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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書》導讀

湯志鈞

“大同”,儒家的理想社會,它一直為人們所向往,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經常提到“大同”,孫中山就想望“成一個大同之治”。至于系統論述,并以之名書的則是康有為。

康有為在《大同書》中描繪出“無邦國,無帝王,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引起人們的注視,但他的大同思想孕育較早,而《大同書》的撰述卻遲。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康有為政治生涯的遞變,他的大同思想前后也有顯著差異。因此,正確評價《大同書》,弄清其醞釀、寫作、出版的過程,無疑是必要的。

《禮記·禮運》記載: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禮運》描繪的“大同”境界是“天下為公”,貨“不必藏于己”,力“不必為己”,老、幼、婦女、孤獨都有所養。盜賊不作,外戶不閉。這種“大同”境界,依托孔子,應寫于春秋之后、戰國或秦、漢之際。孔子是儒家的創始人,“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也一直為儒家所向往。

記錄孔子言行的《論語》一書中,也有“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1]以及“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2]等話語。

孔子的傳人孟子也說: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五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3]

春秋戰國,諸侯征伐,列國紛爭,在這社會動蕩之際,百家爭鳴,不僅儒家,其他學派也有這種愿望和想法。如《老子》第八十章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莊子·馬蹄》說:“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秦相呂不韋主持編輯的《呂氏春秋·貴公》也說:“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平得于公。”

“大同”,不僅在古代為人所樂道。清代中葉,社會動蕩,衰亂跡象呈露,龔自珍在《平等篇》指出當時的基本矛盾是“浮不足之數相去愈遠,則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如果讓“浮不足”長期分化下去,則“不祥之氣,郁于天地之間,郁之久,乃必發為兵燹為疾癘,生民噍類,靡其孑遺,人畜悲痛,鬼神思變置。其始不過貧富不相齊之為之爾,小不相齊漸至大不相齊,大不相齊則至衰天下”[4]

隨著帝國主義勢力的入侵,社會矛盾的激化,洪秀全在《原道醒世訓》中引錄《禮運》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謂大同”一段,感慨地說:“而今尚可望哉!”

領導反清革命的孫中山曾手書《禮運》中有關“大同”的詞句,還在論著和許多講演中提到“大同”。如《三民主義·民族主義》說:

我們要將來能夠治國平天下,便先要恢復民族主義和民族地位。用固有的道德和平做基礎,去統一世界,成一個大同之治,這便是我們四萬萬人的大責任。[5]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過去“只有思想”,現代卻“有了這個事實”[6],孫中山觀察當時的世界發展趨勢,援引“大同”,對中國的前途充滿信心,認為時代前進,向往“大同”,“適于時代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

至于為《禮運》作注,并撰寫《大同書》的,則是康有為。

康有為(1858—1927),又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戊戌政變后自號更生,張勛復辟后,又號更甡,晚號天游化人,廣東南海西樵山銀塘鄉人。

康有為幼年接受嚴格的傳統教育,攻讀經史。1876年(光緒二年),應鄉試未售,從朱次琦(九江)學。朱次琦主張“濟人經世,不為無用之空談高論”,“掃除漢、宋之門戶,而歸宗于孔子”。康有為受其影響,“以圣賢為必可期”,“以天下為必有為”。

1879年,康有為和久宦京師的張鼎華(延秋)相晤,使他“得博中原文獻之傳”,從而“盡知京朝風氣、近時人才及各種新書”。接著,薄游香港,經上海,購西書、講西學,開始向西方尋找出路。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次年,簽訂條約,康有為鑒于外敵入侵,“窺我滇、粵”,極為憤慨。次年,“從事算學,以幾何著《人類公理》”。接著,作《內外篇》,孕育大同境界。

《人類公理》是康有為較早發揮大同學說的作品,但未見存本。康有為早年哲學著作,僅見《實理公法全書》和《康子內外篇》。《實理公法全書》初稿曾以“公理書”為題,“凡例”也言“實理”、“公理”,與《康南海自編年譜》所說《人類公理》思想相合。《康子內外篇》是康有為最早的哲學著作,根據《實理公法全書》、《康子內外篇》,參考《自編年譜》以及1888年的《上清帝第一書》,可以恢復康有為早期大同思想的基本面貌。

康有為為什么要寫《人類公理》,其撰寫的社會條件是什么?《人類公理》又是企圖解決什么問題?在帝國主義勢力的瘋狂侵略下,康有為感到“山河尺寸堪傷痛,鱗介冠裳孰少多”[7]!滄海驚波,外患日迫,這使從小“慷慨有遠志”,夙有遠大抱負的康有為,憂憤填膺。難道帝國主義勢力侵略中國,是“人類公理”嗎?難道中國人民備受帝國主義勢力的蹂躪,也是“人類公理”嗎?

1888年前,康有為兩赴香港,一游上海,曾引起他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向往,但“歡來獨惜非吾土”,外患日深,民族危亡,清朝統治階級卻“酣嬉偷惰,茍安旦夕”,以致“官不擇才而上且鬻官,學不教士而不患無學”,難道這是“人類公理”嗎?“河決不塞”,水旱流行,官吏則“游宴從容”,小民則“蕩析愁苦”,難道這是“人類公理”嗎?

照此說來,《人類公理》是在外患日迫、“內政不修”的社會背景下撰述的。康有為“日日以救世為心,刻刻以救世為事”,而“憂國憂民”,思“悲哀振救之”,是具有愛國意義的。

康有為自述“人類公理”的思想來源是:“讀宋、元、明《學案》、《朱子語錄》,于海幢華林讀佛典較多,上自婆羅門,旁收四教,兼為算學,涉獵西學書。”“合經子之奧旨,探儒佛之微旨,參中西之新理,窮天下之跡變,搜合諸教,披析大地,剖析今古,窮察后來。”說明他這時主要受了宋明理學、佛教哲學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社會政治學說、自然科學知識的影響,還沒有滲進儒家今文學說。他“涉獵西學”,企圖“向西方學習”,“以幾何著《人類公理》”。“幾何”,在中國古代雖有此名詞,但他所說的“幾何”,是指以物的形狀、大小、位置,研究其真理的科學,有其新的含義。

他以為幾何公理是“一定之法”,如一、二、四、八、十六、三十二[8],是“公然之實”[9],但是“不能無人立之法”。人立之法“其理較虛”,只是“兩可之實”[10],是“公然之實”[11],它本來沒有“定則”,只是“推一最有益于人道者以為公法而已”[12]。什么是“最有益于人道”的“公法”?那就是平等。

康有為認為“人類平等”是“幾何公理”,所以要“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13],要“以互相逆制之法”,使之平等。認為“學不外二端,為我、兼愛而已”。“兼愛”是“仁之極”,“為我”是“義之極”。“兼愛”,“既愛我又愛人”,“為我”則有時會“為其所以為”,于是以德、刑檢之。但是,“中國之俗,尊君卑臣,重男輕女,崇良抑賤”,明明是不平等,卻認為是“義”,“習俗既定以為義理,至于今日,臣不跪服畏威而不敢言,婦不卑抑不學而無所識,臣婦之道,抑之極矣,此恐非義理之至也。亦風氣使然耳。物理抑之甚者必伸,吾謂百年之后必變三者。君不專,臣不卑,君臣輕重同,良賤齊一”。這才符合“佛氏平等之學”[14]

康有為也曾“眉間蹙蹙常若有憂者”,對人世間的不平等感到“不忍”。在一定程度上對“窮民”寄以同情,他說:“予出而偶有見焉,父子而不相養也,兄弟而不相恤也,窮民終歲勤勤而無以為衣食也。僻鄉之中,老翁無衣,孺子無裳,牛宮馬磨,蓬首垢面,服勤至死,而曾不飽糠覆也。彼豈非與我為天生之人哉?而觀其生平,曾牛馬之不若,予哀其同為人而至斯極也。”[15]他認為產生這些現象,主要由于“政事有不修,地利有未辟,教化有未至”,這是“民上者之過”[16]。“憂天憫人”,“而有不忍人之心焉”。

康有為憂患人生,想望平等,他要“奉天合地,以合國、合種、合教、一統地權,又推一統之后,人類語言、文字、飲食、衣服、宮室之變制、男女平等之法、人類通同公之法,務致諸生于極樂世界”。

康有為不是迷信往古,而是想望未來,設想“斟酌古今,會通沿革,損益得失”,“務致諸生于極樂世界”。這有其沾染佛教哲學的跡象,但佛教講“出世”,康有為要“經世”。于是“參中西之新理”,“通天下之故,極陰陽之變”[17],擬出“平等公同”的圖景,從事《人類公理》的撰述。

康有為這種“平等”思想,除存有封建學說外,還滲透著西方資本主義的學理,他認為人生來平等,都應有自主之權,然而當前“人不盡有自主之權”[18],如“君主畏權無限”[19]等,就是現實生活中不合“幾何公理”的。這些,應與他“涉獵西學”,沾染西方資本主義平等、民主思想有關。“公理學”的醞釀和撰述,象征著一個封建知識分子走向資產階級改良派的歷程,《實理公法全書》和《康子內外篇》也可視為中國人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早期撰著。

康有為早期的大同思想,是在《人類公理》的基礎上,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發展的,是在第一次上書不達后受了今文經學的影響而形成的。

1886年前,康有為好《周禮》,尊周公,貫穿之所著《教學通議》一書[20],強調“言教通治,言古切今”。1888年,康有為鑒于中法戰后民族危機嚴重,趁入京考試的機會,第一次向光緒皇帝上書,提出“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點建議。

康有為在寫《上清帝第一書》時,想望能有如周公其人輔佐光緒皇帝“制禮作樂”、“天下奉行”。當他上書時,曾托盛昱向光緒的師傅翁同代遞折稿;還先后向工部尚書潘祖蔭、都察院左都御使祁世長、吏部尚書徐桐上書“陳大計而責之”[21]。但除翁同將折稿摘抄外[22],其余都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且為徐桐“以狂生見斥”[23]。使他深感:“治安一策知難上,只是江湖心未灰。”[24]

1889年,康有為離開北京,回到廣州。次年春,移居徽州會館,晤見廖平。廖平講今文經學,講“通三統”、“張三世”,認為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各有因革損益,不是不變的;《春秋》分“所見”、“所聞”、“所傳聞”三世,漢代何休注《公羊》,以“所傳聞世”為“衰亂”、“所聞世”為“升平”、“所見世”為“太平”。如以古代為衰亂、近代為升平、現代為太平的話,社會歷史是向前發展的。“三統”和“三世”相結合,就成為要救國,要“太平”,就要“因革”、“改制”;只有“因革”、“改制”,才能進步,才能達到“太平”的愿望。

于是,康有為一改過去的尊周公、崇《周禮》為尊孔子、崇《公羊》,依附今文“三統”說以強調變通,揭櫫孔子改制以宣傳變法。他前所孕育的“大同”境界,至此滲透了今文學說。

1889年到1895年,康有為表面上不談政治,實際從事維新運動骨干的培養和變法運動理論體系的建立。他在廣州萬木草堂講學時,在弟子陳千秋、梁啟超等的幫助下,撰寫《新學偽經考》,說是古文經學所傳之經,“非孔子之經”,是“偽經”,經過劉歆的篡偽;撰寫《孔子改制考》,以宣傳“改制”,以孔子為“制法之王”。在戊戌變法前,康有為把《公羊》“三世”和《禮運》“大同”、“小康”相糅,基本上構成一個“三世”系統,即以《公羊》的“升平世”為《禮運》的“小康”,以《公羊》的“太平世”為《禮運》的“大同”。

康有為這時的“三世”說,主要記錄在《禮運注》、《春秋董氏學》和《孔子改制考》中,是以《公羊》的“所傳聞世”為“亂世”;以《公羊》的“所聞世”為“升平”,“升平者,漸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遠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備也”。結合中國社會歷史的發展,康有為以為“吾中國二千年來,凡漢、唐、宋、明,不別其治亂興衰,總總皆小康之世也”。“漢文而晉質,唐文而宋質,明文而國朝質,然皆升平世質家也。”他以中國二千年來封建社會為“升平世”即“小康”[25],以為“今者中國已小康矣”,通過變法維新,就可逐漸達到他所想望的“大同”境界。這是康有為戊戌變法前的“三世”說,是和他當時的政治活動密切結合的。

百日維新失敗,康有為流亡海外,自日本游美洲,赴加拿大,抵倫敦,還香港,到新加坡。1901年,離檳榔嶼,去印度,《大同書》就是他定居印度大吉嶺時所寫的。

在這幾年中,國內的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己亥建儲、庚子“勤王”、八國聯軍、《辛丑和約》以至革命運動的掀起,盡管他勤王、保皇的宗旨沒有改變,但他的思想卻隨著時代的推移而有所震動。游歷歐、美的結果,理想中的資本主義制度和親眼目睹的資本主義制度之間的矛盾,耳食或閱讀得來的書本知識和親身游歷得來的實際見聞之間的矛盾,要求發展資本主義而對封建主義有一定依戀性的矛盾等等,使他感到“千界皆煩惱”,“蒼天太不平”。他在新加坡和“觀天演齋主”丘菽園研讀《天演論》,賦詩云:“我生思想皆天演,頗妒嚴平先譯之”,“遂令亡人忘憂患,沉吟新論動琴絲”[26]。“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也使他“妄思新論”,引發了“大同”三世說的演變。

康有為在1901年所撰《春秋筆削微言大義考》的《自序》中說:孔子之時,身行乎據亂,是“亂世”。如果能循“孔子之道”,“推行至于隋、唐”,應該進化到“升平世”(“小康”)了;隋、唐以后,“至今千載”,中國應該“可先大地而太平矣”。但因秦、漢的崇“刑名法術”,王莽、劉歆的“創造偽經”,晉代以后的“偽古學大行”,以致“微言散絕”,“三世之說不誦于人間,大同之種永絕于中國”,人們只是“篤守據亂之法以治天下”。那么,中國二千多年的歷史,不過是“亂世”,并非“小康”,與《禮運注敘》所稱“吾中國二千年來,凡漢、唐、宋、明,不別其治亂興衰,總總皆小康之世也”不同了。

在康有為同一時期撰寫的《孟子微》、《論語注》、《中庸注》中也有“吾既生亂世”、“即英、美諸國近號升平”等記載。他1901至1902年在印度寫出的《大同書》也以歐、美為“略近升平”,近號“升平”;而中國則“傷矣哉!亂世也”。以自己為“既生亂世”,和戊戌變法前的“大同”涵義不同了。

康有為在《大同書題辭》中說:“吾年二十七,當光緒甲申,法兵震羊城,吾避兵居西樵山北銀塘鄉之七檜園澹如樓,感國難,哀民生,著《大同書》。”[27]說是撰于1884年。但《大同書》是康有為受了今文經學影響后,再將《公羊》“三世”、《禮運》“大同”、“小康”糅合,形成一個“三世”系統的,在此以前,不可能已經撰有《大同書》;而《大同書》的“三世”說,又是他戊戌政變以后的“三世說”,《大同書》中還有很多1884年后成書的例證。我認為梁啟超所說《大同書》是康有為“辛丑、壬寅間(1901—1904年)避居印度,乃著為成書”是可信的,從而多次撰文辨證[28];當《大同書》手稿發現后,又寫了《〈大同書〉手稿及其成書年代》[29];進一步核定它的成書年代和此后的增改之跡。

《大同書》不可能撰于1884年,而是1901—1902年所撰,因為:

第一,《大同書》中以“太平世”(大同)的社會組織形式是全世界設立一個統一的整體,最高的中央統治機構叫做“公政府”。他以為達到這個“理想”,需要通過“弭兵會”來解決,他說:“俄羅斯帝之為萬國平和會也,為大地萬國聯交之始也。”[30]這是指1899年5月18日由沙俄尼古拉二世倡議,在荷蘭首都海牙召開的“海牙和平會議”。可知它不是撰于1884年,再經1900年的增訂,而是撰于“起于己亥,終于庚子”的“海牙和平會議”之后。

第二,手稿中記載1884年以后的事跡很多,如今本戊部《去形界保獨立》中有“故弱冠以還,即開不纏足會,其后同志漸集,舍弟廣仁主持尤力,大開斯會于粵與滬,從者如云,斯風少變。戊戌曾奏請禁纏足,雖不施行,而天下移風矣”。按:康廣仁經理的上海不纏足會,于1897年7月成立;《大同書》又稱:“戊戌曾奏請禁纏足”,戊戌為1898年。又稱:“雖不施行,而天下移風矣”,則應為戊戌以后詞句。這段記載,見于手稿正文中。

第三,手稿中有不少游歷歐、美后的見聞記錄,如“吾昔入加拿大總議院,其下議院長諸女陪吾觀焉”(亦見今本第130頁)。“而觀歐、美之俗,男女會坐,握手并肩”(亦見今本第160頁)。這些記載,不是親歷,是不會寫得如此具體的。其中尤以有關印度的記載為多,如今本戊部《論婦女之苦》,舉印度“抑女”事例,見于手稿。這些都寫在正文之中,不是旁注,不是添加。手稿中所以有歐、美見聞,印度事例,正因為康有為政變后在這些地方游歷、定居。

手稿的發現,有力地證明康有為不可能在1884年就已撰有《大同書》。1884年到1902年,中國歷史發生了很大變化,康有為的思想也起了很大的變化。因此,評價《大同書》,就不能不考定他的寫作時間和他當時的政治活動。

1902年,中國的革命運動已漸掀起,連康有為的弟子梁啟超、歐榘甲也有些“搖移”。康有為要講“世界大同”,而游歷后看到人各自私,“才智競爭”,“未能止殺人”,寫了《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說:

仆生平言世界大同,而今日列強交爭,仆必自愛其國,此春秋據亂世所以內其國而外諸夏也。仆生平言天下為公,不可有家界,而今日人各自私。……仆言眾生,皆本于天,皆為兄弟,皆為平等,而今當才智競爭之時,未能止殺人,何能戒殺獸。……仆生平言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政事同權,而今日女學未至,女教未成,仆亦不遽言以女子為官吏也。仆生平言民權、言公議,言國為民公共之產,而君為民所請代理之人,而不愿革命民主之事,以時地相反,妄易之則生大害。[31]

政變后康有為游歷各國,使他彷徨迷惑,不知如何再能走向“大同”之域?

如果說康有為在新加坡和丘菽園同溫《天演論》,引發了他對天演進化的思考,那他的定居印度,則又使他在游歷這世界文明故國后,又增加了一層惆悵。他在《大同書》中即有記述印度見聞四十余處,在他這時的其他著作、函札、詩文、游記也多次提到印度。

為什么他對“文明最古邦”、“大地第一故國”印度倍加感慨?首先,他以為印度守舊,等級森嚴,“不平等之處尚多”。他說:“蓋印俗重男輕女,寡婦多如是,幽閉傷天地之生,郁人道之和,失自由之性,舊俗多如是。”[32]又說:“印度道中所見,蓋無上等人,其上等人深居簡出,出必車馬,無從一見。”“蓋全印之地,實非樂土,且教化風俗束縛極嚴,全無自由之樂,印度可謂西方極苦世界。”[33]

其次,參觀古跡,購買古董,大為失望,說是“吾欲購一印度古畫,而遍訪市上無之,稍有一二,筆墨極呆,已索千數,蓋印度之文明絕矣”[34]。認為印度“只因倡革命,各自背君王。行省爭分立,全疆遂盡亡”[35]。還寫了《與同學諸子梁啟超等論印度亡國由于各省自立書》,自稱:“吾居印度久,粗考其近代史,乃得其所以致亡之由,即諸子所日慕之望之自立也。”“自游印度而不敢言革命自立焉。”將此文與《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合刊為《南海先生最近政見書》,說什么資產階級革命,只有法國一國,這是“歐洲特別之情”,而革命后且有“大亂”發生,以喻革命不適于中國國情,只有“皇上復辟”,才能“定憲法變新政而自強”。

戊戌政變后,康有為潛研《天演論》,“妄思新論”;游歷歐、美,思想蛻變;定居印度,遙想文明古國。康有為“大同三世”說的改變,正是他不能找到一條通達大同之路的反映。

康有為在1901—1902年避居印度時撰寫的《大同書》,生前僅發表了甲、乙兩卷,“馀則尚有待也”。

1913年1月,康有為母親生辰,避居日本的他擬回香港,剛好麥孟華赴日,告以廣州、香港革命派活動情況,乃不敢歸。主編《不忍》雜志,于1913年2月由上海廣智書局發行。

《大同書》在《不忍》創刊號起連載,登至第八冊(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四年十月,當1913年11月出版),將乙部登完。就在這時,康有為奔母喪歸,移居上海。到1917年續出第九、十冊,但《大同書》沒有續載。

《不忍》基本上都是康有為的撰著,《孔子改制考》、《孟子微》、《中庸注》、《禮運注》、《大學注序》等也先后在《不忍》刊出。

《大同書》甲、乙兩部在《不忍》登出后,于“孔子二千四百七十年己未三月”,由上海三馬路望平街口長興書局出單行本(下簡稱“甲、乙本”)和裝鉛字排印一冊。它是用《不忍》的鉛版印行,和《不忍》所載幾乎全同。封面《大同書》和首頁“大同,甲部、乙部”,都是康有為手寫,并首載康有為《〈大同書〉成題詞》。

從“甲、乙本”中也可看出《大同書》的撰寫日期,不可能是1884年,如上述記載1900年海牙會議等事皆見于“甲、乙本”,印度事跡的記載也特別多,可見它是康有為避居印度時撰寫的。

《大同書》撰出后,曾多次修改,除增添編次、次序調整、補充事例外,內容也有增改,這些增改又與他游歷歐、美有關,如“今本”《貧窮之苦》中增加“試觀東倫敦之貧里,如游地獄,巴黎、紐約、芝加哥貧里亦然”。按康氏雖曾在1899年赴英國,而他到法國和紐約則在1905年。《天災之苦》中說:“美國之南科羅打市,一夕為海水沒,吾嘗觀其影戲焉,慘哉!”按康有為由加拿大游美國系1905年。又“吾觀意國奈波里之古城……今此山尚數年十數年一大焚裂也。希臘哥林士之古城亦然”。按康有為于1904年5月26日自檳榔嶼啟行,經錫蘭、亞丁至紅海,穿蘇彝士運河入地中海,經希臘群島,6月中旬至意大利,由巴的連詩登陸,經游奈波里而至羅馬。6月27日,由羅馬經游米蘭,旋又游歷歐洲各國,見其所撰《歐洲十一國游記》。此后,又于1906年重游意大利。他將“觀意大利”加上“吾”字,下面增加希臘事,知系1904年以至1906年游意以后補寫。

此外,《大同書》除甲、乙兩部外,1902年以后增補的事例還有很多。可知康有為在1902年寫了《大同書》后,又經過修補,除甲、乙兩部外,迄未定稿出版。

《大同書》全書在康有為逝世后,由其晚年弟子錢定安整理,交中華書局于1935年4月出版(下簡稱“錢本”)。如甲、乙兩部之后是丙部《去級界平民族》,“錢本”不分章節,還將“同種國既合一矣”以下五段排入“丁部”,致文義重復,應照原稿恢復;而且此本整理粗疏,頗多誤植。

1956年7月,《大同書》由古籍出版社(北京)排印出版,據整理者稱:“又從著者家族那里借到一種抄本。我們參照各本和上下文義,對于最顯著的錯誤加了一些訂正。”此本標排亦確當,如“癸部”“錢本”不分章,小標題亦有缺,今本則按文意分章,補標題。這是較好的版本,后出諸本都較多地吸收了這一版本的整理成果。

“大同”,是中國人長期的想望,康有為以畢生精力從事“大同”的探討、《大同書》的撰述,自然引起海內外人士的重視。

《大同書》汲取了孔子的大同說和耶教、佛教“平等”等教義,也接受達爾文進化論、柏拉圖烏托邦以至傅立葉、歐文等空想社會主義的影響。康有為游歷各國,博覽群籍,寫成此書,在書中康有為提倡“破九界”的人道原則,批判現實社會,設計“升平世”的范式,規劃社會改造方案,又展望“大同”境界,設計理想社會,立意高遠,文辭豐贍,不愧為中國哲學史、中國思想史的名著,故國外學者,也對之有專門研究和譯述。

由于《大同書》的撰寫、增改時間很長,在閱讀和評價《大同書》的同時,似應考慮下列幾點:

第一,康有為的大同思想孕育較早,而《大同書》的撰述卻遲。他自稱1884年即撰有此書,這是倒填年月,不足憑信。它是1901—1902年康有為避居印度時撰寫的,如今尚存手稿。因此,不能將他早年的大同思想和后來撰寫的《大同書》混同評價。

第二,《大同書》于1901—1902年撰出后,康有為又多次增改,歷經修繕,他生前只發表了甲、乙兩部,“馀則尚有待也”,迄未定稿。因此,評價《大同書》,還得注視它的發表、增改跡象,不能只看到書中美妙的詞句,忘記時代的烙印。

近代,中國風云變幻,《大同書》作為政治家、思想家康有為的撰著,是作者在各時期對當時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現象思考的反映,要正確剖析其思想內涵,就要弄清其寫作、發表的時代背景。

[7]康有為:《聞鄧鐵香鴻臚安南畫界還卻寄》,1885年,見拙編《康有為政論集》第28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

[1] 《論語·公冶長》。

[2] 《論語·季氏》。

[3] 《孟子·梁惠王上》。

[4] 龔自珍:《平均篇》,《龔自珍全集》第78頁,中華書局1959年版。

[5] 孫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見《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253頁,中華書局版。

[6] 孫中山:《在廣州歡宴各軍將領會上的演說》,同上第8卷第470頁。

[8] 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公字解》。

[9] 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實字解》。

[10] 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公字解》。

[11] 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實字解》。

[12] 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總論·人類門》。

[13] 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總論·人類門》。

[14] 康有為:《康子內外篇·不忍篇》。

[15] 康有為:《康子內外篇·不忍篇》。

[16] 康有為:《康子內外篇·不忍篇》。

[17] 康有為:《長興學記》第二葉,萬木草堂本。

[18] 康有為:《實理公法·總論·人類門》。

[19] 康有為:《實理公法·總論·君主門》。

[20] 《教學通議》,手稿,康氏家族舊藏,今歸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載《戊戌變法前后》,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1] 見拙撰《重論康有為與今古文問題》,見《康有為與戊戌變法》第19—34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

[22] 見翁萬戈輯《翁同龢文獻叢稿》之一《新政·變法》,臺灣藝文印書館1998年版。

[23] 康有為:《與徐蔭軒書》,康有為親筆注語,見拙編《康有為政論集》第51頁。

[24] 康有為:《感事》,光緒十五年,同上第62頁。

[25] 引文見《春秋董氏學》和《禮運注序》。

[26] 《康南海先生詩集》卷五《大庇閣詩集》,第184—185頁,臺灣丘海學會版。又,詩二首,康氏寫贈丘菽園,丘氏親屬所藏手跡,文字與此略異,如“嚴平”作“嚴生”。

[27] 《大同書》甲、乙卷合冊,“孔子二千四百七十年己未三月”出版,長興書局1919年版。

[28] 見拙撰《關于康有為的〈大同書〉》,《文史哲》1957年1月號;《再論康有為的〈大同書〉》,《歷史研究》1959年8月號;《論康有為〈大同書〉的思想實質》,《歷史研究》1959年11月號。

[29] 見《文物》1980年7月號。

[30] 《大同書》第75頁,古籍出版社1956年本,簡稱“今本”,下同。

[31] 康有為:《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見《康有為政論集》第484頁。

[32] 康有為:《印度游記》,見《康南海先生游記匯編》第34頁,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版。

[33] 同上第54—55頁。

[34] 同上第20頁。

[35] 康有為:《十一月十二日送同璧女還港省親,兼往歐美演說國事,并召薇女來》,見《康南海先生詩集》第2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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