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留大殿。

“怎么來這么晚，涼清呢？”齊昃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這慕涼清不來，他不管說什么也平復不了人心。

“我這不是順道回去處理了一下蘇念寒的事情嘛，耽擱了些時間。喏，那不是，師兄來了。”云景晟巴巴地望著殿外，那一抹白色身影果然如期而至。

天邊之人，御劍而下，恍若滿樹桃花，隨風飄落，飄渺無塵，孤清淡遠。那樣的仙人之姿，恐怕這世上無人不驚，無人不嘆，無人不為之向往。

灼灼桃花，三千繁華，天地之間，瞬然失色，只為他一人，留下了周身點點光亮，暈染了一片天空。當然，也只有他，才是當之無愧，才能擔起這常人所不能及的廣闊無垠。

慕涼清，長留的掌門尊上，仙界正道的定海神針，這世上唯一一個讓帝君忌憚的人。他憑借一己之力，為整個六界，撐起了一片祥和安樂，他守著蒼生大地，霜雪千年。

“師弟。”

“尊上。”

“拜見尊上。”

…………

殿內，長留弟子，長留仙尊，乃至各派掌門都簇擁著這個被他們視作神一般的存在，等候著他的到來，他的決定。

慕涼清信步而走，登上尊位，落座，頷首回應，抬手示意各派掌門就座，每一個動作都從容優雅，沒有半分煙火俗氣。

“今日召各掌門前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各派的疫氣情況，路程顛簸，各位辛苦了。”慕涼清緩緩開口，一字一句中都充斥著他的上仙風范，不刻意，而是真實自然。

“師兄，聽一下軒言統計出來的情況吧。”云景晟向白軒言使了個眼色，那么多年一直被秋錦東壓著一頭，這次可是展現他能力的最好機會了。

慕涼清點點頭，環視殿內一周，無人低聲耳語，更無人缺席，心下滿意，示意白軒言可以開始了。

“稟尊上，丹穴山、昆侖山、玄武山、太白山、青龍山以及咱們長留山，這六派的疫氣已經全部清除，恢復如常。

不周山，雁門山，浮玉山由于距離長留較遠，弟子們在送丹藥的路上又遇陰羅攔截，耽誤了些時日，不過這三派也已經基本恢復，相信不過多久，就會繁華如舊。”

“流坡山呢？”

白軒言還在琢磨怎樣報告這一派的情況才能不得罪人，結果慕涼清直接一針見血問了出來，算了算了。

“流坡山諱疾忌醫，疫氣發生以來堅持使用自己的藥方，對長留送去的紫雪丹一概不收，結果導致疫氣大面積擴散，不可控制。”白軒言慶幸流坡派掌門沒有來參與議事，要不然現在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這個宮飛揚，把性命當兒戲耍嗎？！”晨旭最看不得殘害生靈之事，更何況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而去犧牲這么多人。

“通知宮掌門，流坡山進入全面封山狀態，若有反抗，按仙規處置，不得延誤。”慕涼清用著異常平靜的語氣，說著最有分量的話，如今整個流坡派的存亡，就在他的一念之間了。

“人界情況怎么樣？”

“回尊上，辰尊一直以江湖術士的身份用香蘇散緩解人界瘟疫，如今已是好了大半了。”

“知道了，做得很好，你下去吧。”

慕涼清認可白軒言的報告，做得確實很完善，看來云景晟為了調教他這個徒弟，沒少下功夫。

只是，聽到香蘇散三字，他的心頭不禁一疼，多虧了她啊。這一轉念，想到翎千霜，跟著他也已經有數月了，自己還真的沒有教過她什么呢，卻反而讓她一次次地為了他，為了長留而犧牲，慕涼清是有些愧疚的。

“各派是否還有異議？”

“我們各派全憑尊上調遣。”舒平和欒雨首先表態，余下的幾派掌門也都表示愿意服從長留的安排。

齊昃看見慕涼清將仙界打理的如此之好，終于，他的臉上出現了欣慰，安心，甚至是歡喜的表情。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無涯說，只要有慕涼清在一天，仙界就不會重蹈神界湮滅的覆轍。

陰羅殿。

“你是怎么辦事的！為什么那個翎千霜到現在還活著！”夜阡塵揮手施法，一個耳光重重落在了秋錦東的臉上，他的嘴角已經滲出了鮮紅的血液。

“屬下不才，還請魔尊懲罰。”這么多年在長留養尊處優，就連對晨旭，秋錦東都沒有用這樣驚慌恐懼，甚至是顫巍巍的聲音說過話。

夜阡塵怒氣沖天，整個陰羅殿內彌漫著濃郁的紫羅蘭的香味，這是他極其憤怒的表現。

“來人——”

“請魔尊吩咐。”

“打入獄牢底層，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見他！”

“魔尊，魔尊，你不能這么對我——”秋錦東被兩個魔徒架著，不容他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魔尊，平白無故地，這秋錦東消失了，恐怕長留那邊不好交代。”

與其說彥月在為陰羅殿擔心，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憂慮，畢竟東窗事發，恐怕慕涼清第一個懷疑的會是他。

夜阡塵冷哼一聲，白了彥月一眼，他怎么會看不出來他這些心思，這些年陰羅殿也不少有這種人，他也是不想計較罷了。

“出來吧。”夜阡塵拍了兩掌，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

內殿中，兩團黑霧化作人形，出現在彥月面前。其中一個是消失已久的斗黯離，而在他旁邊站著的另一位，戴著黑面具，根本看不見樣貌。這周身的氣質，彥月只是覺得熟悉，但又似乎很陌生，他見過這個人嗎？

那人轉身取下面具，再轉過來面對著彥月時，彥月的瞳孔猛地放大，死死盯著眼前這張令人無法相信的臉……

“魔尊吩咐，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他。”陰羅獄牢中的獄卒，兇神惡煞，這些個魑魅魍魎里三層外三層地將大牢緊緊鎖住，怕是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獄牢內，彌漫著腥臭的血味，令人作嘔。滿地都是殘肢斷臂，甚至還有仍舊跳動的心臟血淋淋地被扔在地上。中央巨大的火柱上綁著幾具已經烤焦的尸體，仍舊在向四周散射火焰。

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所謂的“陰羅地獄”，沒有絲毫生機，秋錦東甚至都看不到一個活物，聽不見一聲哀嚎。

遠遠地，有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軀體在地面上掙扎，已經分不清是人是仙或是魔，只見他頭發蓬亂，滿臉瘡痍，丑陋不堪，嘴角還掛著血絲，身上的皮膚已經被獄中的毒氣侵蝕的不成樣子，令人不寒而栗。

“哼，真是可恥之徒。”

那人用嘶啞又近似咆哮的聲音向秋錦東怒吼，雖然輕，但卻帶著濃濃殺氣。秋錦東聽到這句話時，這個聲音，差點沒把他嚇暈過去，他怎么還沒死？

“你怎么知道？”

“你以為那些魑魅魍魎和你一樣就是傻子聾子嗎？”

秋錦東抽了一眼癱倒在地上的彥風，自身都難保了，居然還費盡心機地打探情況，真是傻的可以。

“你應該慶幸，這么久了，終于有人來跟你作伴了。”

“我不屑與你這等背叛師門之人為伍，簡直就是恥辱！”

“喲，這話從何說起啊？我本來就是陰羅殿的人，不過去長留借住了幾天，哪兒來的背叛師門之說？你莫不是被彥月嚇怕了？”秋錦東如調戲良家婦女一般戲謔彥風，骨子里散發出來的賤氣，簡直無人可比。

“你……”彥風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奈何全身的筋脈都被夜阡塵根根挑斷，現在的他，如同廢人。

“別別別，都說這傷筋動骨一百天的，您老好生歇著吧。”

秋錦東雙手攤開，伸出腳，狠狠向彥風傷得最重的右腿連續踢踩好幾腳。彥風強忍疼痛，頭上的血汗層層滲出，雙目放大，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極其恐怖，猶如死人。

秋錦東如同瘋子一般，面部抽搐，猙獰地笑著，這是一種恐怖的，耐人尋味的，甚至是，不可名狀的瘋笑……

碧霄閣。

慕涼清感應到翎千霜已經醒來，早早結束了議事，雖然表面風平浪靜，但實則早已心急如焚。

他匆匆趕回碧霄閣，本想推門進去，但終究只是站在門口隱蔽處駐足凝望。翎千霜此刻正和啟晗有說有笑，如今再能看到她笑得那樣純粹開心而不凄慘，慕涼清已覺是上天恩賜。

不忍心打擾這片刻的歡愉，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見這般的美好將會是什么時候。

翎千霜只身著一件單衣，談笑間有些輕輕咳嗽，慕涼清皺了皺眉，這傷還沒好呢，怎么能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他輕輕嘆了口氣，施法為原本有些寒氣的房間內添了些許暖氣，再沒有停留，收起思緒，去了書房處理事務。

他始終沒有給翎千霜說上一句話，沒有留給她一聲安慰，一絲幻想，甚至，他似乎有意隱瞞自己曾來過的事實。

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翎千霜輾轉反側，心口一劍，要說傷口不疼那真是假話，只是這雖疼，卻疼得值得，疼得滿足，疼得她滿面笑容。

她，終于為師父做了一件值得他為自己驕傲的事情。想師父了，好像很久都沒有見到師父了。

翎千霜拿起手邊的靈犀劍，這還是啟晗臨走的時候非要放過來說是給自己防身用的。雖說這碧霄閣里外三層的蒼穹結界根本牢固不可破，但也不好拂了啟晗的好意和關心，翎千霜也只好妥協。不過現在看來，這是做對了。

“靈犀，找找看我師父在哪兒。”

靈犀劍發出一聲清脆的劍鳴，劍身劇烈擺動，翎千霜忙披上外衣，保持身體平衡，任由靈犀劍帶著去尋慕涼清。

身無彩蝶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靈犀劍也不是一般地給力，竟連彎都不帶拐的，直接把翎千霜送到了慕涼清的跟前。

在碧霄閣內慕涼清本沒有做太多防備，只覺就師徒二人，還是比較安全的，沒想到這下居然被自己的徒弟嚇了好大一跳。

“霜兒？”

翎千霜聽到了這她日夜思念的碎玉之音，又驚又喜，伸出兩只小手就向前探去。眼看著就要抓到自己的胸襟口處，慕涼清側了側身子，把衣袖送到了翎千霜的手邊。

光滑的綢緞面料再次被觸碰，被那兩只小拳頭緊緊地攥在手里，慕涼清有些動容，猛然覺得，其實多了個徒弟，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他也突然很向往這個小丫頭跟在自己身邊，拉著自己的衣袖，受著自己的庇護，同自己一起云游天下尋八音的日子。

“還沒恢復好，怎么就跑出來了？”

“霜兒很久都沒有見到師父了…師父，謝謝你。”

慕涼清眉頭一皺，思慮片刻，她，都知道了么？

“啟晗跟你說什么了？”

翎千霜把啟晗的話老老實實，完完整整地復述了一遍，不論從啟晗那兒聽到還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翎千霜都覺得幸福感爆棚，滿得都快要溢出來了。

世間溫柔，不過是芳柳插染花香，槐序蟬鳴入深巷，但是，慕涼清這片刻的溫柔，卻成就了翎千霜永生的眷戀與守候，她就算犧牲一切，也甘之如飴。

不過在慕涼清眼里，卻只有六個字：還好，僅此而已。

這么久的相處，他怎會不知道霜兒是一個怎樣的性子，若是讓她知道了全部，那豈非會讓她自責，以為她拖累了自己。

不，慕涼清不允許翎千霜有這樣錯誤的念頭和想法，單憑她以一己之力守護住蒼生的做法，是否連累他自己，那就已經不再重要了。

所以，與其解釋半天仍給她留下創傷，那他寧可她什么也不知道，永遠做一個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姑娘，活出神仙該有的釋然與瀟灑。

“師父？”

“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去。”

“喔，好。”

翎千霜就這樣牽著慕涼清的衣袖，走完了從書房到臥房的一長段路。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一路上也并沒有什么磕磕絆絆，興許是運氣比較好吧，她這樣想著。

慕涼清走在她的前面，不斷用法術清理著路面上的碎石雜草，他的目光深邃決然又滿腹疼惜。

霜兒，不論你走到哪里，經歷什么，遇到怎樣的危險，師父永遠都會在你的身前，為你鋪平道路，承擔一切。

翎千霜亦是心有所念，能這樣跟在他的身后，享受著他的溫暖和保護，她怕是死也瞑目了。

長留山，碧霄閣，天地日月，恒靜無言；青山綠水，世代綿延;兩襲白衣，一前一后；兩重素影，映照六界，千年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