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滄海:大航海時代諸文明的沖突與交流
- 林梅村
- 10378字
- 2020-03-26 18:33:31
1 東臨碣石 以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曹操《觀滄海》
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有一句名言,“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世界”。1890年美國海軍戰略思想家馬漢(Alfred T. Mahan)在《海權對歷史的影響1660—1783》一書提出:海權是決定世界強國興衰的根本原因,也是影響歷史進程的重大因素。16世紀以來,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乃至當今美國在世界上占據優勢,皆以海權為基礎。(1)大航海時代開始后,葡萄牙艦隊繞過好望角,達·伽馬開辟了通往印度和中國的東方新航線。新航線的開辟使歐洲與中國直接建立了經濟文化聯系,而地處絲綢之路要沖的埃及、波斯等千年古國則從文明中心淪為文明的邊緣。本書將探討大航海時代東西方文明之間的沖突與交流。在開始我們的討論之前,有必要回顧一下兩千多年來中國遠洋航海史。
自古以來,中國就是一個以農耕文明為主導的國家。盡管中國大陸海岸線長達18 000多公里,但歷代統治者卻遵從儒家“重農抑商”的傳統思想,沒有充分開發利用海洋資源。中國最早嘗試開發海洋的是一個地方政權—公元前2世紀稱雄嶺南地區的南越國。秦始皇三十三年,秦軍平定百越,在嶺南設立南海郡、桂林郡、象郡三郡,任囂為首任南海郡尉;下設博羅、龍川、番禺、揭陽四縣,治番禺(今廣州)。趙佗任龍川縣令,后升南海郡尉。秦朝滅亡前夕,趙佗起兵,兼并桂林郡和象郡及越南北部地區,在嶺南地區建南越國。公元前183年,趙佗成功抗擊漢朝后,夜郎等西南夷諸國紛紛投靠南越國,并保持一種松散的役屬關系。(2)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秋,漢武帝調遣罪人和江淮以南水兵共10萬人,兵分五路,攻打南越國。翌年,伏波將軍路博德、樓船將軍楊仆等率師平定南越之亂。西漢五路大軍南下,利用嶺南交通道路系統,完成了軍事征服,也推進了文化融合。(3)漢武帝在平定南越后,將原來的南越國屬地置交趾刺史部,下設南海、蒼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九郡。日南郡,班固《漢書·地理志》本注曰:“故秦象郡,元鼎六年開,更名……屬于交州。”(4)其實,秦象郡和漢日南郡不在一地,日南是南越國新開拓的疆土。秦象郡治臨塵,在今廣西崇左;漢日南郡治西卷縣,在今越南河東,新莽改為“日南亭”,東漢恢復“日南郡”舊名。西漢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在今天越南北方,皆為南越王新開拓的疆土。(5)全盛時期,南越國疆土包括中國廣東、廣西大部分地區,福建一小部分地區,海南、香港、澳門以及越南北部、中部大部分地區。20世紀70年代,在廣州象崗山發掘的南越王墓,是南越國第二代國王趙眜的陵墓。(6)墓中出土越南東山文化青銅提梁桶、非洲象牙、阿拉伯乳香、波斯銀盒(圖1-1),說明南越國與印度支那半島、阿拉伯半島乃至波斯灣地區有一定規模的海上貿易。(7)

圖1-1 廣州南越王墓出土波斯銀盒與廣西合浦漢墓出土九真銘陶罐
《漢書·地理志》記載:“自日南障塞、徐聞(今廣東徐聞縣)、合浦(今廣西合浦縣)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諶離國(今馬來半島克拉地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民俗略與珠崖(今海南島)相類。其州廣大,戶口多,多異物。自武帝以來皆獻見。有譯長,屬黃門,與應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赍黃金雜繒而往。所至國皆稟食為耦,蠻夷賈船,轉送致之。亦利交易,剽殺人,又苦逢風波溺死,不者數年來還。大珠至圍二寸以下。……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Serendiva,今斯里蘭卡),漢之譯使自此還矣。”(8)黃支國在今印度東海岸康奇普拉姆(Kachipuram),那么,長安城黃門譯長應該懂泰米爾語。《漢書·地理志》記載:“今之蒼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南海、日南,皆粵分也……處近海,多犀、象、毒冒(玳瑁)、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番禺(今廣州),其一都會也。自合浦徐聞南入海,得大州(今海南島),東西南北方千里。”(9)漢武帝兼并南越國以前,今雷州半島南端的徐聞縣屬于南越國,那么,隨黃門譯長前往黃支國的“應募者”或為熟悉印度洋貿易的南越國遺民。已程不國源于阿拉伯—波斯語Serendiva,意為“僧伽羅島”,是今斯里蘭卡的別稱。可知西漢使者遠洋航海最遠至斯里蘭卡島。
三國紛爭時期,曹操《觀滄海》一詩寫得氣勢磅礴,但曹魏政權對海洋開發毫無貢獻,反倒是曹操的對手孫權在建安(今福州)設立典船校尉官邸,以便海上遠征和探險。《三國志·吳書》記載:“(黃龍)二年(230年)春正月……遣將軍衛溫、諸葛直將甲士萬人浮海求夷州及亶州。亶州在海中……所在絕遠,卒不可得至,但得夷洲數千人還。”(10)一般認為,夷州即臺灣,而亶州指菲律賓。東吳黃武五年(226年),交州刺史呂岱還派中郎將康泰、宣化從事朱應出使南海諸國,遠至印度支那半島的林邑(今越南)、扶南(今柬埔寨)等國。康泰撰寫《吳時外國傳》,朱應著《扶南異物志》一卷,分別記述他們出使扶南等國的見聞。東吳亡國時,晉軍繳獲吳船多達5 000余艘,可見吳國造船業之興盛。(11)
東晉葛洪《抱樸子內篇·論仙》記載:“外國作水精碗,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今交廣多有得其法而鑄作之者。”(12)交廣指今天廣西、廣東和越南一帶,可見東晉時期兩廣和越南等地就從外國引進造玻璃碗的技術。其實,東吳時期西方玻璃乃至玻璃制作技術已傳入中國。東吳萬震《南州異物志》記載:“琉璃本質是石,欲作器,以自然灰治之。自然灰狀如黃灰,生南海濱。亦可浣衣,用之不須淋,但投之水中,滑如苔石,不得此灰,則不可釋。”(13)由于世界各地燒造玻璃所用助溶劑不同,地中海東岸、波斯、古羅馬為鈣鈉玻璃,古代中國為鉛鋇玻璃,而兩廣和越南玻璃器則為印度鉀玻璃。(14)
20世紀50年代,湖北鄂城五里墩121號西晉墓出土了一些玻璃碗殘片。據安家瑤考證,這件透明度頗高的玻璃碗或為薩珊波斯燒造的。不過,王仲殊認為,這個玻璃碗也許屬于帕提亞王朝玻璃碗,可能是東吳從海路傳入長江流域的。(15)這個西晉玻璃碗經黏合(圖1-2右),器型和紋樣確實與帕提亞晚期蜂窩紋玻璃碗(圖1-2左)相似。劉宋僧人竺枝根據親身經歷寫成《扶南記》一書。該書介紹:“安息去私訶條國(今斯里蘭卡)二萬里,國土臨海上……戶近百萬,最大國也。”(16)安息即伊朗歷史上的帕提亞王朝,滅于薩珊波斯。當時中國人對印度洋的知識主要來自在華傳教的印度高僧。
繼西漢黃門譯長之后,在印度洋航海的中國人是法顯。他從斯里蘭卡乘外國商船回國。《法顯傳》記載:這條商船采用牽星術導航,“大海彌漫無邊,不識東西,唯望日、月、星宿而進”。(17)牽星術是古代印度洋航海家的一大發明,利用儀器觀測天體高度確定船舶在海上的位置。明代李詡《戒庵老人漫筆》提到的“蘇州馬懷德牽星板”,就是阿拉伯航海家所用牽星術導航工具。(18)中國古代舟師不懂遠洋航海的牽星術,因此,西漢使者出訪南印度,要乘“蠻夷賈船,轉送致之”。(19)
中國古代科技史專家王振鐸先生早年將指南針的發明定在先秦兩漢。不過,據中國國家博物館孫機先生近年考證,我國堪輿羅盤最早見于北宋楊維德《塋原總錄》。航海羅盤最早載于北宋朱彧《萍洲可談》。江西臨川北宋朱濟南墓出土的手持羅盤之“張仙人”瓷俑更可視為實物證據。因此,羅盤在我國的發明不晚于11世紀,應用于航海不晚于12世紀初。而磁針在歐洲文獻中最早見于英人尼坎姆(A. Neckman)于1190年間的記載,已經是12世紀末葉了。故羅盤無疑是我國最先發明的。(20)換言之,唐代尚未發明羅盤,亦未用于航海,那么,唐代不可能有中國海舶遠航波斯灣。唐代杜佑《通典》卷一九一記載:“族子(指杜環)隨鎮西節度使高仙芝西征,天寶十載(751年)至西海。寶應初(762年),因賈商船舶,自廣州而回。”(21)據《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記述,義凈“于時咸亨二年坐夏揚府(今揚州)。初秋,忽遇龔州使君馮孝詮,隨至廣府(今廣州)與波斯舶主期會南行。復蒙使君令往崗州(今廣東新會)”。(22)故知唐代波斯灣至廣州航線并無中國商船,阿拉伯史料所謂“中國海船”,實乃運送中國貨的外國商船。
2003年,印度和英國聯合考古隊在南印度西海岸發現了一條中世紀沉船(圖1-3),出土地點在科羅拉邦科欽市南邊的泰加勒·迦達克拉帕里。這條沉船長達22米,今稱“泰加勒沉船”(Thaikkal Shipwreck)。這條海船為平底船,帶有密封防水艙,并大量使用鐵釘,明顯有別于阿拉伯—波斯或印度縫合木船。水密隔倉在中國的運用始于唐代,如1973年在江蘇如皋發現的唐船就有九個水密隔艙,(23)比歐洲早了1 100多年,故泰加勒沉船必為中國海船無疑。據碳14年代數據,此船沉沒于11世紀初,說明北宋年間中國海船已開始參與爭奪印度洋海上霸權。(24)
南宋泉州人根據阿拉伯尖底船創制了世界上最先進的船種—福船。1974年泉州灣后諸港遺址發掘出這樣一艘南宋時代尖底海船,殘長24.2米,寬9.15米。復原之后,它的長度可達36米,寬11米,載重量達200噸以上,是南宋泉州所造中型貨運海船。從它的剖面模型上,可以見到它有13個水密隔倉(圖1-4)。(25)

圖1-2 帕提亞玻璃碗與湖北鄂城五里墩西晉墓出土玻璃碗

圖1-3 南印度西海岸宋代沉船發掘現場

圖1-4 泉州灣后渚港遺址南宋海船復原圖
無論是航行規模,還是造船和航海技術方面,元代遠洋航海都遠超唐宋時代。元代海舶可以承載千余人,有十余道風帆。元順帝至元六年(1346年),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出訪中國。他在游記中說:泉州和廣州制造的船舶,“大船有十帆,至少是三帆。帆系用藤篾編織的,其狀如席”,“其中海員六百,戰士四百……船上造有甲板四層,內有房艙、官艙和商人艙。官艙的住室附有廁所,并有門鎖,旅客可以攜帶婦女、女婢,閉門居住……并在木槽內種植蔬菜鮮姜”。(26)
汪大淵先后兩次(1330—1390年)從泉州出發,航海遠游,行蹤遍及南海、印度洋,遠達阿拉伯半島及東非沿海地區。(27)汪大淵在《島夷志略》一書記述的國名、地名多達96處。該書還提到南印度東海岸有一個中國佛塔:“土塔。居八丹之平原,赤石圍繞,有土磚甃塔,高數丈。漢字書云:‘咸淳三年(1267年)八月畢工。’傳聞中國之人其年販彼,為書于石以刻之,至今不磨滅焉。土瘠,田少。氣候半熱,秋冬微冷。俗好善,民間多事桑香圣佛,以金銀器皿事之。男女斷發,其身如漆。系以白布。有酋長。地產綿布、花布、大手巾、檳榔。貿易之貨,用糖霜、五色絹、青緞、蘇木之屬。”(28)據調查,八丹土塔在印度南部東海岸訥伽帕塔姆(Negapatam)西北約1英里處。(29)1846年,這座佛塔還殘存三層,有磚檐相隔,內部蕩然無存,直通塔頂(圖1-5)。令人遺憾的是,1867年,這座千年佛塔行將坍塌,訥伽帕塔姆的耶穌會傳教士經英印殖民政府同意,將其拆毀。(30)
元代遠洋航運的發展還促進了國際貿易貿港的繁榮,尤其是泉州港,在元代達到歷史上最輝煌的時代,不僅是中國重要的對外貿易港和東方第一大港,而且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國際貿易港,史稱“刺桐港”。摩洛哥旅行家伊本·巴圖塔作了生動的描述:“該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我看到港內停有大艟克約百艘,小船更多得無數。這個港口是一個伸入陸地的巨大港灣,以至與大江會合。該城花園很多,房舍位于花園中央,這很像我國希哲洛瑪賽城的情況。”(31)
元代末年,張士誠以江浙沿海地區為基地,舉兵反元,試圖建立海上帝國。張士誠本“以操舟運鹽為業”,元末舉兵起義,成為抗元起義軍領袖之一;襲據高郵,自稱誠王,建國號大周,建元天祐。張士誠割據的地盤,南到紹興,北超徐州,到達濟寧金溝;西邊占據汝寧府(河南汝南縣)、潁州(安徽阜陽)、濠州(安徽鳳陽東北)、泗州(江蘇盱眙),東邊直到大海,縱橫兩千余里。(32)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九月,張士誠自立為吳王,按照王的身份地位設置屬官,在蘇州城另造府第,讓弟弟張士信任浙江行省左丞相。控制江蘇昆山、太倉、澉浦等海港后,他迫切希望從海外貿易獲得更多收入。太倉婁江港(后來訛稱“劉家港”)始建于元代初年,由歸順元朝的江洋大盜朱清、張宣開創。太倉港不僅是元朝海道漕運的起點,而且還是海外貿易重要碼頭之一,時稱“六國碼頭”。(33)至正二年,元朝正式在太倉設慶元等處市舶分司。至正十六年,張士誠占領蘇州。“次年筑城太倉,即毀(隆福寺)像改市舶司”。(34)2008年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時,在江蘇太倉市城廂鎮南郊發現元末明初海運倉遺址,由兩個長方形土臺組成,總面積11萬平方米以上。海運倉遺址發現元末明初龍泉窯瓷片,與張士誠吳國統治海運倉年代一致。(35)
元末從事海外貿易的主要人物,是投靠張士誠的陳寶生、孫天富和朱道山等泉州海商。為了躲避亦思巴奚戰亂,陳寶生、孫天富、朱道山等泉州海商紛紛投奔張士誠,在婁江港從事海外貿易長達十年之久。(36)王彝《泉州兩義士傳》記載:“孫天富、陳寶生者,皆泉州人也。天富為人外沉毅而含弘,寶生性更明秀,然皆勇于為義。初寶生幼孤,天富與之約為兄弟,乃共出貨泉,謀為賈海外……兩人相讓,乃更相去留,或稍相輔以往。至十年,百貨既集,猶不稽其子本。兩人亦彼此不私有一錢。其所涉異國,自高句驪(今朝鮮半島)外,若阇婆(今印尼爪哇)、羅斛(今泰國華富里),與夫東西諸夷,去中國之慮數十萬里。其人父子君臣,男女衣裳,飲食居止,嗜好之物,各有其俗,與中國殊。方是時,中國無事,干戈包武庫中,禮樂之化,煥如也。諸國之來王者且颿蔽海上而未已,中國之至于彼者如東西家然。……天富字惟善,寶山字彥廉,今居吳之太倉,方以周窮援難為務。”(37)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張士誠割據政權滅于朱元璋,他所推行的民間海外貿易亦戛然而止。

圖1-5 《島夷志略》所記南印度八丹土塔
在元末農民戰爭中失敗的張士誠、方國珍余部逃遁海上,與倭寇勾結。明朝初年,正值日本南北朝分裂時期,在內戰中失敗的武士以及一部分浪人和商人得到日本西南部一些封建諸侯和大寺院主的資助,經常駕馭海盜船只到中國沿海武裝掠奪騷擾,史稱“倭患”。故明朝政府實施“片板不得入海”的海禁政策。(38)不過,中國與波斯之間的民間貿易往來并未中斷,洪武年間仍有泉州海商遠航波斯灣。嘉靖六年十月廿六日(1527年11月19日),明代哲人李贄生于福建泉州府南門外。李贄原名林載贄,為避當朝皇帝朱載垕名諱,恢復始祖李姓,更名李贄,號卓吾。一世祖林閭,字君和,元末明初在海外經商。(39)《清源林李宗譜》記載:“公諱駑……洪武十七年(1384年),奉命出航西洋忽魯謨廝(今波斯灣霍爾木茲島)。等教不一,為事不諧。行年卅,遂從其教,受戒于清凈寺教門。號順天之民,就娶色目婢女,歸于家。卒年四十六。”(40)英國考古學家威廉姆森在忽魯謨斯島發現許多元末明初龍泉青瓷(見圖1-4),(41)或為洪武年間李贄先祖從泉州泛海運往波斯灣的。明代官方國際碼頭在南京附近太倉劉家港,李贄祖先在洪武年間從泉州港遠航忽魯謨斯顯然不是“奉命”出洋。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居民,尤其是泉州人世世代代以下海通番為生,因此私自泛海貿易屢禁不絕。李贄祖先在洪武十七年(1384年)遠航忽魯謨斯,當是泉州海商的一次私人海外貿易,比永樂十年(1412年)十一月鄭和艦隊首航忽魯謨斯早二十八年。
盡管明初朱元璋多次派外交使團或僧團下西洋,但明朝海外貿易與張士誠的海外貿易有著本質的不同。后者傳承了宋元時代以來中國海商在印度洋建立的自由市場經濟貿易,而明朝海外貿易則為朝貢貿易。永樂、宣德年間,鄭和七下西洋將朝貢貿易推向極致,徹底摧毀了中國民間海外貿易網。但鄭和下西洋一結束,明朝在印度洋沿岸設立的“官廠”以及中國官方壟斷的國際貿易網便頃刻瓦解。
大航海時代開始后,中國海商本來可以像達·伽馬一樣遠航印度古里(今科澤科德),或者像哥倫布一樣發現美洲新大陸。由于明朝政府實施嚴厲的海禁政策,中國海商不得不躲在中國近海一些荒島上從事走私貿易。在海外貿易巨大利益的驅使下,中國東南沿海地區走私貿易屢禁不絕,廣州鐵局港出土明代四爪大鐵錨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圖1-6)。據明朝安邊館事都指揮黎秀報告,福建沿海“軍民趨利忘害,而各處輕生之徒,攘臂向前,私通貿易。……其船皆造于外島而泊于內澳,或開駕以通番,或轉售于賊黨。而嵩嶼、漸尾、長嶼、海滄、石馬、許林、白石等澳,乃海賊之淵藪也”。(42)明代抗倭名將俞大猷亦站在“重農抑商”的立場上,對福建海商橫加指責。他在《呈福建軍門朱公揭》寫道:“此村有林、田、傅三大姓,共一千余家。男不耕作,而食必粱肉;女不蠶織,而衣皆錦綺。莫非自通番接濟為盜行劫中得來,莫之奈何。”(43)
隆慶元年,明廷不得不開放海禁,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但對日本仍采用海禁政策,以防倭患,史稱“隆慶開關”。從此中國民間私人海外貿易獲得了合法地位,中國東南沿海各地民間海外貿易進入了一個新時期。明朝出現了一個全面開放的局面。于是,美洲白銀大量流入中國,促成晚明中國白銀貨幣化。玉米、紅薯、煙草、辣椒等美洲作物相繼引進中國并得以推廣,極大豐富了中國的食品結構。西方天主教傳教士與中國士大夫進行交流合作,天主教開始在中國民間廣為流行。中國外銷瓷、絲綢、茶葉等中國產品大批出口海外,并對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產生巨大影響。
17世紀,泉州南安石井鎮海商鄭芝龍以走私為業,發跡于日本平戶,后來離開日本到臺灣建立新根據地。鄭芝龍不僅擁有一支實力強大的私人海軍,而且效仿明朝在臺灣設官建置,形成初具規模的地方割據政權。明王朝無力剿滅鄭芝龍便轉而招安,1628年,鄭芝龍接受明廷招撫,官拜都督同知,與明朝政府合作,兼并其他海盜集團。崇禎六年六月,料羅灣大捷,鄭芝龍擊敗素有“海上馬車夫”之稱的荷蘭艦隊。西班牙傳教士帕來福在《韃靼征服中國史》記述:“這個海盜(指鄭芝龍)燒毀了八艘他們(指荷蘭人)最好的海船,一次三艘,另一次五艘。他們最后被迫向鄭芝龍納稅,每年三萬埃庫斯(一埃庫斯相當于十至十二法郎)。因此,彼此相安無事,荷蘭人得到了從臺灣進入中國的完全自由,并成為鄭芝龍的朋友。荷蘭人向鄭芝龍,而不是向北京派遣使節,給他種種榮譽,向他貢獻各種禮物。有一次甚至貢獻了王杖一枝,金冠一頂,企圖引起他自立為王的欲望。”(44)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鄭芝龍題款《日本印度洋地圖卷》(圖1-7),生動展示了鄭和下西洋結束兩百年后,鄭芝龍重建中國海上霸權的雄心壯志。1661年,鄭芝龍之子鄭成功收復臺灣,在東起長崎、西至馬六甲建立了一個龐大的海上帝國。然而,在清王朝殘酷打擊下,鄭氏海上帝國最終功虧一簣。
鄭成功之后,中國海軍屢戰屢敗,究其原因就是中國人嚴重缺乏海權意識。19世紀美國海軍專家馬漢的海權論傳入中國以前,中國人對海洋的認識是:海洋可以興漁鹽之利,可以通舟楫之便。(45)至于海洋可以作為通往世界的要道,可以作為國家對外貿易的重要途徑,以及海洋可以作為軍事上重要的戰略基地,控制敵國海岸以保障本國海上貿易順利進行等觀念,中國人從來沒有。(46)1903年,梁啟超在日本版《新民叢報》上發表《論太平洋海權及中國前途》一文,表達了他對馬漢海權論的崇敬和欽佩。梁啟超在文中寫道:“所謂帝國主義者,語其實則商國主義也。商業勢力之消長,實與海上權力之興敗為緣,故欲伸國力于世界,必以爭海權為第一義。”他還認為太平洋海權問題,是20世紀第一大問題。(47)
鄭和下西洋時代,西方帆船無論在規模、船舶性能、載重量等方面遠不如中國發達。不過,兩個世紀后,中國帆船不斷受到禁海令的限制和打擊,日趨衰落,完全喪失了與西方海船的競爭力。19世紀初,一種高速帆船在美國出現,通稱“飛剪式帆船”。19世紀40年代,美國人駕駛這種高速海船到中國從事茶葉和鴉片貿易。以后美國西部發現金礦而引起淘金熱,飛剪式帆船得以迅速發展。1853年美國人建造的“大共和國”號,長93米,寬16.2米,深9.1米,排水量3 400噸,主桅高61米,全船帆面積3 760平方米,航速每小時12~14海里,橫越大西洋只需13天,標志著帆船的發展達到頂峰。
1807年,美國機械工程師富爾頓(Rober Fulton)發明輪船,采用蒸汽機為動力,航速最高可達22節。輪船不僅克服了帆船必須侯風的低效率缺點,而且大大降低了船員的勞動強度,鴉片戰爭前夕就有近20艘英國輪船在廣州海域從事海上運輸活動。1869年,蘇伊士運河允許輪船通航后,西方來華航程比好望角航程縮短了一半。19世紀70年代以后,輪船在遠洋航海取得絕對優勢,永遠結束了海上傳統交通帆船的時代。(48)

圖1-6 廣州鐵局港出土明代四爪大鐵錨與《天工開物》中的錘錨圖

圖1-7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日本印度洋地圖卷》之鄭芝龍題款
(1)Alfred T. Mahan, The Inf?luence of Sea Power Upon History: 1660—1783,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890.關于馬漢海權論的評述,參見吳征宇:《海權的影響及其限度—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的海權思想》,《國際政治研究》2008年第2期,第97—107頁。
(2)冼劍民:《南越國邊界考》,《廣東社會科學》1992年第3期,第85—90頁。
(3)王子今:《秦漢時期南嶺道路開通的歷史意義》,《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12月28日第A06版。
(4)《漢書·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30頁。
(5)敬軒:《本世紀來關于秦漢古象郡的爭論》,《中國史研究動態》1995年第4期,第9—12頁。
(6)廣州象崗漢墓發掘隊:《西漢南越王墓發掘初步報告》,《考古》1984年第3期,第222—230頁;廣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等編:《南海絲綢之路文物圖集》,廣州:廣東科技出版社,1991年,第24頁。
(7)王元林:《秦漢時期番禺等嶺南港口與內地海上交通的關系》,《中國古都研究》第二十三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151—174頁。
(8)《漢書·地理志》,第1671頁。
(9)《漢書·地理志》,第1669—1670頁。據考證,“果布”源于馬來語Kapur Barus,意為“龍腦香”(韓槐準:《龍腦香考》,《南洋學報》第2卷第1輯,1941年)。
(10)《三國志·吳書·吳主傳第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136頁。
(11)錢江著,亞平、路熙佳譯:《古代亞洲的海洋貿易與閩南商人》,《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2期,第2—3頁。
(12)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頁。
(13)[東吳]萬震:《南州異物志》;[宋]李昉:《太平御覽》卷八〇八《珍寶部七》,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0年,第3591頁下。
(14)熊昭明、李青會著:《廣西出土漢代玻璃的考古學與科技研究》,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115—146頁。
(15)王仲殊:《試論鄂城五里墩西晉墓出土的波斯薩珊朝玻璃碗為吳時由海路傳入》,《考古》1995年第1期,第81—87頁。
(16)轉引自劉迎勝:《絲路文化:海上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頁。
(17)章巽:《法顯傳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67頁。
(18)嚴敦杰:《牽星術—我國明代航海天文知識一瞥》,《科學史集刊》第九期,北京:科學出版社,1966年,第77—88頁。
(19)《漢書·地理志》,第1671頁。
(20)孫機:《簡論“司南”兼及“司南佩”》,《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4期,第9頁。
(21)[唐]杜佑:《通典》卷一九一《邊防典》,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35年,第1029頁。
(22)[唐]義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王邦維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52頁。
(23)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泉州灣宋代海船發掘與研究》,福州:海洋出版社,1987年,第63頁。
(24)Victoria Tomalin et al., “The Thaikkal-Kadakkarappally Boat: an Archaeological Example of Medieval Shipbuilding in the Western Indian Ocean”,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Nautical Archaeology 33.2, 2004, pp.253—263;林梅村:《絲綢之路考古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45—249頁,圖11—23。
(25)本書圖1—4泉州灣后渚港遺址宋代海船復原圖,引自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泉州灣宋代海船發掘與研究》,第17頁,圖十。
(26)(摩洛哥)伊本·白圖泰:《伊本·白圖泰游記》,馬金鵬譯,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86頁。
(27)劉迎勝:《汪大淵兩次出洋初考》,《“鄭和與海洋”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1988年,第301—312頁。
(28)[元]汪大淵:《島夷志略校釋》,蘇繼頃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85頁。
(29)陳佳榮等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003頁。
(30)耿引增:《中國人與印度洋》,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141頁。
(31)伊本·白圖泰:《伊本·白圖泰游記》,第545頁。
(32)《明史》記載:“當是時,士誠所據,南抵紹興,北逾徐州,達于濟寧之金溝,西距汝、潁、濠、泗,東薄海,二千余里,帶甲數十萬。以士信及女夫潘元紹為腹心,左丞徐義、李伯升、呂珍為爪牙,參軍黃敬夫、蔡彥文、葉德新主謀議,元學士陳基、右丞饒介典文章。又好招延賓客,所贈遺輿馬、居室、什器甚具。諸僑寓貧無籍者爭趨之。”(《明史·張士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694頁。)
(33)李金明:《明初泉州港衰落原因新論》,《海交史研究》1996年第1期,第57—61頁。
(34)高榮盛:《元代海外貿易的管理機構》,《元史論叢》第七輯,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7—96頁。
(35)江蘇太倉市普查組:《江蘇太倉海運倉遺址》,《2008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重要新發現》,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64頁。
(36)陳高華:《元代泉州的舶商》,《陳高華文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543—545頁。
(37)[明]王彝撰:《王常宗集續補遺》,《王常宗集(二)》,臺灣商務出版社,1969年,第5—6頁。
(38)任世江、何孝榮:《明代“倭患”問題辨析》,《歷史教學》2008年第5期,第5—6頁。
(39)陳泗東:《李贄的家世、故居及其妻墓碑—介紹新發現的有關李贄的文物》,《文物》1975年第1期,第34—43頁。
(40)參見《清源林李宗譜》,清嘉慶十二年刊本(轉引自陳泗東:《李贄的世系及先世改姓探原》,《福建師大學報》1980年第4期,第96頁)。
(41)Seth M.N. Priestman, Settlement & Ceramics in Southern Iran: An Analysis of the Sasanian & Islamic Periods in the Williamson Collection, Durham University: M.A. Thesis, 2005.
(42)[清]周學曾等纂修:《晉江縣志》上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點校本,第97頁。
(43)[明]俞大猷:《正氣堂集》卷二《呈福建軍門朱公揭》,收入《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第20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11頁上。
(44)(西)帕萊福等著:《韃靼征服中國史》,何高濟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2—64頁。
(45)吳珊珊、李永昌:《中國古代海洋觀的特點與反思》,《海洋開發與管理》2008年第12期,第15—16頁。
(46)周益鋒:《“海權論”東漸及其影響》,《史學月刊》2004年第4期,第39頁。
(47)梁啟超:《論太平洋海權及中國前途》,《新民叢報》第26號,1903年(轉引自周益鋒前揭文,第39頁)。
(48)席龍飛等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史 交通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