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之嘆:“孔子的籠子”2.0版
禮崩樂壞
周公原創版“籠子”雖然設計完美,但因為缺乏某種更重要的材料,實際效果顯然很有限。周公還沒死,“三監”就躥出“籠子”,公然勾結前朝殘余叛亂。成王死后其子姬釗繼位,即康王,兩人總共統治40多年時間,被譽為“成康之治”,受到儒家千古推崇。可是,成王、康王就不太愿受“禮”的約束。陳雪良《春秋史》寫道:
周公旦還政于成王以后,成王到了新建成的洛邑城,它比起陳舊的豐鎬來當然是另一番景象。成王從洛邑回都后,不談民生,不談治國方略,而大談洛邑風光如何綺麗,美女如何妖艷,飲食如何可口。
周康王晚年也不愿受約束。《詩經》第一首也是知名度最高的《關雎》,大家覺得盡善盡美,殊不知這是“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批評的正是康王。康王后期像商紂王一樣沉湎女色,疏于朝政,盛世不再。這不是個案,明君難終幾乎是所有王朝的痼疾。再說康王絕不是最糟,此后的周王無不更糟,一個個為所欲為地橫行,導致“國人”造反,將厲王趕到一個養豬的地方去了,幽王則直接被殺。
天子都不愿受“籠子”的約束,諸侯會愿意嗎?儒家經典只有魯國保存比較完整,但魯國并非“理想國”。世人所謂“周禮盡在魯矣”,如果僅指周禮之典籍是不錯,但想象魯國人行周禮盡是君子,那就大謬了。魯武公曾帶兩個兒子朝拜周宣王,宣王很喜歡其幼子姬戲,要立為魯國太子。大臣反對,說廢長立幼不合禮。宣王堅持立姬戲。后來姬戲(魯懿公)繼位,他哥哥的兒子不滿,起兵弒君篡位,宣王又將其殺了,改立懿公之弟。從此,諸侯國弒君的事時有發生。魯國后來也侵略成性,陸續吞并周邊多個小國。
天子不愿自律,諸侯闖出天子的“籠子”,家臣也不愿老老實實蹲在諸侯的“籠子”里。成語“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說的也是魯國。慶父姓姬,正宗的“國姓爺”,官至上卿,卻與其嫂魯莊公夫人哀姜私通。哀姜無子,他密謀立哀姜妹妹之子為魯公繼承人,引發一系列內亂。慶父終究會死,不追殺也終有死的一天,魯難卻遲遲未已,天下之亂沒完沒了……
春秋戰國時的諸侯,宛如一群調皮的男孩,整天打鬧。受欺負的諸侯到周天子那里哭訴,可是周天子癱瘓在床,一臉無奈:“這些孩子我也管不了啦!你看我自己家里也給他們弄得亂七八糟!”
既然家長管不了,頑童們自己變著花樣玩。張三無理取鬧,李四王五幾個結成盟友,共同對付張三;李四也變得不講理了,張三王五幾個又結盟對付李四……這時,剛好文字開始普及,于是出現“盟書”。盟書內容不限于政治軍事,涉及諸侯國方方面面。那么,盟書的效果如何呢?
你孩提時代發的誓,幾回當真過?柏楊譏諷道:那些“盟誓文字太美了,美得像一首詩,所以不能在實際政治中實行”。盟書跟禮制一樣約束不了諸侯們的野心,“梯子”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都躥出“籠子”,攪得烽火連天,血流成河。于是,儒家、法家、道家、墨家等紛紛登場,謀劃新的對策,百家爭鳴……
克己復禮
孔子給這個亂世開具的藥方是“克已復禮”—只要統治者自律,恢復周公時候的禮制,天下就會太平。換言之,只要大家都回各自的“籠子”,“梯子”就會井然有序。
孔子多次強調要充分發揮“籠子”的重要作用。季桓子準備侵略別國時,孔子嚴厲責備身為季氏家臣的兩位學生:“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他明確主張對權力“約之以禮”,并提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具體要求。孔子非常有信心,公然聲稱:“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一年初見成效,三年就將禮崩樂壞的現實變成周公時代那樣的盛世,像現代官員競選演說一樣振奮人心。
魯公曾經采納孔子的政見。禮制規定大夫的城墻不得超過標準尺寸,可是三桓都超過了,孔子命令將超出部分墮了,他們居然武力抵抗,引發內戰。魯公失望得很,只好讓孔子走人。孔子不甘失敗,到國外去尋求實現理想抱負之地,可是一連十幾年走了十來個諸侯國,落得跟“喪家狗”一樣狼狽。不得已,他只好回家編書直到去世,將偉大理想托付后人。
孔子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權力不愿回禮的“籠子”。孔子到衛國最多,衛靈公及其美麗的夫人南子對他最好。因為南子風流名聲欠佳,公子蒯聵弒母。靈公去世,本當由蒯聵繼位,因他逃亡在外,只好由他的兒子輒繼承。孔子卻建議說:靈公去世,蒯聵是衛國公室里的長輩,君臣父子這名分不可顛倒。輒直接繼承祖父的君位,在禮制上說不過去。所以,當務之急是請蒯聵回來為君,輒退回太子之位。假如你是衛出公輒,你會采納孔子這建議嗎?后來的李隆基、趙構們作了回答。
孔子生前最大的成功是培養了一批好學生。孔子逝世后,學生不僅為他守墓,回憶整理《論語》,更重要的是繼承他未竟的事業。學生們冷靜檢討老師失敗的原因,認為時過境遷,再像孔老師那樣對周禮“述而不作”顯然不行。孟子晚孔子近兩百年出生,他繼承和發展了孔子的“仁政”思想,并像孔子一樣游歷列國20多年,推銷不出去便回家講學。后人將他稱為“亞圣”,與孔子并稱“孔孟”。
但實際上他們的思想有好些不同。孔子仁政的出發點是君王,強調“君君臣臣”;孟子的著眼點是民,強調“民貴君輕”。這就是說孟子試圖對“梯子”的排序規則加以改革,許多帝王對此恨得咬牙切齒,朱元璋忍無可忍將孟子“鞭尸”。黃仁宇在《中國大歷史》一書中寫道:“從個人說辯能力和長久的功效兩方面講,孟子在傳統政治上的地位要超過孔子……威利在他的杰作《中國古代的三種思想》中即以孟子代表儒家,和道家與法家對立。”
日本講談社《中國的歷史》說:“原本孔子這個賢人只在戰國時代齊國等一部分國家受到大肆贊揚,而在其他國家而言多是諷刺或部分褒揚。”齊國第一個稱王的齊威王,他的祖先田氏曾經與孔子一起編過《春秋》,為了抬舉田氏,將孔子“定義為天下第一圣人,然后借孔子之口講述歷史的規律并預言未來的王者”。到了漢代,孔子地位飆升,但仍然次于周公,常以“周孔”并稱。再后來,孔子地位就超越周公了。
盡管儒家享盡盛譽,卻沒能挽救春秋戰國持續500余年的亂局,最后是信奉法家的秦始皇收拾了爛攤子。秦國人既不指望那些美麗的外交盟書,也不迷信古老的“周政”,而是選擇法家,全力改革自己,不斷創新。美國圣母大學政治學系許田波著有《戰爭與國家形成—春秋戰國與近代早期歐洲之比較》一書,研究為什么中國出現一個強制性的普世帝國,而歐洲卻一直保持多國的均勢狀態,結果認為:
秦能統一中國,是因為它實施了全面的“自強性改革”,采取各個擊破策略和不擇手段的計謀;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歐洲的爭霸國相續失敗,因為它們采取的是“自弱型權宜措施”而非“自強型改革”。
富有戲劇性的是,最后六強國面臨秦國帶來的滅頂之災,他們的對策自然是聯盟,可仍然擱不下眼前私利,面和心不和,競相叛盟賄敵,而不能真正團結一心抗秦,終被各個擊破,無一幸免。周王室掙扎到前256年,最后一任周王姬延面對秦軍入侵,親自號召組織國際聯軍,沒想到只有五六千人響應,又缺糧餉,根本沒法上陣,不得已自行解散。因為國人紛紛索債,姬延躲到一個高臺上不敢露面,最后讓秦兵捉拿,徹底滅了周王朝。
秦與周原來都在今陜西,后來各分東西,500年后又合在了一起。據《史記》記載,這是道家太史儋早就預見的奇跡,他曾對秦獻公說:“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出。”當然,這只能付諸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