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武松
胡大夫來以后,對西門卿又是號脈又是看舌苔翻眼皮,終究還是無法下定論。
只好先將小夫人救醒。
小夫人悠悠醒來,茫然了一陣,才想起之前的事,抓著胡大夫問卿哥兒的情況。
胡大夫哪里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只好求助地看向老和尚。對先前老和尚奪了自己的差事,胡大夫雖然心里不舒服,但對老和尚獨到的偏門醫方還是挺佩服的。
老和尚正一心一意地誦讀經文,從《金剛經》、《大悲咒》《大藏經》、到《楞嚴咒》《華嚴經》《佛說阿彌陀佛經》……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房間里已經擠滿了人。
小夫人見胡大夫看向老和尚,誤以為胡大夫暗示這事起因在老和尚身上,一時氣迷心竅,失去理智,撲到老和尚身上,不顧形象地廝打起來:“騙子,騙子,你還我的卿哥兒,你把我的卿哥兒還給我!”
等眾人拉阻開,老和尚臉上已經被撓出了兩道血印。然而老和尚紋絲不動,如同廟里的泥胎菩薩,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依舊不疾不徐地頌吟著經文。
在眾人的安撫勸說下,情緒失控的小夫人漸漸平復。
西門庸早已不動聲色地準備好一切,只要小夫人說出趕走老和尚的話,立馬就會有人沖進來將老和尚打將出去。為了以防萬一,西門卿還安排了兩個腿腳快的人,只要一開打,立刻就會去報官,讓縣衙的差役們來撐腰——畢竟他已經從青牛宮確認過老和尚的厲害。
雖說西門卿已經傻了,但也不敢保證沒有清醒過來的機會,這個老和尚給人的感覺太高深莫測了,說不定真的能讓卿哥兒清醒過來。
呆在西門府的老和尚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刀,隨時都會劈下來。
現在趁機趕走,最保險。
小夫人只顧著低聲哭泣,遲遲不表態。
西門庸焦急無比,卻也不肯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心思。
“阿彌陀佛,卿哥兒與我釋家佛緣深厚,當不會有大礙,眾施主暫且散去,切莫驚擾了卿哥兒。善哉善哉。”
小夫人聽譚正芳如此說,再看西門卿依然癡傻狀,并無一絲好轉跡象,怎么肯信,質問道:“既然大師說卿哥兒不會有事,可卿哥兒什么時候能醒過來,好起來?”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萬法緣生,皆系緣分。貧僧亦不知道卿哥兒何時能醒轉過來。或者一念須臾,或者三月五旬,都有可能。南無阿彌陀佛。”
“你……你……好,那請大師告訴我,既然卿哥兒與你佛門有緣,為何卿哥兒會這樣?”
“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善惡報應,禍福相承,身自當之,無誰代者。觀身不凈,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卿哥兒命里自該有此一劫,度過此劫,方可入大道。”
譚正芳說了一大通,小夫人云里霧里,只聽明白了報應、因果寥寥幾個熟悉的字眼。想到之前卿哥兒的那些層出不窮的混賬事,也明白錯不在和尚,也就熄了責難的心思,只是還有些不甘心,怔怔的看著譚正芳,希望對方能給出一個保證來。
似乎知道小夫人所想,譚正芳道:“念佛時,即見佛時,亦即成佛時,求生時,即往生時,亦即度生時。施主且放心,貧僧會陪著卿哥兒度過這一劫的。施主若有空閑,亦可時時誦讀《金剛經》,為卿哥兒祈福祈壽。心誠則靈,佛祖必有感應。”
如同一道光劃破黑夜,小夫人連忙讓人去求取《金剛經》,折騰到半夜,千辛萬苦才從城外的張大戶家借回一本經書,小夫人沐浴更衣,焚香凈手,就守在西門卿床邊連夜親自抄錄。
譚正芳看著混混噩噩的西門卿喃喃誦道:“人身難得,佛法難聞。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此后,一連數日,西門卿一直處于這種失魂的狀態中,不見絲毫起色,消息傳的飛快,連帶著整個陽谷縣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西門府里那個無法無天的小惡棍,又一次成了街頭巷尾、茶余飯后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小夫人倒是表現得異常堅強,每日里除了去西門達處通報病情外,就守在這里,夜以繼日地誦讀《金剛經》。
這一次,小夫人沒有對西門達隱瞞什么。
明白西門卿的現狀后,西門達很鎮定,情緒上看不出什么,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天意如此,天命難違。”誰都沒有注意到他頭上所剩不多的黑發已經全白了。
在這個闔府悲痛的時候,西門庸自然而然擔負起更多的責任。不但要操心府外的生意,還把府里的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從重從嚴地懲罰了兩個說閑話的下人后,有效地遏制了人心不穩局面。
實際上只有他自己明白,這兩個人受到懲罰只是他借機清除異己而已。
雖然比以前更加勞累忙碌,西門庸一點也不覺得疲憊,厭煩。相反每天都是精神十足,感覺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如此光明過。
癡呆的西門卿已經完全廢柴了,連吃喝拉撒都不能自律了。
害怕受到無妄之災的小蓮再也不敢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來,盡心盡力、小心翼翼地服侍照顧人事不醒的西門卿,暗暗祈求老天爺讓卿哥兒早點好起來的祈求至少也有幾千幾萬遍了。
卿哥兒還是一副令人絕望的魔怔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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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初夏的晚風輕柔清爽的從陽水河上吹過。
剛剛裝好了五船糧草的碼頭搬運工們,顧不得洗去身上的濃重的寒酸味,鬧哄哄地涌到賬房處數簽子、領工錢。
一陣喧騰吵鬧之后,滿裝著糧食的大船在纖夫們的號子聲中緩緩駛離河岸,逆水而上,進入更加寬闊的金水河,最后會到達最終的目的地——汴梁城,天下第一城。
天下承平百余年,說是繁華盛世也不為過。家里但凡有點土地生計的人都不會來做這種下死力掙點血汗錢的行當。能扛得住吃得消這份苦的多是些身強力壯的莽漢子。尋常人,不消一個時辰就會在眾人的哄笑中癱軟到爬不起來。
夾雜在這群壯漢中間,有一個十六七的少年,面容稚嫩鶴立雞群一般,尤其顯眼。
少年身體并沒有完全長開,露出的胳膊肌肉瓷實,已經展示出山東大漢的健壯特性來。
領了辛苦所得,少年一邊走一邊數著。
其實剛才已經當面清點過,不少一文錢。加上多天積攢下來的,少年很久沒有這么有錢了,數錢的過程很美好,能讓人忘記勞作遺留在身體里的那些火辣辣的疲憊酸痛感。
跟隨著幾個比較熟悉的同事走進碼頭附近的茶水鋪,要了一碗面,在老成持重幾個同事的勸說下,又讓店家加四文錢的豬肉。
四處流浪快兩年了,飽嘗人情冷暖世事艱辛的少年已經不再天真懵懂無知,逐漸學會了鑒別人心,洞明世事。別人是好心還是惡意,基本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豬肉肥膩油水足,能夠快速消除身體的疲憊感,讓人第二天還有干活的氣力。豬肉的味道不夠好,瘦肉肉質柴,肥肉膩嘴,還有一股說不清透不明的騷味。是標準的賤肉,只有這些窮人們才不在乎這些,有肉吃,已經很難得了。
聽京城過來的有錢人說,南方人吃的豬肉顏色好看不說,還沒有這種騷味,因為他們鹵煮的時候添加了價格昂貴的藥材,藥材的味道很好的中和了豬肉里的那股味道。賤肉也不賤了。
原本茶鋪的老板也想提高一下豬肉的口味,求來了幾個草藥的名字,結果到藥鋪一問,就偃旗息鼓了:真要弄出來,這碼頭上絕對沒人吃得起,能吃得起的人估計也不屑吃這種賤肉。
面好了,黑瓷大碗,熱氣騰騰,勁道的手搟面,八塊肥瘦相間的豬肉塊碼在面上面,垂涎欲滴。談天說地的下力人,不再言語,拿起筷子一片西里呼嚕聲,吃得美滋滋的。
生而為人,辛苦勞作之后,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了。
飯后,各自付了帳,又說笑了一陣,消消食,才陸續離開。家近的回家,沒家的就去附近的草棚對付著。
少年把碗里的面湯喝干凈,揉揉滾圓的肚子,滿意地打了個飽嗝,也站起來,摸摸纏在腰里的那些讓人親切舒服的銅錢,向城里走去,再不抓緊時間,城門就要關了。
一個質樸的漢子見狀善意地沖他道:“小松啊,聽哥一句勸,別去那些地方,咱們這種人,掙倆錢不容易,好生攢著,日后有機會也能借個好生養的婆娘,下個種,別讓你們武家斷了根。”
名叫武松的少年明白漢子絕對是好心好意,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沒想那么長遠,他只想眼前的事。少年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別人的提議,只好頭也不回,什么也不說,繼續往城里走去。
好心漢子搖搖頭:真是頭倔驢。也不再多言。
少年進了城,順著彎彎曲曲、寬寬窄窄的街道走著。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道路兩旁的房子里,有亮燈的,有不亮燈的,但無一例外的是都有人聲,吵鬧打罵也好,歡聲笑語也好。
少年的心里充滿了羨慕。
曾經,他也有過這樣一個家,不論是熱鬧還是安靜都讓他心里溫暖不寂寞的地方。
他有疼愛他的父母,還有經常帶他玩耍游戲的哥哥。有一天,哥哥背著一箱書走了,臨走前哥哥摸著他的腦袋告訴他說他是要去游學,要考個功名回來光宗耀祖,說到時候給他帶好多好多東西。然后,他再也沒見過哥哥了。哥哥音信全無,村里人都說哥哥死在了外面,再也不會回來了。
后來,父親病歿了。
父親死前的那一場拖了一年多的大病,幾乎耗盡了家中資財。雪上加霜的是緊接著娘親也病倒了。不愿賣最后一塊地換取救命藥錢的娘親偷偷懸了梁。
年少懵懂的他安葬了母親后,成了人人可以欺辱的孤兒。不幾年時間,土地房子也都沒了。沒有立錐之地的他只能背井離鄉,成了沿路乞討的乞丐,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
幸好,他遇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