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給我一小時的時間，我想跟這天地人間說說話。”

那彩虹橋的首端，臉龐干凈無須，頭發烏黑濃密的垂釣仙人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滿。

在他眼中，于景言只是在耽誤時間，而且自己維持彩虹橋和垂釣桿同樣也會消耗靈力。

垂釣仙人本想拒絕，但又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末位小神，而上面的消息透風下來，即將上鉤的這位爺恐怕今后是個不得了的通天大能。

得罪不起呀……

于是垂釣仙人懶洋洋，帶著一絲不情愿地吐出一個字。

“好。”

仙音入耳，這茫茫人世間只有于景言一個人聽得見。

于景言低下眉眼，從彩虹尾端走到頓號身邊，伸出他纖細白嫩，修長勻稱的右手。

頓號也不扭捏，接過他的手掌，順勢起身，雖然雙腿仍是有些發軟，但勉強可以站穩。

頓號再次打量于景言，發現他額間那朵桃花不再影影綽綽，而是散發著魅惑的粉紅，好似有著黑洞般可以將人吸引進去的魔力。

頓號喉頭滾動，兩只袖袍不安地在褲線處摩擦，他現在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瞎，看得見眼前那十二座彩虹橋，他也知曉，這彩虹橋是來接于景言的。

自己眼前這個清秀似女子的羽衣道士過了橋，就是仙人了。

“其實你我剛剛的交戰并不公平，在那場金蛇閃電中，我便已然擁有一部分仙力了，換言之，剛剛與你切磋的于景言已稱不上純粹的人了。”

頓號兩眼冒光，似乎找到了自己落敗的理由，囁嚅問道：“那……如果你沒有仙力加持，你我之間……”

于景言嘴角上翹，淺淺一笑，說出了讓頓號心碎的一句話：“縱使我全然是人身，只要我想，一息之間，你也必敗無疑。”

頓號似乎還想掙扎，繼續追問道：“倘若我掌握了全部的佛家四曰呢？”

“結果亦是如此。”于景言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似乎想借此斬斷頓號求勝的執念。

頓號雙目失神，差點兒再次癱倒在地上，他看得出來，于景言并沒有在唬他，他說的是事實。

也正因為是事實，才無法接受，才刻骨銘心。

“但你很強，我雖然沒見過多少僧人，但我也敢斷定，千年來，你一定是最優秀的佛門武學弟子。”

于景言輕輕踏步，看到已經吃完麻團，遙望著彩虹橋發愣的布董事。

于景言閃身來到弟子身邊，輕輕撫摸他的小腦袋，彎下腰說道：“接下來無論發生什么，不許哭哦！”

布董事將雙臂抱成膀放在胸前，一臉神氣地說：“小師父，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都十歲了，怎么可能還像個小孩一樣哭鼻子？”

于景言捏了一把布董事的鼻子，又一個閃身來到頓號身邊，繼續剛才的話題。

“不管你承不承認，不管你見沒見過，這世上總存在那么一群人，他們被稱為天才，我應該算得上其中之一。

我七歲那年，被我師父領上了山，他教我的所有道家典籍，我翻一遍即可倒背如流，給我演示的所有道家功法，我看一次就可以做的分毫不差，縱使我師父也搞不懂的奇門八卦陣書，我看幾遍之后，也能掌握所有要領。

我師父求著我反過來教他，他卻怎樣也學不會。

而在我看來，這個所謂“學習”的過程里，根本沒有費什么功夫和心血。

我終于明白了，天賦這種東西切實存在，而我便是一個被選中的幸運兒。”

于景言講到這里頓了一頓，身影不斷閃現，撫了撫桂花樹葉，撫了撫觀邊雜草，撫了撫地上蟲蟻，又撫了撫布董事的小腦袋。

“人間給了我恩惠，也給了我歡樂，所以我想報答他，我想報答這一草一木，一蟲一鳥，每一個清晨微笑面對忙碌工作的人兒，每一個被憂愁困擾煩心的人兒。

我擁有著不同于常人的天資，我便想為這人間也做些什么……

為此，我可以付出一些代價。”

于景言又一次來到頓號身邊，附耳說道：

“我離開后，不要管這孩子，道門若想成長，他也要獨自面對風浪，面對孤寂，面對沒有人幫襯他的日子，我也相信他，他可以照顧好自己。”

于景言不再回頭，身子如飛燕般輕靈地踏上第一座彩虹橋。

頓時，他全身圍繞上金色的光芒，他的足邊簇擁上了朵朵桃花。

于景言像個花仙子一樣在桃花叢中漫步，踏上了第二座彩虹橋。

他的雙足漸漸消失，化成了點點晶瑩的銀色菱形方塊，四散在空氣里，他整個人飄蕩在空中，踏上了第三座彩虹橋。

簇擁在他身邊的桃花一朵朵飛起，插在他的發間，形成了華美的裝飾。

“小師父，你要去干嘛？我今天的每日三問還沒問呢！”

于景言聽到了布董事帶著哭腔的聲音，但仍未回頭，眼神堅定地走向了第四座彩虹橋。

他身旁的金光漸漸濃郁，將于景言整個人包裹起來，像一只被金色大繭纏繞住的蠶。

第五座彩虹橋上，他發間的桃花再一次飛起，環繞在于景言的頭頂，聚集成一朵巨大桃花，巨大桃花飛到于景言身下，于景言盤腿而坐，搭上桃花底座。

這座下桃花一層層疊加，美不勝收。

第六座彩虹橋上，包裹著于景言的金光炸裂開來，在于景言的背后形成了四只薄薄的金色翅翼。

化繭成蝶，

亦是，

棄人為仙。

十二座彩虹橋，前六座歸屬人間，后六座算做仙界。

這一刻于景言仍舊是人。

于景言嘴角微微一笑，從座下桃花上漂浮而起，看向世間。

“既然要離開，總要給故人留下些許禮物，才算沒有遺憾。”

于景言大喝一聲，響徹人間，他振動身后的四只金色翅翼，以他為中心，出現了無算的金色雨滴，這些雨滴從于景言身旁沖向天邊，就像雨水倒灌一般，將整個天空染成炫麗的金色。

天空激蕩出一層層波紋，從中氤氳出水氣，噴上金粉，蓄勢待發。

彩虹橋首端的垂釣仙人似乎感覺到了異常，身體不再懶洋洋地，而是怒目圓睜，像一頭狂怒的獵豹。

“于景言，你瘋了！你現在已然不是人了，為仙者，不可肆意影響人間事，這是仙家鐵律！”

于景言卻耐心數著橋梁的數量：“一，二，三，四，五，六……”

“您錯了，我還尚未成仙。我現在……”

“在人間。”

垂釣仙人望著馬上就要落下的點點金色雨滴，惡狠狠地威脅于景言說道：

“你敢？”

于景言仰天長笑，輕輕拍了拍手：“仙自然是不敢，但人……總會有頭腦發熱的時候。”

于景言拍手的聲音響起，那雨滴也緩慢地落下。

與此同時，世間每個人的頭頂，都懸掛著一滴金色的雨滴。

***

薛子寧發現晏寧城里無論是碧眼還是行動隊隊員，頭頂都懸掛著那樣一滴雨滴，他自己的頭上也有。

突然一道似乎從天外傳來的聲音飄入下界眾生的耳朵。

“在下水榭山水榭洞天于景言，好吧，其實沒必要自我介紹，但我主要是想給道門打個廣告。我這人臉皮厚，做好事一般會留名。

你們頭頂這顆雨滴會在我說完這段話之后砸下，放心，不疼，就像普通的雨滴灑在身上一樣。

砸下之后，所有的碧眼將會得到凈化，所有的普通人將會延壽十年。

沒必要懷疑，這不是詐騙短信，這只是一個道士的承諾。

我只說這么多，言簡意賅才有高人風范。

再見嘍，各位。

無論你是否認識我，無論我們在茫茫人海中是否有過一面之緣。

我都很慶幸，能和你們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

感謝大家，我的演講……

對不起，串詞了……”

薛子寧愣在了原地，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臉邊劃過了金色的雨漬，不小心流到了嘴里，居然還有一絲甘甜。

他看向周圍的碧眼，他們的眸間的綠光漸漸渙散，重現了許久未見的烏黑，額頭上由那枚金色的雨滴轉變成了一顆血紅的小球。

血紅的小球一一爆開，他們眼中的綠色徹底消失，回歸了平常。

晏寧曾經的碧眼都紛紛拿出鏡子或手機，看著映射出來的自己，看向那久違的一雙雙黑眸。

他們雖然不知道這樣的神跡究竟是怎樣做到的，但大家卻都高聲呼喊著于景言的名字，高喊著水榭洞天萬歲。

實際上，不光是人和碧眼，路邊枯敗的小草變得容光煥發，動物園里即將逝去的老猩猩突然充滿力量，捶胸頓足，四處攀爬跳躍。

只有一個地方的人們不太開心。

杭辛市的部分碧眼哭天搶地，他們發現自己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引以為傲的碧綠眼眸。

他們再也不能高人一等，再也不能靠著絕對的力量讓他人畏服。

陸三才所在的水牢里，同樣也有那么一滴金色的雨滴懸在頭上，卻久久沒有落下。

幾秒之后，雨滴竟然在陸三才頭頂爆開，并沒有灑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眸仍是碧綠，并未褪去。

陸三才成為了目前這世間唯一一個碧眼。

楚煊赫坐在柳馨月曾經的座椅上，看著雷茲等人變回曾經的樣子。

他抽動嘴角，雖然他自己的能力沒有受到影響，想來可能是由于五血靈石里包含了神魂，位格和于景言相近的緣故。

但他還是很憤怒，這些人都是他的藝術品，而于景言這個即將成仙的家伙只是操縱了一場雨，便將他全部的藝術品都毀于一旦。

楚煊赫攥緊拳頭，恨不得現在就去殺掉于景言泄憤。

突然有一個雷店成員踉踉蹌蹌地跑進來，說道：“不好了！不好了！存放炫金石的那個倉庫憑空……憑空消失了。”

楚煊赫用拳錘擊座椅，將座椅打擊粉碎，重重咬著牙齦，他很少這么失態。

雖然于景言搞了這一場金色大雨，但楚煊赫本來仍是有辦法補救，有炫金石，就算沒有徐落教授，α激素和β激素也可以重新研制。

而如今……

不出意外，方平的血源和蘇穎兒的血源很有可能也遭到了破壞。

楚煊赫的眼睛完全變紅，怒吼著：

“這礙事的仙人！！！”

***

于景言此刻仍是四處調整身位，五指攥成拳，仔細核查摧毀著人間所有存放α激素和β激素以及重要材料炫金石的地方。

他同時也給青染先生留了一手，正如楚煊赫所想，憑借他的能力還無法影響五血靈石帶來的裨益。

所以他刻意留下陸三才，這個人的能力極為特殊，很有可能會在對陣楚煊赫的戰役里起到重要作用。

于景言第三遍審視人間，確定自己沒有留下任何一只漏網之魚，清淺笑意，不再慢吞吞地挪動腳步，飛速走到了第十二座彩虹橋。

垂釣仙人真的想一拳頭砸在于景言的臉上，但還是強忍下來說道：“你的鬧劇演完了？”

于景言搖了搖頭，垂釣仙人看到對方的反應之后，更想打他了。

于景言回過頭，把目光投向哭哭啼啼的布董事。

他本來不想回頭的，但終究還是沒忍住。

沒忍住再看那孩子一眼。

“小師父，你要好好聽清我的每日三問，今天我絕對不問摸頭會不會長不高這樣沒營養的問題了！也不會再問唐豆兒能不能做我媳婦了！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小師父，你還會回來嗎？”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小師父，你還會……你還會回來嗎？”

“我的，我的……第三個問題是，小師父……”

說道第三個問題時，布董事哭得像個淚人，無法支撐他把問題問完。

于景言淚眼婆娑地轉身望向垂釣仙人，帶著哭腔地笑道。

“我的鬧劇……演完了……”

十二座彩虹橋一瞬消失地無影無蹤，天地間再沒有什么金色的天空和金色的雨。

一切回歸本真，風中桂葉沙沙作響，鼻尖桂花飄著清香。

布董事捶著地面，然后起身在山頭肆意奔跑，似乎想要找到彩虹的蹤影，擁抱住彩虹，擁抱住他的小師傅。

卻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抓不到。

布董事雙手彎曲五指相對，放在嘴巴上將聲音擴出：“小師父，你還會回來嗎？”

你還會……

你還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