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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國小說史略
  • 魯迅 郭豫適導讀
  • 10856字
  • 2020-08-13 19:39:17

《中國小說史略》導讀

郭豫適

魯迅(1881—1936)逝世時,蔡元培所獻的一副挽聯(lián)是:“著述最謹嚴非徒中國小說史,遺言太沉痛莫作空頭文學家。”[1]由此可見,在蔡元培心目中,《中國小說史略》這部著作在魯迅整個思想文化遺產(chǎn)中所占地位何等重要。魯迅的一生,其光輝成就是多方面的,毛澤東、張聞天都指出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2]。這無疑是十分深刻的。蔡元培的挽聯(lián)則著重于突出魯迅作為一位偉大的學者的意義,著重贊譽魯迅作為學者的卓越貢獻和思想風格,魯迅著述多矣,這里特別提出《中國小說史略》作為典范,這是自有其道理的。

《中國小說史略》的撰著,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里是一項開創(chuàng)性的艱巨任務。這一研究任務的提出,首先要求人們對于中國過去輕視小說的傳統(tǒng)觀念具有批判性的認識。正如魯迅所說:“在中國,小說不算文學,做小說的也決不能稱為文學家,所以并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鄙視小說的傳統(tǒng)觀念,在中國可以說是由來已久的。《漢書·藝文志》于“六藝之文”之后,對“諸子十家”的排列次序是這樣: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nóng)家、小說家。并作了這樣的評論: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至于十家中排列在最末的小說家,則系“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總之,小說被摒棄于“可觀者九家”之外,被斷定是與“通萬方之略”不相干的東西。直到晚清時期和民國初年,由于中國社會產(chǎn)生的變化和西方學術文化思想的影響,小說的價值和意義方被重視。但也仍有學者對小說不甚看重。時至民國九年,梁啟超撰《清代學術概論》,論及清代小說,僅云:“《紅樓夢》只立千古,余皆無足齒數(shù)。”[3]當時對小說的研究一般地說是零碎的、不系統(tǒng)的,至于說到中國小說史研究這個領域,則可以說仍是一片荒蕪。

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序言》中所說的:“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有之,則先見于外國人所作之中國文學史中,而后中國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書之什一,故于小說仍不詳。”魯迅所說的外國人所作的中國文學史,如1901年倫敦出版的英國學者翟理斯(H.Giles)的《中國文學史》和1902年萊比錫出版的德國學者葛魯貝(W.Grube)的《中國文學史》雖然曾經(jīng)述及中國的小說,但所述是片斷、零碎的,遠談不上系統(tǒng)、科學的評介。至于當年中國人所作者,如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1904年出版),對小說實際上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1918年出版)是我國早期出現(xiàn)的篇幅最大的文學史著作之一。但是打開這本著作,我們就會看到,全書雖然共有六十三章一百七十余節(jié),涉及小說的卻只有六個章或節(jié),而且論及小說的實際篇幅非常之少,對于全書來說簡直不成比例。

例如該書第三卷第三編《中古文學史》第四章共有九節(jié),其中分別以專節(jié)評述漢代的“經(jīng)術派”、“歷史派”、“縱橫派”、“小學派”等等,只在第六節(jié)《滑稽派及小說》中很簡單地提及當時的小說。又如第四卷共有十章,其中只有《晉之歷史家與小說家》一章與小說有關,其中論述小說的篇幅遠比《佛教之輸入》一章評價牟融的《理惑論》以及有關字音的“反切”為少。謝著《中國大文學史》中這種情況很有典型性,它說明當時的文學史家對“文學”這一概念的認識和理解跟我們今天有很大的距離,同時也說明了當時的著作家對于小說在文學中的地位和意義,是看得很輕微的。

魯迅曾經(jīng)說過:“倘若先前并無可以師法的東西,就只好自己來開創(chuàng)。”(《〈奔流〉編校后記》)打破“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的局面,寫出了第一部系統(tǒng)性的中國小說史專著的,就是魯迅自己。《中國小說史略》的問世,是對中國古代小說研究極其重大的貢獻,同時也反映了魯迅在學術領域中極可寶貴的開拓精神。

俗話說,創(chuàng)業(yè)維艱。魯迅的貢獻不僅在于提出了一項很有意義的、前人尚未進行過的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任務,更在于他通過巨大的勞動如此卓越地完成了這項任務。

大家知道,小說史撰述是以對大量的作家作品和小說發(fā)展過程諸現(xiàn)象的觀察、整理、考索、評析為基礎的。如前所述,以往這些工作尚未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這樣,有關小說史料的大量的輯錄、考校、分析、研究工作,都得由小說史著者自己來完成。魯迅在準備和撰寫《中國小說史略》過程中所花費的精力和勞動是驚人的,至于要“從倒行的雜亂的作品里尋出一條進行的線索來”(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則更是談何容易!

魯迅在開始執(zhí)筆撰寫《中國小說史略》以前,以及在撰寫的整個過程中,曾經(jīng)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這里有必要先介紹一下魯迅輯編的三本與《中國小說史略》有關的書的情況,這三本書就是:《古小說鉤沉》、《小說舊聞鈔》和《唐宋傳奇集》。

魯迅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小說史課程、編寫課程講義始于1920年。他在1930年作的《〈中國小說史略〉題記》中說:“回憶講小說史時,距今已垂十載,即印此梗概,亦已在七年之前矣。”不過,魯迅早年即對古代小說感興趣,還在辛亥革命前他就曾對古小說進行過一番認真的“鉤沉”的工作。民國元年他編輯的《越社叢刊》第一集出版,其中即刊有他所撰的《〈古小說鉤沉〉序》。魯迅自謂:“余少喜披覽古說,或見訛敚,則取證類書,偶會逸文,輒亦寫出。雖叢殘多失次第,而涯略故在。”[4]《古小說鉤沉》編成后并未及時出版,直到1938年方才編入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輯的《魯迅全集》第八卷。此書輯錄自漢至隋古小說三十六種的佚文,共得二十余萬字。佚文系從《太平御覽》、《太平廣記》、《藝文類聚》、《初學記》、《北堂書鈔》、《法苑珠林》等鉤稽而得,并以他書校勘。這些佚文自身,嚴格點說不能算是小說創(chuàng)作,但卻是撰寫或研究古代小說歷史需要掌握的資料。事實上,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關秦漢至六朝古小說狀況的評述,就是以輯錄《古小說鉤沉》這項工作為堅實的基礎的。

《小說舊聞鈔》也是魯迅費力輯成的一部小說資料書。此書1926年由北新書局出版,他在《序言》中說:“昔嘗治理小說,于其史實,有所鉤稽。”后來“凡值涉獵故記,偶得舊聞,足為參證者,輒復別行迻寫。歷時既久,所積漸多”。友人慫恿印行,又自念此書“事雖猥瑣,究尚用心”,且材料“皆摭自本書,未嘗轉(zhuǎn)販”,遂公開印行。全書計三十九篇,前三十五篇分列自宋代至近代小說,從《大宋宣和遺事》、《水滸傳》、《續(xù)水滸傳》、《三國志演義》、《隋唐演義》、《三遂平妖傳》,至《包公案》、《施公案》、《三俠五義》、《青樓夢》、《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分別輯入有關這些小說的材料;后四篇以《源流》、《評刻》、《禁黜》、《雜說》為題,分題綜述有關情況。1935年此書由上海聯(lián)華書局再版,他在《再版序言》中謂此書印行“迄今十年”,知“偶有尋求而不能得者,因圖復印,略酬同流”,并言再版時補入若干資料[5]。《小說舊聞鈔》曾編入1938年版《魯迅全集》第十卷。《小說舊聞鈔》與《古小說鉤沉》同為小說資料書,但二者所輯小說史料有所不同,《古小說鉤沉》輯錄的是有關小說的佚文,而《小說舊聞鈔》輯錄的則是有關小說的“舊聞”。這些“舊聞”是魯迅多年來從大量有關著作中辛勤輯錄而得的,其中有明代郎瑛《七修類稿》、高儒《百川書志》、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有清代周亮工《因樹書屋書影》、《康熙淮安府志》、王晫《今世說》,有近代吳沃堯《我佛山人筆記》、易宗夔《新世說》等等。《小說舊聞鈔》有關宋代至近代小說及其作者的種種傳聞、議論,以及這些小說源流、評刻、禁黜等方面情況的記述,不僅為魯迅撰著《中國小說史略》提供重要基礎,也是后世學者研治中國古代小說和中國小說史的重要資料。

《唐宋傳奇集》是魯迅繼《古小說鉤沉》之后輯錄精校的小說集,分上下冊由北新書局于1927年1928年先后出版,1934年合為一冊由上海聯(lián)華書局再版,后編入1938年版《魯迅全集》第十卷。1927年魯迅作《〈唐宋傳奇集〉序例》,其中說“先輯自漢至隋小說,為《鉤沉》五部訖;漸復錄唐宋傳奇之作,將欲匯為一編,較之通行本子,稍足憑信”。前面所說《鉤沉》即《古小說鉤沉》,“五部”是指《古小說鉤沉》內(nèi)容材料來自五種不同情況:《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著錄者,《隋書·藝文志·小說家》著錄者,《新唐書·藝文志·小說家》著錄者,上述三種志書之外著錄者,史志之外其他著錄者;后面所說即是《唐宋傳奇集》。此書各篇傳奇文本均從《文苑英華》、《太平廣記》、《資治通鑒考異》、《青瑣高議》、《百川學海》、《說郛》、《文房小說》、《琳瑯秘室叢書》等多種刊本中輯出,又以他書多種互校,“字句有異,惟從其是”。編集小說四十五篇,主要編入唐代傳奇,宋代傳奇較少。因為魯迅對唐宋傳奇評價不同,于前者謂“饜于詩賦,旁求新途,藻思橫流,小說斯燦”;于后者則云“宋好勸懲,摭實而泥,飛動之致,眇不可期,傳奇命脈,至斯以絕”(同上)。但就全書而言,唐宋時期有代表性的傳奇,特別是唐代的名篇,如《古鏡記》、《離魂記》、《枕中記》、《柳毅傳》、《霍小玉傳》、《南柯太守傳》、《李娃傳》、《鶯鶯傳》、《無雙傳》、《飛煙傳》、《虬髯客傳》、《綠珠傳》、《趙飛燕別傳》、《李師師傳》等均已編集在內(nèi)。魯迅又言:“向來涉獵雜書,遇有關于唐宋傳奇,足資參證者,時亦寫取,以備遺忘。比因奔馳,頗復散失。客中又不易得書,殊無可作。今但會集叢殘,稍益以近來所見,并為一卷,綴之末簡,聊存舊聞。”(同上)這“聊存舊聞”之一卷,就是《唐宋傳奇集》所附的《裨邊小綴》。此卷是魯迅從多種古籍中輯得的有關唐宋傳奇的材料,根據(jù)這些材料精心編寫而成,主要是記述各篇傳奇題材淵源所自和輾轉(zhuǎn)演變的情況,魯迅于評介中參以己見,所以《裨邊小綴》對于研究唐宋傳奇很有參考價值。

魯迅撰寫《中國小說史略》,光是史料的鉤稽輯錄,就花去極多的勞動和心血。1935年,他在《小說舊聞鈔》的《再版序言》中這樣寫道:

《小說舊聞鈔》者,實十余年前在北京大學講中國小說史時,所集史料之一部。時方困瘁,無力買書,則假之中央圖書館、通俗圖書館、教育部圖書室等,廢寢輟食,銳意窮搜,時或得之,瞿然則喜,故凡所采掇,雖無異書,然以得之之難也,頗亦珍惜。

處困瘁的境遇而負繁重的任務,為完成中國小說史的教學和編著工作,他奔波各處,為了查尋資料,“廢寢輟食,銳意窮搜,時或得之,瞿然則喜”。魯迅關于當年輯錄小說史料這種困難境況和甘苦心情的自述,我們今天讀來依然十分感動。

正如魯迅自己所說的,《小說舊聞鈔》僅僅是為編著《中國小說史略》“所集史料之一部”。加上《古小說鉤沉》和《唐宋傳奇集》及其附編《裨邊小綴》,工作量自然更大。據(jù)有的同志統(tǒng)計,“光是輯校《古小說鉤沉》,就從各種不同的‘類書’中抄錄了六千多張大小不同的紙條子。現(xiàn)在還保留了一千多張,另五千張已佚”[6]

《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是魯迅廣泛閱讀許多古籍(包括種種類書),辛勤地從中輯錄編校而成的。他編著《中國小說史略》時,所引述、評析的許多史料,基本上就是根據(jù)這三部書。這三部書是魯迅撰寫《中國小說史略》的副產(chǎn)品,同時,由于魯迅輯錄編校的精審,它們本身也成了具有獨立存在價值的受到人們喜愛的小說史料書。直到今天,它們依然是小說史教學和研究工作者以及許多讀者經(jīng)常翻閱的書籍。我們可以想象,魯迅當年在缺乏現(xiàn)代化的謄印技術、僅憑手抄的情況下,從輯錄這大批的小說史料,到撰成《中國小說史略》這部著作,其間費去了多少寶貴的時間和心力!

勇于開拓的首創(chuàng)精神和嚴肅認真的艱巨勞動,結(jié)出了可貴的科學論著的碩果。作為一部開創(chuàng)性的著作,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這部專著達到了很高的成就,它的出現(xiàn)為我國小說史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中國小說史略》這部專著的完成,本身有一個由不成熟到比較成熟的過程。一九二〇年油印本講義是十七篇,稱《中國小說史大略》。十七篇題目如下:

一、史家對于小說之論錄

二、神話與傳說

三、漢《藝文志》所錄小說

四、今所見漢小說

五、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上)

六、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下)

七、《世說新語》與其前后

八、唐傳奇體傳記(上)

九、唐傳奇體傳記(下)

十、宋人之話本

十一、元明傳來之歷史演義

十二、明之歷史的神異小說

十三、明之人情小說

十四、清之人情小說

十五、清之俠義小說與公案

十六、清之狹邪小說

十七、清之譴責小說

油印講義本的《小說史大略》篇幅很小,評述亦極簡約[7]。經(jīng)過不斷的增補和修改,到1923年和1924年由北京大學新潮社出版排印本,分上下兩卷,稱《中國小說史略》。全書共二十八篇,內(nèi)容和篇幅有了很大的增加,成了一部內(nèi)容充實、評論精當?shù)拇笾?/p>

《中國小說史略》的成就和貢獻是多方面的,我覺得主要的有三個方面。

首先,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建立了中國小說史的體系。

《中國小說史略》共二十八篇。除第一篇《史家對于小說之著錄及論述》外,第二至第二十八篇,對中國小說發(fā)生和發(fā)展過程進行了系統(tǒng)的探索。它追本窮源,溯自遠古的神話與傳說,其后依序論述中國小說發(fā)展史的各個階段,從漢代小說、六朝小說至唐宋傳奇,從宋代話本及擬話本、元明的講史、明代的神魔小說、人情小說,至清代的擬晉唐小說、諷刺小說、人情小說、狹邪小說、俠義及公案小說,直至清末的譴責小說。全書縱論中國小說的醞釀、產(chǎn)生、發(fā)展和變遷,評述歷代小說興衰變化的社會歷史背景和思想文化的原因,介紹歷代主要的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評析各種各類小說思想藝術的特色、成就和得失,內(nèi)容非常豐富,是一部自成體系的具有歷史發(fā)展的完整性的中國小說通史。

《中國小說史略》的著述,充分地反映了魯迅作為我國小說史研究領域的開拓者那種令人敬佩的魄力和學識。中國第一部小說史專著出諸魯迅的手筆,由這位偉大的著作家來為中國小說史研究奠定了第一塊基石,這是很有意義的,也是值得慶幸的。

其次,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體現(xiàn)了唯物精神和進步思想。

我們知道,魯迅撰寫《中國小說史略》時,從政治認識上來看,他還未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對小說史發(fā)展過程、對許多小說的觀察、分析和評論,堅持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時常顯示出唯物論的思想光芒。魯迅又是勇于探索、敢于發(fā)表獨立見解的學者,所以他在這部著作中,時常反映出一種新的、進步的思想觀點。例如在論述中國小說的產(chǎn)生時,他就揚棄了前人有關這個問題的傳統(tǒng)的舊說,而采取了新的觀點,作出了富有思想性的科學的論述。他說:

志怪之作,莊子謂有齊諧,列子則稱夷堅,然皆寓言,不足征信。《漢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職唯采集而非創(chuàng)作,“街談巷語”自生于民間,固非一誰某之所獨造也,探其本根,則亦猶他民族然,在于神話與傳說。(《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以下引此書只注第幾篇。)

在論及漢代小說時,他又提出了《漢書·藝文志》所載“漢人小說”的真實性存在著問題。他說:“《漢志》之敘小說家,以為‘出于稗官’,如淳曰,‘細米為稗。街談巷說,甚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里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本注),其所錄小說,今皆不存,故莫得而深考,然審察名目,乃殊不似有采自民間,如《詩》之《國風》者。”(第三篇)并進一步指出,此類小說的作者并非漢代的人,而是出于后人的偽托:

現(xiàn)存之所謂漢人小說,蓋無一真出于漢人,晉以來,文人方士,皆有偽作,至宋明尚不絕。文人好逞狡獪,或欲夸示異書,方士則意在自神其教,故往往托古籍以炫人;晉以后人之托漢,亦猶漢人之依托黃帝伊尹矣。(第四篇)

魯迅的這些論證,是富有說服力的。

一般地說,撰寫歷史著作是很容易只停留于采納成說、遷就舊論的,而魯迅卻對古籍上的記載采取敢于獨立思考的、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他一方面注意吸取、接受前人有益有用的認識成果,另一方面也注意揚棄舊的不符合實際的錯誤說法,揭示出新的情況和觀點。《中國小說史略》里面這種除舊布新的情況,也反映出魯迅的卓越之處。

魯迅對小說史上的問題,不是進行孤立的觀察、研究,而是經(jīng)常把它們跟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社會政治背景、思想文化潮流或社會風俗習慣等情況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如在論述《世說新語》等清談小說時,先敘述“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于片言”,以及魏晉以來“彌以標格語言相尚”和宗教哲學思想對于形成清談的社會風氣的影響,“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之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于世間則一致,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為清談”;然后再進一步論述這種清談的社會風氣對小說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影響:“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遺聞,或者記述近事,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第七篇)這樣,小說發(fā)展過程中為什么出現(xiàn)了志怪小說向清談小說的變遷,就得到了深刻的、科學的說明。

此外,在論述明代神魔小說時,聯(lián)系宋代宣和以來崇奉“道流羽客”的習俗;敘述明時“以方伎雜流拜官,榮華熠耀,世所企羨,則妖妄之說自盛,而影響且及于文章”(第十六篇);在論述清末譴責小說時,則更明白地敘述了清朝嘉慶以來“雖屢平內(nèi)亂”、“亦屢挫于外敵”之后,有識者“已翻然思改革”,及戊戌政變失敗和義和團運動之后,“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第二十八篇),分析了當時戰(zhàn)爭和政治運動等重大歷史事件和社會思潮對譴責小說的產(chǎn)生和興盛所起的作用。這對加深人們對文學現(xiàn)象的認識,對文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現(xiàn)實二者相互關系的理解,是很需要的,也是很有益的。

不把文學看作是孤立于社會的一般發(fā)展之外,而把它看作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社會現(xiàn)實和各種思想文化相互影響的產(chǎn)物,并且從相互聯(lián)系中去闡述歷代小說的產(chǎn)生和興衰變化,這是《中國小說史略》的一個重要特點。還在二十年代,即在距今半個多世紀以前,能夠這樣認識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用這種唯物的觀點和方法來觀察和評述中國小說的發(fā)展和變遷,實在是難能可貴的。

第三,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包含有許多精當卓越、言簡意賅的評論。

《中國小說史略》無論是闡述小說的發(fā)展變遷,或是評析各類作家作品,往往是要言不煩,短短一段文字,甚或只是三言兩語,即包含了很豐富的內(nèi)容,而又顯得扼要準確、切實有力。這只有觀察十分敏銳、深刻的學者,而又兼是語言的巨匠,像魯迅這樣的著作家,思之所至,筆即足以達之,方能如此,一般人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在評述唐代傳奇小說時,魯迅寫道:

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第八篇)

短短數(shù)行,行文極其簡約,然而六朝小說發(fā)展至唐代所產(chǎn)生的變化,唐代小說和六朝小說兩者的不同特點,唐代小說較之六朝小說演進的痕跡,特別是到了唐代,作家們開始有意識地把小說當作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來精心從事這樣一個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這一切評析得何等明白切實!

在敘述宋代小說發(fā)展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變化時,魯迅說:“宋一代文人之為志怪,既平實而乏文采,其傳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不逮,更無獨創(chuàng)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間,則別有藝文興起。即以俚語著書,敘述故事,謂之‘平話’,即今所謂‘白話小說’者是也。”(第十二篇)同樣是文字不多,但卻很準確地比較出唐傳奇和宋傳奇二者的不同,敘述了傳奇之趨向衰微,又評述市井間新的藝文的興起,以及由此所導致的從傳奇這種文言小說到“以俚語著書”這種白話小說的重大轉(zhuǎn)變。

魯迅對于某一類或某一部小說的評論,常是言簡意賅,或褒或貶,力求分寸得宜,實事求是。如第二十二篇評述《聊齋志異》云:“《聊齋志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diào)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這里比較了《聊齋志異》與同類之書的同與不同,尤其是對《聊齋志異》藝術方面的一些重要特點的評析,更顯得十分準確,令人折服,文字又很生動傳神,令人愛讀。

再如第二十八篇評述《孽海花》云:“書于洪、傅特多惡謔,并寫當時達官名士模樣,亦極淋漓,而時復張大其詞,如凡譴責小說通病;惟結(jié)構(gòu)工巧,文采斐然,則其所長也。”我們知道,魯迅評價小說創(chuàng)作成就的高低,是思想和藝術的統(tǒng)一論者。他十分贊揚《儒林外史》那樣的“秉持公心,指擿時弊”,同時又具有高度藝術性的諷刺小說(第二十三篇);而對那些“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之作,則另起一個名稱,叫做“譴責小說”,以示與諷刺小說有別,并且頗多批評(第二十八篇)。但是在具體地評述某一作品時,仍然采取分析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和方法,應批評處則嚴肅批評,該肯定處則適當肯定,而不是全盤地一筆抹煞,對《孽海花》的評析就是一個例子。

魯迅對作品長處短處的評論,常常是把它跟其他作品相比較而加以闡述,所以觀點就顯得全面而避免片面性,很有說服力量;又因為他眼光極其尖銳,善于抓住主要之點,所以他所作的評語語必中的,有似畫龍點睛,令人讀了不易忘記。例如評述《封神演義》時,說它“實不過假商周之爭,自寫幻想,較《水滸》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遜其雄肆”(第十八篇);贊揚《儒林外史》塑造范進這一人物形象的諷刺手法的特點及其成就,寫道:“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詞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第二十三篇);批評《三國演義》寫人亦頗有失,則云:“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第十四篇),等等。《中國小說史略》里的這些評論,準確、深刻、精煉而又好讀易記,有似某種佳言警句,使人深得啟發(fā),并為后人評論文章所常使用。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成就和貢獻是多方面的,以上不過是舉要略述個人的幾點體會而已。

就像歷史上一切開創(chuàng)性的偉大著作一樣,《中國小說史略》也有它的局限性。1924年3月3日,當魯迅校完《中國小說史略》時,曾寫了一篇《后記》。他在文中敘述到自己編著此書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自謙地說他“識力儉隘,觀覽又不周洽”,在修訂過程中雖曾不斷納入了自己和他人所發(fā)見的新材料和新見解,但仍有不少“闕略”、“不備”之處。那篇《后記》魯迅落筆時一氣呵成,不加標點符號[8],雖是一篇記述事實的文字,寫來卻飽含著豐富的思想感情,它對于我們進一步認識《中國小說史略》這部著作,以及魯迅先生嚴肅認真的治學態(tài)度和考慮問題顧及他人利益的精神都很有好處,很值得我們再次研讀。

學無止境,精益求精,這是學術工作的普遍規(guī)律,也是一位嚴肅認真的學者應有的科學態(tài)度。任何一位學者編撰自己的著作,尤其是那種博大的著作,不可能不受到一定歷史背景下該學科及其相關學科發(fā)展水平以及個人主觀思想認識上的局限,并且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客觀物質(zhì)條件的限制。所以,就我們今天的要求來看,《中國小說史略》有其不夠完備之處,這是很自然的,也是不能苛求于魯迅的。魯迅處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完成了如此一部開創(chuàng)性的卓越的專著,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了。作為我國小說史研究的奠基人,魯迅的學術著作及其治學精神,對于我們?nèi)匀皇呛芸蓪氋F的遺產(chǎn)。我們應該學習和繼承這份遺產(chǎn),以便把中國小說史的研究工作做得更好。

附記:本文在《〈中國小說史略〉的巨大貢獻》(見拙著《中國古代小說論集》)基礎上寫成,第二節(jié)個別地方校訂,第一節(jié)有很多增補,主要參考1981年版《魯迅全集》第十六卷《附集》、《魯迅先生紀念集》等書所編資料。1997年1月3日。

本文原無標點,為便于讀者,試加標點如下。

右《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其第一至第十五篇以去年十月中印訖。已而于朱彝尊《明詩綜》卷八十知雁宕山樵陳忱字遐心,胡適為《后水滸傳序》考得其事尤眾;于謝無量《平民文學之兩大文豪》第一編知《說唐傳》舊本題廬陵羅本撰,《粉妝樓》相傳亦羅貫中作,惜得見在后,不及增修。其第十六篇以下草稿,則久置案頭,時有更定,然識力儉隘,觀覽又不周洽,不特于明清小說闕略尚多,即近時作者如魏子安、韓子云輩之名,亦緣他事相牽,未遑博訪。況小說初刻,多有序跋,可借知成書年代及其撰人,而舊本希覯,僅獲新書,賈人草率,于本文之外,大率刊落;用以編錄,亦復依據(jù)寡薄,時慮訛謬,惟更歷歲月,或能小小妥帖耳。而時會交迫,當復印行,乃任其不備,輒付排印。顧疇昔所懷將以助聽者之聆察、釋寫生之煩勞之志愿,則于是乎畢矣。一千九百二十四年三月三日校竟記。

[1] 據(jù)《魯迅先生紀念集》所錄挽聯(lián)辭。

[2] 毛澤東對魯迅的崇高評價,尤其是《新民主主義論》里所說的,魯迅“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大家都很熟悉。當年黨中央領導人之一的張聞天,1939年五、六月間提出并主持選編一本《魯迅論文選集》,并在他所撰《關于編輯〈魯迅論文選集〉的幾點說明》中,稱“魯迅先生是近代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參見《無限的信賴——魯迅與中國共產(chǎn)黨》。

[3] 民國九年,梁啟超著《清代學術概論》,對清代學術研究評價頗高,而對清代文藝并不重視。涉及清代戲曲小說,他的評語是:“以夫言曲,孔尚任《桃花扇》、洪昇《長生殿》外,無足稱者;李漁、蔣士銓之流,淺薄寡味矣。以夫言小說,《紅樓夢》只立千古,余皆無足齒數(shù)。”見所撰《清代學術概論》第三十節(jié)。此書1996年東方出版社曾據(jù)中華書局1936年版編校再版。

[4] 《〈古小說鉤沉〉序》最初在《越社叢刊》第一集上發(fā)表時署“周作人”。此處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第十卷《古籍序跋集》。

[5] 《小說舊聞鈔》再版時由初版的三十九篇增為四十一篇。所增的兩篇是:根據(jù)明代王驥德戲曲論著《曲律》卷四有關數(shù)則資料,增列《繡榻野史》、《閑情別傳》一篇;根據(jù)清代謝章鋌《賭棋山莊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銘》中有關材料,增列《花月痕》一篇。此外,魯迅又根據(jù)南宋周密的筆記集《癸辛雜識續(xù)集》有關記述,在初版原有《水滸傳》一篇中,補入龔圣與所作的宋江三十六人贊并序。

[6] 路工《從〈中國小說大略〉到〈中國小說史略〉》,見《文物》革命特刊(一),1972年5月出版。這篇文章對幫助讀者了解魯迅著述《中國小說史略》時曾付出十分艱辛的勞動,是很有益的。但個別地方,如說魯迅為評價《水滸》“總得看一千萬字以上”,又以“評價《水滸》即需檢閱一千萬字”作為標準或依據(jù),進而說“全書二十六篇,所要檢閱的文字,就可以想見了。”這樣來統(tǒng)計魯迅讀過的字數(shù)和計算方法是否合適,似可商量。按,路工同志這里說的“全書二十六篇”是指排印的講義本,現(xiàn)在讀者通常讀到的是新潮社出版的二十八篇的本子。

[7] 魯迅早年使用的講義本不止一個。1981年4月,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有經(jīng)過單演義整理的《魯迅小說史大略》,即系魯迅早期的油印本講義,可參考。

[8] 魯迅當年寫這篇《后記》時,沒有加標點符號,此后歷次的《魯迅全集》本和各種單行本(包括解放后出版的版本),也都沒有加上。直到十多年前整理出版附有注釋的十六卷本新版《魯迅全集》時,經(jīng)過討論,我們?yōu)榱俗鹬佤斞冈木S持原樣,但為了方便讀者,專門把這篇《后記》全文抄入一條注釋,并統(tǒng)一地加上了標點符號。我現(xiàn)在抄錄的即是那條注釋(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新版《魯迅全集》第九卷),附在《附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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