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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春:第一次護憲運動

時勢變了,民心變了,人們希望建設以民主為基礎的憲政。追求民主的民眾撼動了藩閥政治,政治領袖再也不能無視國會民選議員的力量,日本也由此進入了思想空前活躍的“大正民主”時期。

 

我等新人已不是明治人,而是大正人,我們的舞臺是大正……所謂武士道是封建遺存……于大正之新時代,提起武士道、軍人政治,我等絕不能聽之任之。

 

這是1912年8月初,一家報紙上發表的評論。數日前,明治天皇去世,許多國民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因為明治天皇是日本的精神象征,他帶領這個國家躋身世界強國之列。可是對于一些思想活躍的人士來說,這個天皇也是壓在國民頭上的一塊巨石。雖然他被塑造為日本的慈父,但在他的統治下,人們缺乏自由,社會失去活力。隨著大正天皇繼位,人們開始憧憬自由的新時代。

和心思各異的社會人士不同,身為首相的西園寺公望根本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問題,而是一直忙于宮廷事務。這位63歲的貴族曾經是明治天皇的父親孝明天皇的侍從,參加過倒幕運動,后來成為明治天皇的近臣,是明治維新時期的功勛元老。明治天皇去世后,西園寺公望忙于操辦明治天皇的大喪之禮,當這一切忙完之后,他又被陸軍增加師團的要求搞得頭昏腦漲。

兩年前日本吞并韓國,陸軍防衛范圍擴大。一年前中國爆發辛亥革命,中日形勢迅速變化。俄國在中國東三省的軍力也有膨脹之勢。于是,日本陸軍提出要增加兩個師團。彼時西園寺公望內閣正著手進行行政改革與財政改革,確定的目標是削減一成支出,因而據此否決了陸軍增師的議案。陸軍大臣極為不滿,利用“帷幄上奏權”,直接向天皇遞了辭呈。《明治憲法》規定,軍隊的統率權直屬天皇,陸、海軍軍令機關可以不經內閣直接向天皇上奏,接受裁決,俗稱“帷幄上奏”。

陸軍大臣空缺,又沒有辦法找到合適人選。因為陸、海軍大臣必須是具有大將或中將軍銜的現役軍人,而且要經過軍部推薦,可是這次軍部卻拒絕推薦新的人選。根據規定,大臣也由天皇任命,首相沒有直接任命的權力。只要有大臣空缺,內閣必須辭職。1912年12月15日,西園寺公望內閣無奈地集體辭職。這個事件被輿論稱為“軍閥毒殺內閣”。

6天后,另一位元老桂太郎被任命為首相。這是多年以來日本政壇的慣例。自1900年以來,西園寺公望和桂太郎輪流登臺組閣。在過去的12年里,兩人已經分別組閣兩次,形成了一個獨特但相對穩定的政治生態“桂園體制”。可是桂太郎的第三次組閣,卻引爆了人們心中隱藏積聚多年的對藩閥政治的不滿。

在倒幕運動中,薩摩藩、長州藩、土佐藩和肥前藩(四者簡稱“薩長土肥”)發揮了核心作用。明治維新開始,日本中央政府的權力主要被這四個藩國出身的人所瓜分。執政團隊因“征韓論”分裂后,薩、長出身的官僚掌握實權。例如在軍部內部,薩、長藩出身者長期占據有利地位,形成“長州的陸軍,薩摩的海軍”。歷代內閣首相也都是薩、長出身或隸屬其系統的官僚。他們并非黨派推舉,而是元老秘密商討,經過平衡博弈,推出人選,然后天皇象征性地宣布“大命降下”。藩閥政治家們長袖善舞,利益之爭和權力分配都在密室完成。顯然,這種“藩閥政治”根本算不上民主政治,因此受到自由民權運動的抨擊。

根據1889年頒布的《大日本帝國憲法》,帝國議會設置了貴族院和眾議院。貴族院議員由天皇直接任命,眾議院議員由選舉產生。雖然在野黨(自稱“民黨”)在眾議院占有優勢,但是藩閥官僚聲稱不以政黨為基礎,超然于政黨之外(稱為“超然內閣主義”),致使議會與內閣脫節,杯葛不斷。在野黨利用憲法賦予的預算審議權,在議會里猛烈抨擊政府,多次削減預算。政府為了獲得預算案的通過,則采取懷柔政黨、解散議會、暴力干涉選舉、天皇詔敕等不光彩的手段。

1900年,伊藤博文組織親政府的政黨“立憲政友會”,和在野黨相對抗,進而形成了“桂園體制”。在此后的12年里,以桂太郎為代表的藩閥官僚和以西園寺公望為總裁的政友會互相協作,二人互相推薦,交替執政,史稱這一時期為“桂園時代”。“桂園體制”就是藩閥官僚與政黨有條件的合作體制,但政權交替的主導權及重要政策的決定權仍掌握在藩閥官僚的巨頭——元老手中。桂太郎之所以能夠三度出任首相,就是因為他得到了元老、“日本陸軍之父”山縣有朋的支持。

從甲午戰爭到日俄戰爭,國民的關注點都在于戰爭,對于國內政治則鮮有人提出異議。日俄戰爭后,以“日比谷燒打事件”為標志,民眾開始對國內政治表示強烈不滿,民心逐漸起了變化。這個時期的選舉仍然根據財產和性別來限制資格,使得當時實際擁有選舉權的人數只占國民總人數的2%,民眾的真實聲音無法傳達到國會。在明治天皇去世后,人們期待刷新政治,可是軍部仍然干預政治,元老依舊操縱人事,“軍閥毒殺內閣”激發了輿論對藩閥政治的攻擊。《東京朝日新聞》譴責藩閥的“反立憲的行動”,《東京日日新聞》則高唱“大正政治維新的開始”。《萬朝報》也宣布,要進行“維護憲法的斗爭”,鼓勵民眾“作為國民而戰斗”。

東京的記者、律師、政黨的有識之士等,組織了“憲政擁護會”。1912年12月19日,第一次憲政擁護大會在東京歌舞伎座召開,有2000多人參加,聲勢浩大。大會做出的決議宣布,“閥族的橫暴跋扈已登峰造極,憲政的危機千鈞一發。吾人斷然拒絕妥協,以杜絕閥族政治,以期擁護憲政”。

可是3天后,山縣有朋的得意門生桂太郎出面組閣。藩閥系的政治家繼續操縱政權,加劇了人們的不滿,護憲運動蓬勃發展。有“憲政之神”美譽的尾崎行雄和犬養毅在全國巡回宣傳,呼吁推翻藩閥元老政治,實行政黨內閣制。在各地的民眾集會上,喊得最響亮的就是“打倒閥族”“擁護憲政”等護憲運動口號。

大阪每日新聞社社長在寫給一位政府高官的信中說:“其間的事情,一經報紙報道(雖與事實有些出入),國民上下便一體皆知,試做種種評論。有識之士和有志之士自不待言,而且從男女學生到市民百姓、馬夫、車夫,也在澡堂和理發店里傳謠,在客棧和井臺議論元老會議的上述討論經過,甚至家庭婦女和女仆也在背地里悄悄議論。可見,近來罕見的政治思想的變化與時事的普及多么神速。而萬一報紙有教唆的言論,則火燒、砸打的事件再鬧起來亦未可知,特望留意。”

在兩三周內,護憲運動擴大為以知識分子、學生為首的大規模全國性民眾運動。明治中期的自由民權運動僅限于地主、地方名士,而此時的護憲運動所參與的階層范圍急劇擴大。實業家參與進來,政黨人士也紛紛起來響應。面對聲勢浩大的護憲派勢力,桂太郎只得發揮自己在宮中的影響力,試圖渡過難關。

原來,自從明治天皇死后,桂太郎便入宮擔任內大臣兼宮廷侍從長。大正天皇自幼患有腦病,病情時好時壞,毫無主政能力,因此完全聽憑桂太郎擺布,桂太郎因此被稱為“躲在龍袖后面的人”。在1912年12月24日召開的第30屆議會上,桂太郎曾三度下令休會,同時還以天皇的名義,向政友會總裁西園寺下達“匡救時屆”的敕令。

桂太郎的行為徹底激怒了在野黨,議會里聚集起強大的反對力量,醞釀對政府提出不信任案。桂太郎不得不親自出馬組織新黨,并自任黨首,企圖渡過議會危機。本來,桂太郎是藩閥政治的受益者,也是積極擁護者,向來反對政黨政治。1910年,他在第二次任首相期間,就曾嚴厲鎮壓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將幸德秋水等12人以莫須有罪名絞死,制造了著名的“大逆事件”。可是在形勢逼迫下,桂太郎也只得順應潮流,決定組黨。

1913年1月21日,新年假期結束后,帝國議會準備再次開會。為了贏得組織新黨的時間,桂太郎決定議會休會15天。3天后,第二次憲政擁護大會在東京召開,這一次的聲勢更大,與會者超過3000人,護憲運動的規模和影響明顯擴大。

建立新黨一事并無進展,議會復會日期在即,桂太郎決定延長休會時間。他再度求助于天皇的詔敕。不久,宮中傳出大正天皇的敕語稱:“諒暗中斗爭之局面,乃朕所不勝軫念也。”但是,詔敕已經沒有往昔的威力了。2月5日,在復會的議會上,以尾崎行雄為首的234名議員提出彈劾桂太郎的決議案,強烈批判“內閣總理大臣、公爵桂太郎本當身擔重任,卻屢煩圣敕,混淆宮府之別,以權謀私,營結私黨”云云。尾崎行雄還發表了一篇演說,該演說成為日本國會史上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尾崎行雄指責桂太郎及其同伙——

 

天天自稱忠心耿耿,好像只有他們才真正了解何謂盡忠天皇、盡忠國家,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是躲在天皇背后,向其政敵施放冷槍。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僅利用天皇作護身符,或者把圣諭作子彈,借此消滅政敵嗎?

 

在決議案提出的當天,議會再度被命令休會5天。處于劣勢的桂太郎多方活動,想方設法要議員撤回對內閣的不信任案。但是議員們不肯妥協,決定按照預定時間召開議會,并依然謀求通過對內閣的不信任案。

2月9日,第三次護憲大會召開,超過2萬人參與。第二天,也就是2月10日,護憲派議員胸前佩戴白薔薇(表示白票,即對內閣不信任案的贊成票),進入議院。《東京朝日新聞》記錄了當時的熱烈場面——

 

“白薔薇軍來了”“民黨來了”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涌向議會的群眾越來越多,警察的制止也無濟于事。中午12時20分,正門前相馬邸附近瞬間集結了數千民眾,揮動帽子齊聲高喊“民黨萬歲”。進入議院內的約50名民黨議員齊齊出現在議院的陽臺上,揮舞白薔薇,隨門外的民眾齊喊萬歲。最后犬養毅出現在陽臺隨之附和。數千民眾忘我狂熱,騎馬隊兵分兩路,阻斷議院前的道路,禁止通行,騷亂仍然不可收拾。

 

桂太郎本打算解散眾議院,提前大選。但是眾議院議長勸其辭職,并且警告他,“現在議院外騎兵與民眾發生流血沖突,爾等應負起暴亂之責任”。桂內閣走投無路,被迫總辭職,同時國會休會三日。

事態本應就此平息。可是,議院外的民眾只知道議會再次休會,卻不知道桂內閣總辭職。錯誤的信息傳遞,導致民情激憤,事態更加失控。一位在現場的大學生事后回憶道——

 

到了下午,群眾越聚越多,有數萬人從櫻田門、虎門和日比谷三個方面涌來。警視廳如臨大敵,出動了4000名警官來警戒。午后1時剛過,聽說議會再開后又休會的群眾的怒氣達到了頂點。大家一面高喊“桂出來”,一面把議院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由騎馬巡查帶頭的一隊警官開來,想把群眾驅散。有人說“官憲來了”,于是,越來越激奮的群眾便說“砸御用報紙去”,隨后便殺到附近的都新聞社,用火點著房舍。兩匹馬拉的一臺蒸汽水龍前來滅火。縱火者一個接著一個被捕,但群眾的聲勢剛一低落又高漲起來,像潮水一樣涌進了日比谷公園。

我也在其中。留在那邊的平民遭到騎馬巡查的蹂躪,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就是閥族政治的罪惡。我高喊:“我們誓死保衛憲政,葬送閥族桂太郎!”現在想起來,這是很粗糙的演說,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在最激憤時的表現。要想停止也停止不下來。暴怒的群眾從日比谷公園出來向銀座方向涌去,途中相繼襲擊了國民新聞社和讀賣新聞社……終于釀成了死傷者的騷動。這時,我也被捕了。因為混在群眾中的便衣刑事警察在我的外套上用粉筆做了記號。兩名刑事警察抓住我的時候,我正在國民新聞社門前。看到被押往警視廳,我有點害怕了。同我一樣被捕的有250多人。

 

遭到民眾襲擊的報社有26家,支持桂內閣的“御用報社”悉數被搗毀,而站在內閣對立面的報社卻都安然無恙。還有48個派出所被火燒,其中,從新橋至上野的主要街道上的派出所全被襲擊。騷亂還從東京蔓延到大阪、神戶、廣島、京都等地,許多派出所、報社遭到破壞,不少人員受傷。

有人說,各地的民眾活動“實為憲政的一大進步,不值得憂慮”。但是,不容否認的是,這些活動仍帶有負面內容,在有些地方甚至釀成暴亂。假如日本實施普選制和建立政黨內閣制,國民的要求能夠通過普選制和政黨內閣制直接反映出來的話,這些暴亂本來完全可以避免。

2月20日,海軍名將山本權兵衛出任首相,收拾殘局。此人屬于第二代政治家,跟元老們關系不大,也不是護憲運動直接攻擊的目標,因此被各界接受。第三次桂內閣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個被民眾推翻的內閣。持續了兩個多月的護憲運動最終取得勝利,各地的騷亂終于平息。

山本權兵衛組閣后,修改了“軍部大臣現役武官制”,規定陸、海軍大臣不再限于現役武官,預備役、后備役、退役武官都可上位。從此,軍部失去了要挾內閣的利器,政黨力量則日漸壯大,經驗日漸豐富,并開始從與藩閥政府的提攜狀態中脫身。“桂園時代”那種私下授受政權的局面被徹底打破。此后歷屆首相都改由元老推薦,經元老會議審議,再上奏天皇批準。歷屆內閣也都積極尋求與政黨的合作,甚至以政黨的“提攜”為上臺的條件。這無疑加快了政黨內閣時代的到來。而第一個政黨首相就是政友會的原敬。5年后,他打破薩、長藩閥政治格局,成為日本第一位平民出身的首相,組織了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政黨內閣。

在第一次護憲運動成功、一切都恢復平靜之后,原敬在日記中寫道:“招致如此局勢的原因,無可爭論是桂定錯了方針和民心自日俄戰爭后逐漸起了變化。”至少他說的后半句話是對的。時勢變了,民心變了,人們希望建設以民主為基礎的憲政。至此,追求民主的民眾撼動了藩閥政治,政治領袖再也無法無視民選議員的力量。

這種變化也引起一些人的不安。評論家德富蘇峰在1914年的一篇文章里記下這樣的觀感:“如今日本正在喪失中心點。政府無威信,軍隊無威信,就連政治家也無威信……我們既聽不到曠野中吶喊的預言家的聲音,亦看不到站立街頭,試圖指導國民的先覺者的蹤影。人們彼此猜忌,對自己亦疑慮不安。黑暗即將來臨。”作為信奉專制統治的思想家,德富蘇峰代表了右翼對時代巨變的疑慮。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同樣是在1914年,某一天民俗學家柳田國男來到新落成的大型火車站——東京站。當時正值交通高峰,他看到大批青年從車站涌出,他們背部挺拔,腿形修長,穿著褲線清晰的下裝。而在以前,對一個武士來說,不論站姿、坐姿還是走姿,都要把力量集中在腹部,身體重心保持在下盤。即使到了明治時代,人們也習慣性地腰背下躬,因此身材顯得矮小。如今,這種武士的姿態迎來了終結的一天。日本人開始站直身軀,進入了思想空前活躍的“大正民主”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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