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部
入世界觀眾苦
緒言
人有不忍之心
康有為生于大地之上,為英帝印度之歲,傳少農知縣府君(諱達初,字植謀)及勞太夫人(名蓮枝)之種體者,吾地二十六周于日有余矣。當大地凝結百數十萬年之后,幸遠過大鳥大獸之期,際開辟文明之運,居于赤道北溫帶之地,國于昆侖西南、帶江河、臨太平海之中華,游學于南海濱之百粵都會曰羊城,鄉于西樵山之北曰銀塘,得氏于周文王之子曰康叔,為士人者十三世,蓋積中國羲農黃帝、堯舜禹湯、文王周公、孔子及漢唐宋明五千年之文明而盡吸飲之。又當大地之交通,萬國之并會,薈東西諸哲之心肝精英而酣飫之,神游于諸天之外,想入于血輪之中,于時登白云山摩星嶺之顛,蕩蕩乎其騖于八極也。已而強國有法者吞據安南,中國救之,船沉于馬江,血蹀于諒山;風鶴之警誤流羊城,一夕大驚,將軍登陴,城民走遷,窮巷無人。康子避兵,歸于其鄉。延香老屋,吾祖是傳,隔塘有七檜園,樓曰澹如,俯臨三塘。吾朝夕擁書于是,俯讀仰思,澄神離形,歸對妻兒,然若非人。雖然,鄉人之酬酢,里婦之應接,兒童之撫弄,宗姓之親昵,耳聞皆勃谿之聲,目睹皆困苦之形。或寡婦思夫之夜哭,或孤子窮餓之長啼;或老夫無衣,扶杖于樹底;或病嫗無被,夕臥于灶眉;或廢疾窿篤,持缽行乞,呼號而無歸。其貴乎富乎,則兄弟子姪之鬩墻,婦姑叔嫂之勃谿,與接為構,憂痛慘凄。號為承平,其實普天之家室,皆怨氣之沖盈,爭心之觸射,毒于黃霧而塞于寰瀛也。若夫民賊國爭,殺人盈城,流血塞河,于萬斯年,大劇慘瘥。嗚呼痛哉!生民之禍烈而救之之無術也,人患無國而有國之害如此哉!若夫烹羊宰牛,殺雞屠豕,眾生熙熙,與我同氣,刳腸食肉,以寢以處。蓋全世界皆憂患之世而已,普天下人皆憂患之人而已,普天下眾生皆戕殺之眾生而已;蒼蒼者天,摶摶者地,不過一大殺場大牢獄而已。諸圣依依,入病室牢獄中,劃燭以照之,煮糜而食之,裹藥而醫之,號為仁人,少救須臾,而何補于苦悲。康子凄楚傷懷,日月噫欷,不絕于心。何為感我如是哉?是何朕歟?吾自為身,彼身自困苦,與我無關,而惻惻沈詳,行憂坐念,若是者何哉?是其為覺耶非歟?使我無覺無知,則草木夭夭,殺斬不知,而何有于他物為。我果有覺耶?則今諸星人種之爭國,其百千萬億于白起之坑長平卒四十萬,項羽之坑新安卒二十萬者,不可勝數也,而我何為不感愴于予心哉?且俾士麥之火燒法師丹也,我年已十余,未有所哀感也;及觀影戲,則尸橫草木,火焚室屋,而怵然動矣。非我無覺,患我不見也。夫見見覺覺者,形聲于彼,傳送于目耳,沖觸于魂氣,凄凄愴愴,襲我之陽,冥冥岑岑,入我之陰,猶猶然而不能自已者,其何朕耶?其歐人所謂以太耶?其古所謂不忍之心耶?其人人皆有此不忍之心耶?寧我獨有耶,而我何為深深感朕?
康子乃曰:若無吾身耶,吾何有知而何有親?吾既有身,則與并身之所通氣于天、通質于地、通息于人者,其能絕乎,其不能絕乎?其能絕也,抽刀可斷水也;其不能絕也,則如氣之塞于空而無不有也,如電之行于氣而無不通也,如水之周于地而無不貫也,如脈之周于身而無不澈也。山絕氣則崩,身絕脈則死,地絕氣則散。然則人絕其不忍之愛質乎,人道將滅絕矣。滅絕者,斷其文明而還于野蠻,斷其野蠻而還于禽獸之本質也夫!
夫浩浩元氣,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質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質也;雖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氣于太元,挹涓滴于大海,無以異也。孔子曰:“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神者有知之電也,光電能無所不傳,神氣能無所不感。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全神分神,惟元惟人。微乎妙哉,其神之有觸哉!無物無電,無物無神。夫神者知氣也,魂知也,精爽也,靈明也,明德也,數者異名而同實。有覺知則有吸攝,磁石猶然,何況于人;不忍者吸攝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為先,仁智同用而仁為貴矣。
康子曰:吾既為人,吾將忍心而逃人,不共其憂患焉?而生于一家,受人之鞠育而后有其生,則有家人之荷擔。若逃之而出其家,其自為則巧矣,其負恩則何忍矣。譬貸人金,必思償之。若負債而匿逃,眾執而刑,不刑其身,則刑其名。其負一家之債及一國天下之公債者,亦何不然。生于一國,受一國之文明而后有其知,則有國民之責任。如逃之而棄其國,其國亡種滅而文明隨之隳壞,其負責亦太甚矣。生于大地,則大地萬國之人類皆吾同胞之異體也,既與有知,則與有親。凡印度、希臘、波斯、羅馬及近世英、法、德、美先哲之精英,吾已嘬之飲之,葄之枕之,魂夢通之;于萬國之元老碩儒、名士美人,亦多執手接茵,聯袂分羹而致其親愛矣;凡大地萬國之宮室服食、舟車什器、政教藝樂之神奇偉麗者,日受而用之,以刺觸其心目,感蕩其魂氣。其進化耶則相與共進,退化則相與共退,其樂耶相與共其樂,其苦耶相與共其苦,誠如電之無不相通矣,如氣之無不相周矣。乃至大地之生番野人、草木介魚、昆蟲鳥獸,凡胎生濕生、卵生化生之萬形千匯,亦皆與我耳目相接,魂知相通,愛磁相攝,而吾何能恝然!彼其色相好,吾樂之;生趣盎,吾怡之;其色相憔悴,生趣慘凄,吾亦有憔悴慘凄動于中焉。莽莽大地,吾又將焉逃于其外!將為婆羅門之舍身雪窟中以煉精魂,然人人棄家舍身,則全地文明不數十年而復為狉榛草木鳥獸之世界,吾更何忍出此也!火星、土星、木星、天王、海王諸星之生物耶,莽不與接,杳冥為期,吾欲仁之,遠無所施。恒星之大,星團、星云、星氣之多,諸天之表,目本相見,神常與游,其國之士女禮樂、文章之樂與兵戎戰伐之爭,浩浩無涯,為天為人雖吾所未能覯,而茍有物類有識者,即與吾地吾人無異情焉。吾為天游,想像諸極樂之世界,想像諸極苦之世界,樂者吾樂之,苦者吾救之,吾為諸天之物,吾寧能舍世界天界絕類逃倫而獨樂哉!其覺知少者其愛心亦少,其覺知大者其仁心亦大,其愛之無涯與覺之無涯,愛與覺之大小多少為比例焉。吾別有書名《諸天》。
康子不生于他天而生于此天,不生于他地而生于此地,則與此地之人物,觸處為緣,相遇為親矣。不生為毛羽鱗介之物而為人,則與圓首方足、形貌相同、性情相通者尤親矣。不為邊僻洞穴生番獠蠻之人而為數千年文明國土之人,不為牧豎爨婢耕奴不識文字之人而為十三世文學傳家之士人,日讀數千年古人之書,則與古人親;周覽大地數十國之故,則與全地之人親;能深思,能遠慮,則與將來無量世之人親。凡其覺識之所及,不能閉目而御之,掩耳而塞之。
康子于是起而上覽古昔,下考當今,近觀中國,遠攬全地,尊極帝王,賤及隸庶,壽至篯彭,夭若殤子,逸若僧道,繁若毛羽,蓋普天之下,全地之上,人人之中,物物之庶,無非憂患苦惱者矣。雖有淺深大小,而憂患苦惱之交迫而并至,濃深而厚重,繁賾而惡劇,未有能少免之者矣。
諸先群哲,惄然焦然思有以拯救之,普渡之,各竭其心思,出其方術施濟之,而橫覽胥溺之滔滔,終無能起沈痼也。略能小瘳,無有全愈者,或扶東而倒西,扶頭而病足,豈醫理之未精歟,抑醫術之未至耶?蒙有憾焉。或者時有未至耶?
夫生物之有知者,腦筋含靈,其與物非物之觸遇也即有宜有不宜,有適有不適。其于腦筋適且宜者則神魂為之樂,其與腦筋不適不宜者則神魂為之苦。況于人乎,腦筋尤靈,神魂尤清,明其物非物之感入于身者尤繁夥、精微、急捷,而適不適尤著明焉。適宜者受之,不適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樂也。故夫人道者依人以為道。依人之道,苦樂而已,為人謀者,去苦以求樂而已,無他道矣。
夫喜群而惡獨,相扶而相植者,人情之所樂也。故有父子、夫婦、兄弟之相親相愛、相收相恤者,不以利害患難而變易者,人之所樂也。其無父子、夫婦、兄弟之人,則無人親之愛之、收之恤之;時有友朋,則以利害患難而易心,不可憑藉;號之曰孤寡鰥獨,名之曰窮民,憐之曰無告,此人之至苦者也。圣人者,因人情之所樂,順人事之自然,乃為家法以綱紀之,曰:“父慈子孝,兄友弟敬,夫義婦順。”此亦人道之至順,人情之至愿矣,其術不過為人增益其樂而已。
結黨而爭勝,從強而自保者,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有部落、國種之分,有君臣、政治之法,所以保全人家室財產之樂也。其部落已亡,國土無托,無君臣,無政治,蕩然如野鹿,則為人所捕虜隸奴,不能保全其家室財產,則陷苦無量而求樂無所。圣人者因人情所不能免,順人事時勢之自然,而為之立國土、部落、君臣、政治之法,其術不過為人免其苦而已。人者智多而思深,慮遠而計久,既受樂于生前,更求永樂于死后,既受樂于體魄,更求永樂于神魂。圣人者因人情之所樂而樂之,則為創出世之法,煉神養魂之道,長生不死之術,以求生天證圣之果,輪回不受,世界無邊,其樂浩大深長,有迥過于人生之數十年者。于是人遂愿行苦行焉,棄親愛之室家,絕人間之榮華,入山面壁,裸跣乞食,或一日一食,或三旬九食,編草嘗糞,臥雪視日,喂虎飼鷹。彼非履至苦也,蓋權其苦樂之長短大小,故甘行其小苦短苦以求其長樂大樂也;彼以生老病死為苦,故將求其不苦而至樂者焉,是尤求樂求免苦之至者也。孝子忠臣、義夫節婦、猛將修士,履危難,蹈險艱,茹苦如飴,舍命不渝,守死善道,名節凜然。文天祥、史可法以忠君國死,楊繼盛以諫亡,于成龍為令而自炊,陳瑸為巡撫廚僅瓜菜,吾家從伯母陳自刎而不嫁,吾伯姊逸紅、仲妹瓊琚守貞而撫子,瓊琚至于憂死,其苦至矣。然廉恥養之于風俗,節義本之于道學,莊子謂曾參、伍胥也不修則名亦不成也。則雖苦行耶而榮譽在焉,敬禮在焉。所樂有在,是故不以其所苦易其所樂也。
故普天之下,有生之徒,皆以求樂免苦而已,無他道矣。其有迂其途,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厭者,亦以求樂而已。雖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斷斷言之曰:人道無求苦去樂者也。立法創教,令人有樂而無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樂多苦少,善而未盡善者也,令人苦多樂少,不善者也。昔者有墨子者,大教主也。其為教也尚同,兼愛,善矣;而其為術,非樂,節用,生不歌,死無服,裘葛以為衣。莊子曰:“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離于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印度九十七道出家苦行,一日一食,過午不食,或一旬一食,或不食,或食糞草,衣壞色之衣,跣足而行,或不衣不履,視赤日,臥大雪,嘗糞,其苦行大地無比之者矣。彼以煉魂故棄身,然施于全群人道則不可行。
猶太、羅馬及穆護教之抑女,亦猶然也。基督樂在天國,故亦土木其身,其清教徒苦行不食,棲山閉處,亦猶佛教焉,今在西班牙之可度猶見之也。基督不娶,絕其后嗣,神父皆不能娶。道觳不行,于是路德新教出焉,頃刻而易天下,則以其道近于人而易行故也。
夫印度自摩弩立法,嚴階級,別男女。人生而為寒門下戶之首陀也,則為農,為賈,為百工,為獵夫,為婦婢,百世不得列于吏士焉。若生而為女,以布掩面,終身無睹,既嫁從夫,夫亡燒死,或閉高樓,永不履地,其為禮法也如此,故男為奴而女為囚焉,茍非藉出世之法,從何脫其煩惱耶?婆羅門諸哲九十七道思為人脫煩惱,其不得已而鳴出家、禁殺生者耶?蓋原世法之立,創于強者,無有不自便而陵弱者也。國法也,因軍法而移焉,以其遵將令而威士卒之法行之于國,則有尊君卑臣而奴民者矣。家法也,因新制而生焉,以其尊族長而統卑幼之法行之于家,則有尊男卑女而隸子弟者焉。雖有圣人,立法不能不因其時勢風俗之舊而定之。大勢既成,壓制既久,遂為道義焉。于是始為相扶植保護之善法者,終為至抑壓至不平之苦趣,于是乎則與求樂免苦之本意相反矣。印度如是,中國亦不能免焉。歐美略近升平,而婦女為人私屬,其去公理遠矣,其于求樂之道亦未至焉。神明圣王孔子早慮之憂之,故立三統三世之法,據亂之后,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后,進以大同。曰“窮則變”,曰“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蓋深慮守道者不知變而永從苦道也。
吾既生亂世,目擊苦道,而思有以救之,昧昧我思,其惟行大同太平之道哉!遍觀世法,舍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樂,殆無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雖有善道,無以加此矣。人道之苦無量數不可思議,因時因地苦惱變矣,不可窮紀之,粗舉其易見之大者焉:
(一)人生之苦七:
一、投胎;
二、夭折;
三、廢疾;
四、蠻野;
五、邊地;
六、奴婢;
七、婦女(別為篇)。
(二)天災之苦八(室屋舟船,亦有關人事,亦有關天災者,故附焉):
一、水旱饑荒;
二、蝗蟲;
三、火焚;
四、水災;
五、火山(地震山崩附);
六、屋壞;
七、船沉(汽車碰撞附);
八、疫癘。
(三)人道之苦五:
一、鰥寡;
二、孤獨;
三、疾病無醫;
四、貧窮;
五、卑賤。
(四)人治之苦五:
一、刑獄;
二、苛稅;
三、兵役;
四、有國(別為篇);
五、有家(別為篇)。
(五)人情之苦八:
一、愚蠢;
二、仇怨;
三、愛戀;
四、牽累;
五、勞苦;
六、愿欲;
七、壓制;
八、階級。
(六)人所尊尚之苦五:
一、富人;
二、貴者;
三、老壽;
四、帝王;
五、神圣仙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