后說:“崔氏之說雖辨,然實未然!”注[52]認為崔氏所考魯國之分封時間“說固近理……崔氏誤從宋儒之臆說耳!”注[125]中記崔氏認為申在周東南數千里,戎在周西北,相距遼遠且申為弱小之國,不可能聯戎滅周后說:“崔說甚為明辨,惟首段所言略有誤會:申有東西之別。”以上各點,都在提出不贊同之后再將自己的觀點及依據列出。從第一章《西周史略》之注釋,亦即此章之考證,可以推斷童書業先生的30萬字之《春秋考信錄》,皆為以嚴謹的作風,從搜集大量史料出發,絕不為他所崇信的史書、史家所囿,進行審慎的排比、歸納、分析、推理而推求出的春秋史真相。

童書業先生極為欽佩“層累地造就古史”這一打破傳世古史是信史的觀點,并將其運用于自己古史古籍考辨、歷史地理研究、民族史的考較中去。但他在學術研究過程中仍不斷獨立思考,不斷補充和發展“層累地造就古史”學說。他在《古史辨》第七冊自序中說:

《古史辨》有名的貢獻是“累層地造成的古史觀”,一般人已承認它的價值了,其實這個觀念還有應補充的在。因為所謂“累層地造成的古史觀”乃是一種積漸造偽的史觀,我們知道:古史傳說固然一大部分不可信,但是有意造作古史的人究竟不多,那末古史傳說怎樣會“累層”起來的呢?我以為這得用分化演變說去補充它。因為古史傳說愈分愈多,愈演變愈繁,這繁的多的,哪里去安插呢?于是就“累層”起來了。舉個例子來說:春秋以前歷史上最高最古的人物是上帝和禹,到了春秋戰國間,禹之上又出來了堯舜,這堯舜便是上帝的分化演變,并不是隨意假造的。到了戰國時,堯舜之上又出來了黃帝、顓項、帝嚳等人,這些人又都是堯舜等的分化演變,也并不是隨意偽造的。到了戰國的末年,五帝之上又出來了三皇,這三皇的傳說又都是黃帝等上帝傳說和哲理中的名詞的演變分化,也并不是完全偽造的。大約演化出現愈后的人物,他們的地位也便愈高愈古,這便產生了“累層地造成”的現象。所以有了分化說,“累層地造成的古史觀”的真實性便越發顯著:分化說是累層說的因,累層說則是分化說的果。

呂思勉先生在《春秋史》序中說:

其言古事,多據金石刻辭及《詩》、《書》、《左》、《國》中散見之文,而不徑用經傳說記諸子之成說。

可見童書業先生寫此書時確實從各方面搜集材料,包括當時尚很不發達的考古發掘材料,不過經過嚴謹考證后,他用得最多的卻是《左傳》。顧頡剛先生摘錄的他的信中有:

生前撰《春秋史》,史實部分大體盡據《左傳》,頗為舊派學者所不滿,其批評集中于“《左》癖”一點,不知生撰此書時,曾搜盡所有春秋史料,互相比勘,考校之結果,為求真計,只得盡據《左氏》,非不欲博,恐失真也。不然,韓非、司馬遷等秦、漢雜籍具在,豈憚一征引乎!(《顧頡剛讀書筆記》第2424頁)

在學界人心目中,童書業先生有“《左》癖”,他在求真思想之下確有《左傳》情結。他的《左傳》情結甚至可上溯至1917年10歲時,其《知非簡譜》中有:

始受業于王先生,改讀《左傳》,大好之,常效書中人行事。

步入學術界后,不論是古史、古籍、歷史地理之考證,還是古史分期、手工業商業史、先秦思想史之研究,只要在《左傳》上可找到佐證,經考訂后無不首選《左傳》,這是求真考訂后的理性選擇。至1949年后,雖有十余年時間少寫考據論著,但他對《左傳》仍時時關注,一有發現即寫長信給顧頡剛先生。因而顧頡剛先生在讀書筆記和日記中對此多有載錄。如顧洪整理的《顧頡剛讀書筆記》載:

《左傳》之可信

一九五〇·五·廿一,丕繩來書云:

最近頗覺《左傳》非西漢末人偽造(其紀事部分,戰國中年人所為;

《春秋傳》部分,則似秦、漢間人為之)。其古經確有來源,解經語之一部亦早已有之(當然有后出部分)。……至《左傳》之紀事,則愈讀愈覺其可信,其史料價值實尚在《國語》之上,甚至在《春秋經》之上,可與匹者《論語》一書而已。(第2422—2423頁)

丕繩論《周官》及《左傳》解《經》語之時代

丕繩來書云:

……又如“邾公”見于金文,《公》、《谷》皆不作“”,惟《左氏·經》與金文合,可見《左氏·經》亦有所本,未必漢人偽造。又《左氏》解《經》語中亦有與漢人思想不合者,竊謂《左氏》解《經》語亦大部分出戰國或漢初,未必皆劉歆等所為。(第3658頁)

童書業論《左傳》成于吳起

丕繩謂予,《魯春秋》蓋刪于曾子之徒,《左傳》蓋成于吳起之手……(第7088頁)

童丕繩論《左傳》成書之年代

一九六二·七·廿二,童丕繩君來書云:

近為教英講《左傳》,忽得一《左氏》成書年代之強證。

他在給顧先生的信中,將春秋后期、戰國前期若干國家的亡、復與《左傳》記載或有或無相較,結論為:

據此,可見《左氏》之成書在《墨子》書之后《孟子》書之前。此等史料,前人尚未舉,故備論之,即乞教正!(第7187—7190頁)

師生之間討論了這么久的問題,在《左傳》上有如此強證的結論,他仍不將其作為定論,而在《春秋左傳考證·后記》中寫道:

在《考證》本書中未揭示而應在此處一言者,即為《春秋左傳》之著作時代及作者問題,以此問題猶未能得較可信據之結論,未便錄入正文,故附記于此。……

其考據之嚴謹由此可見一斑。

童書業先生于1965年10月至1966年“文革”前,完成了《春秋左傳考證》。于1967年下半年,他又將《考證》約簡成《春秋左傳札記》。兩部分合在一起于1980年以《春秋左傳研究》之名出版。李學勤先生在《中國歷史學四十年》中介紹先秦典籍《左傳》的整理工作時,寫道:“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則對書中史事、傳說、制度、地理等作了詳細考訂。”《左傳》可謂陪伴童書業先生終身之書。

說《左傳》陪伴童書業先生終身,并不會掩蓋他能以寬廣的學術胸襟,接觸、吸納有益于他學術研究深入發展的新知識、新思想、新觀點,并與他的原有研究融為一體,致使他的學術研究在層出層新的同時,又有其內在的連貫性。

《春秋史》中有不少童書業先生的學術見解,其中與他后來研究關聯甚大的是他的古史分期觀。在書中他提出西周是宗法封建社會。1949年后,他以相當大的精力從事歷史理論的研究,重心即為古史分期問題。由于當時一切向蘇聯學習的影響,他的古史分期觀一度游移。不過,在研讀馬克思主義原著,考證世界古代、中世紀歷史后,自1956年起又返回西周是宗法封建社會的觀點。當然,這并不是簡單地回歸原點,而是解讀在西方歷史基礎上寫成的馬克思主義原著,以比較史學的廣闊視野研究中國和世界古代、中世紀社會,得出更深入、更廣闊、更有理論基礎的結論。

童書業先生認為西周、春秋是宗法制和封建制完善、成熟至瓦解的時期。他在第一章中就說:“中國真正的封建社會在時間上是限于周代。”在封建社會的全盛期內,宗法系統(宗法制)和政治系統(封建制)是結合在一起的。在第二章的《封建社會的組織》一節里寫道:

“封建社會”這個名詞的正確定義,就是名義上在一個王室的統治下,而實際上土地權和政治權卻被無限制的分割:每方土地上都有它的大大小小的世襲主人,支配著一切經濟和政治上的權利,形成一種地主與附屬土地的農奴對立的現象(在封建社會中也有自由農民的,但為數不多)。由這定義看來,則中國從西周一直到春秋前期是“封建社會”

的全盛時期。(第66頁)

后面在《封建制度的證明》、《奴隸制略說》二節中將貴族(按:即封建領主)、農奴、奴隸都作了定性的說明:

士以上為有土地的貴族,庶人為無土地的農奴。(第68頁)

平民之下的奴隸階級,是封建社會里的剩余物。他們是貴族階級的私產,沒有獨立的人格。(第68頁)

不過,他通過《武士制度》、《世族與世官制度》、《世族制度下的選舉制度》、《姓氏制度》、《姓氏制度與婚姻制度》等節,重筆寫了宗法制與封建制的結合,為他的中國西周、春秋時期的社會性質為宗法封建社會張目。

值得一提的是,在《春秋史》、《春秋史講義》中,多處言及西方古代、中世紀歷史,并與中國古代相比較,可見童先生此時已在嘗試運用比較史學的研究方法。至于他對古史分期研究的心得,《童書業歷史理論論集》中,亦有較集中的反映。

綜上可見,《春秋史》不僅是一部精到的斷代史,還是一部能充分說明童書業先生學術思想之作。

2001年7月寫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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