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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是一個奇跡

中譯本序

希臘是一個奇跡。近世的研究已經找到希臘各式各樣優越之點的外族來源,但這絲毫都不改變這樣一個事實:希臘是一個奇跡。各個民族的神話、文字、數學、建筑風格、軍隊組織及其他等等在或深或淺的各個層面上影響了希臘,或者不如說,匯集到希臘,就像百川匯海一樣,在希臘聚集成偉大的形象。

我們談到古希臘,有意無意會拿現在的中國和它比較。最先映入眼簾的差異大概是規模。希臘的一個城邦,公民多半是幾千人,超過兩萬人的寥寥可數。相比之下,我們中國有十億以上的“公民”。這個比較是很外在的,但很多重要的事實都和這一點連著。例如,你我作為一個個個人,和社會、和政治共同體的關系必然與一個希臘人有霄壤之別。我們今天的民主、法制、政治公開性這些觀念都是從希臘人那里學來的,但我們在這些方面的觀念不可能與希臘人一樣。在現代國家中,美國可算是民主、法制、政治公開性的模范了,但是和希臘相比,民眾的政治參與是非常片面的,經常只限于幾次選舉,施政的公開性也是極其有限的,大多數人根本無法懂得那些政策舉措的含義。

再以競技體育為例。希臘人重視體魄的健美,充滿游戲精神,熱愛競爭,同時又十分講求規則和公平,現代所謂體育者,只可能在希臘誕生,而且這種體育精神也是希臘的突出標志。我們從希臘人繼承了體育運動,“奧林匹克”這個名字已經表明了這一點。然而,近代體育只不過保存了希臘體育的幾個片面。最突出的差別就是,希臘沒有職業運動員(希臘晚期出現了一些半職業的運動員)。他們不會明白為什么我們會把一個小孩子從公眾生活隔離開來,用各種技術和儀器去鍛造他,最后制造出一架能獲取金牌的運動機器。

希臘沒有職業運動員,也沒有職業詩人、職業哲學家、職業軍人。一個公民參與公民大會、在法庭上進行審判,他是一個戰士,同時是一個家長,照顧家庭的生計。后世所謂理想的“全面的人”,幾乎只能在希臘找到。也許還可以加上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只不過只對少數精英是如此,而精英和普通人已經隔得很遠了。

面向更高的生存是希臘的理想。有一個人所周知的希臘詞arete,大意是:卓越。后世也把它譯作“品德”、“德性”。這個譯名不算錯,沒有更高的品位,談何德性?不過,卓越和現在所謂“有道德”還是很不一樣。現在所謂道德,幾乎變成了個人的甚至內心的語詞。以希臘人的率真,他們不會把卓越當作只求內心滿足的德性。卓越帶來榮耀。“同儕和后人的稱頌才是對卓越的回報”基托:《希臘人》,第318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希臘人多次放逐自己最優秀的人,這也許是個讓人惋惜的制度,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們不承認這些人的卓越。這也許就夠了,追求卓越并非只為滿足內心,但卓越也不是用來換取各種瑣碎利益的手段,卓越者本來也不希圖什么。生不帶來死不帶走,這不是咱們中國人才明白的道理,只不過,從人誰無死的結論,可以是讓我們輝煌生活一場吧,也可以是讓咱們就這么混吧。誰能證明瞎混是錯誤的?但有人碰巧喜歡富有魅力的生活,喜歡大自然的美,喜歡生命力的洋溢。用哪個詞來描述希臘人?活力,而不是活著。

希臘人的卓越觀念也和希臘城邦的尺度有關。你的勇敢是你所關心的人看得見的,你的歌聲是你熟知的人聽得到的。當你只為陌生的追星族歌唱,哪怕他們成萬上億,哪怕他們如癡如狂,都不足以給你帶來光榮,只能給你帶來虛榮——大把的銀子另說。當你失去了和親近的人的聯系,只有數字能表明成就,最適合統計學衡量的是錢,掙錢的行業汲取了每個民族中多一半精英人物。大亨和歌星有點滿足感,那是相當抽象的滿足感。的確,在希臘城邦的尺度中,卓越的個人作為一個實體被看到,在我們這個幾十億人口的地球村里,卓越最多是被作為一個片面的性質被看到。要想出人頭地,你就必須在一個狹窄的方面拼命訓練(希臘人不帶惡意地認為專門技術是奴隸的特長),放棄你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生存,乃至放棄德性,放棄arete。

卓越者固然與眾不同,那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與眾不同,是在卓越的方向上與眾不同。希臘人大概難以理解“片面的深刻”這樣的用語。他們大概更難理解我們把怪異和優異混為一談。在希臘人看來,只有全面發展的優異個人才有個性,而我們今天所說的個性,常常只是有點怪異而已。對希臘人來說,僅僅個性,僅僅是我的,僅僅表現出自己與別人不同,是毫無意義的,個性有一個廣泛的目標,那就是城邦的福祉和更高的生存。這一點也許在藝術觀念的轉變上表現得最為突出。在希臘,藝術是把一件事情做好的本事,而現在,藝術家所追求的則是單純的標新立異,不管這種標新立異有何益處、有何卓越之處。倒是別人沒做過,但不是別人沒有能力去做,只是別人不屑去做,或羞于去做。

現代人也許會爭辯說,希臘的神祇偏愛英雄,我們的上帝偏愛普通人。可是別以為我們不再卓越,是因為我們把卓越平分了。我沒看出現代的普通人得到多少偏愛。實情倒往往是,當才智之士滿足于普通人的那些需要,普通人就連這些需要也滿足不了了。

希臘人自己知道他們出類拔萃,在希羅多德、埃斯庫羅斯、蘇格拉底、伯里克利的著作和演說中,在幾乎所有希臘作品中,我們都能夠看到這一點。他們清楚,他們是自由人,而別的民族生活在奴隸狀態之中。與當時所有別的社會相比,自由的個人是希臘最鮮明的特征,也是希臘人留給后世的最寶貴的遺產。

無怪乎希臘時代是人類心智取得最偉大成就的時代。在心智生活的各個方面,希臘的突出特點是對鮮明形式的追求。形象、顯現、展示,具有頭等的重要性。在原始宗教那里,意義集中在神秘的核心,宗教崇拜愈重,日常世界就愈加無足輕重,而在希臘人那里,神秘的意義通過可感可解的形象呈現出來。在一個公共空間中,神的偶像主要不再在于它的象征作用,而在于它的可感的形象。這并不是要使神秘的東西消失,而是使意義充盈于日常世界之中。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深入融合。藝術家呈現神的形象,哲人們思考神話。據說第一個天球儀是阿那克西曼德發明的,于是,宇宙成為一個形象、一個景觀,theorie,展現在我們面前。真理不再被理解為某種私人的感悟,真理能夠也應該通過形象獲得自身的獨立存在,獲得公共的展現。

才華結晶在清晰的形式之中。那時的作品,無論是雕塑、建筑,還是悲劇,還是希臘人的演說、哲學、政治組織,到處都閃耀著智性的光芒。研究者指出,即使在德性或arete中,理智的含義也絕不亞于其道德含義。理智是塑造更高形式的必由之路。我們今人卻恥言理智,因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理智不再是用來塑造更高的形式,而是專用來謀求蠅頭小利了。

正是這種對智性的崇尚,希臘人發展出了我們今天稱之為“科學精神”的東西。天文學是從巴比倫傳到希臘的,但到了希臘,它就完全與星相學擺脫了關系,成為標準意義上的科學,從而具有新的意義,并且很快就大大發展了。不過,科學精神和我們今天視為科學的東西并不重合,希臘人在遠為廣闊的意義上理解科學,凡世界和人生的真理都是科學所要探索的。也許,我們不要叫它科學,而叫它哲學。可惜,今天的哲學已經無力概觀過于膨脹的知識體系,今天的科學已經無力把繁復的數理和數據帶回自然理解之中。希臘的思想家卻從一開始就在尋找自然和理解的統一原理,arche。arche這個詞不是從神話來的,它也不是像太極那樣抽象的一,arche要求的是豐富性的統一而不是單調的還原論。希臘人對世界的豐富多彩感受太深,展現結構性解釋的智力沖動太強,那種抽象的萬物歸一對于希臘智性來說太乏味了。希臘哲人對真理比對學說更感興趣。與其他學派相隔絕、個人自悟或門派自悟的學說不會是希臘意義上的真理。對自然的理解,對人性的理解,就像政治事務一樣,是可以拿到民眾之間進行討論的。先人的解釋和理論,沒有哪一條是絕對不可冒犯的。我最近讀到一篇文章,從蘇格拉底之死等事例論證說雅典是沒有言論自由的。這個論斷多荒唐啊。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索福克勒斯為雅典人所作的戲劇中沒有一字一句提到這場戰爭,阿里斯托芬的戲劇中倒是時常談論這場戰爭,在他的戲劇中,雅典的英雄統帥常被描繪為小丑。本書作者漢密爾頓以此為例來說明希臘的思想言論自由,別說咱們這里,就是歐美也望塵莫及。

理智不是才華和激情的敵人,相反,才華和激情只有通過理智才成為建設的原動力。希臘人在精神上的建設意愿是無與倫比的。希臘當然不是一個缺少激情的地方,希臘人的激情如此充沛,乃至我們在各種各樣的希臘作品中、在任何關于希臘的論述中幾乎找不到假充激情的例子。然而,希臘的確不是一個狂熱的地方,基托甚至斷言:“很難想象某個希臘人會是個狂熱分子。”基托:《希臘人》,第22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與希臘那種激情和理智的結合對照,我們不能不感到我們自己的時代更近乎狂熱和平庸的交替。現代人的過激表現在各個方面,包括那些不顯眼的方面。就說現代關于平等的狂熱吧。極端平均主義的慘痛結果現在我們還該記得,這種平等不僅讓優越者憤憤不平,而且使那些在等級社會中處于劣勢的群體經受更大的苦難。然而在我們這個虛偽已滲入骨髓的時代,哪怕他寶馬雕車、腰纏萬貫,或權傾天下,只要他主張平等,似乎我們至少得承認他有良好的用心。為此而生的一個惡果在于,那種理想的平等社會永遠不會出現,而我們為此浪費的精力原可以用于尋求一種較為均衡的社會狀況。在希臘人眼里,消滅貧富差別會是一種離奇的、沒有任何益處的幻想,人的團體需要的是比例和均衡,而不是一盤散沙式的平等。希臘人提倡節制,以“毋過度”為格言。財富應當受到節制,富人應當慷慨大度樂于施舍。

當然,希臘也有貪財的人,但是在希臘全盛時期,簡樸是風尚。對于熱愛生活的人,簡樸不是一種理想,而是一種需要。奢侈不僅需要花費精力去掙,而且需要花費心力去享用。奢侈和心智的貧瘠即使不成正比,也是經常相伴相生。我們的衣柜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裳,可是我們不得不用這些衣裳去包裹自己不是太胖就是太瘦的身體。看看希臘,我不能不懷疑人類走錯了路。

我個人,對西方文明,像中山先生一樣,“心怦怦然而向往之”,而西方文明中我所熱愛的一切,差不多都來自希臘。理性的開明,落落大方的競爭,坦誠和自信,對個人人格的尊重和對公益事業的熱心,對身體美的熱愛,思辨和求真的愛好,無窮的探索精神,賦予無形以形式的理智努力。與希臘人相比,現代人一望可知和殘疾差不多。當然,現代也并非一無是處。最突出的一點是我們現代人所具有的廣泛的人道觀念,即使希特勒也不敢公然宣稱他將有計劃地屠殺敵國的人口。我們,至少在觀念上,比較重視那些不幸人群的尊嚴和福利。反過來說,希臘也不是天堂,多數惡行和缺陷在希臘也能找到。那里有陰謀和腐敗,有暗殺和欺詐,那里有狡猾的人、貪婪的人,甚至也有無賴。而且說到底,希臘畢竟在戰火中、在道德淪喪中、在平庸中湮沒了。是啊,有生之物必有消亡之日,唯可慶幸者,是人類有過希臘。

那么,最后再說說希臘的興亡吧。希臘是在戰勝波斯以后到達全盛時期的。假如在希波戰爭中,落敗的是希臘一方,希臘還會有這樣的鼎盛時期嗎?我想不會(當然不止這個,整個世界歷史都將改寫)。弱小的民族,靠智慧和勇敢戰勝遠為強大的對手,我想不出有什么比這更能增進人的精神力量了。那么,假使雅典帝國輕易戰敗了斯巴達同盟,雅典會贈與我們更加璀璨的文明嗎?我想不會,雅典成了帝國,變得越來越霸道,霸權有時能帶來秩序、太平和經濟繁榮,但它從來無助于而通常有害于心智的提升。我想到當前,曾經給人們帶來眾多美好事物與美好希望的美國一心建立自己的霸權地位,恰恰在這個時候,它在精神上的吸引力開始消退。

希臘是西方文明的黎明,也是人類文明最燦爛的時光。西方是希臘的嗣出,但希臘遺產不是只屬于西方的。中國人大可不必用我們的諸子百家秦俑漢簡來與希臘一較短長,因此十分得意或分外自卑。中國人也是人,知道美丑貴賤,熱愛美的、健康的、充滿活力的事物,無論它從春秋來還是從希臘來。談論希臘的西文著作汗牛充棟,可我們的圖書館里查不到幾本,今葛海濱先生重譯其中極具吸引力的一本,《希臘精神》,真是件快心事。葛海濱先生的英文、中文都不錯,書譯得認真,不過他像我一樣,不是研究希臘的專家,譯文難免有不足人意之處。不過,這樣的好書,我想還會再版,愛希臘如我者,期望譯者和讀者合作,使譯文更加精良。

(陳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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