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五月初九，京師王恭廠大爆炸后第三天，高大巍峨的乾清宮里彌漫著一片悲痛、哀傷的氣息。

朝中各級大臣依次跪在御座左右。大明皇帝朱由校端坐在龍椅上。此時站立在朱由校旁邊，臉圓體胖、神態和藹親切的老太監就是魏忠賢。

這是大爆炸后第一次上朝。眾所周知，平常朱由校都忙著各種傳統藝術創作活動，例如木器、建筑、雕刻……以及和宮人們進行各類文娛活動，根本沒有時間精力上朝。

大臣們已經很久沒見到天子了。

此時驚魂未定的朱由校滿臉憂傷，看著跪在地上垂著頭的臣子們，清了清嗓子，親自開口說：“眾愛卿平身吧。你們都沒事吧？近日皇都不幸遭此大災，現在看到眾愛卿安然無恙，朕亦稍感寬慰?！?

誰知道這幾句簡單的慰問居然成了導火索，大殿里立即炸開了鍋。

“吾皇萬歲！皇上，微臣好慘??！微臣家房屋崩塌，家里的器具古董崩毀殆盡，損失不是一般的慘重??！幸虧大禍來時家人們都在庭院嬉鬧，只不過是壓死了幾個下人，不然……”

“你的那點損失算什么啊！工部尚書董可威雙臂都折斷了。何樞廷、潘云翼兩位御史斃于家中。聽說潘云翼與他十個小妾一同被壓死，只有夫人一向獨居后房誦經念佛而無事。真是慘不可言啊……”

“我家一天里沒了五十二人啊，到了棺材店才發現連棺材都賣斷貨，后來東拼西湊才把家人裝殮完畢。蒼天啊，怎么不把我也帶走啊……”

……

眼見滿朝文武各自訴苦哭成一片，堂堂大殿已經成了送葬靈堂，朱由校馬上就要精神崩潰。他不由哀嚎一聲，說：“眾愛卿別哭了！朕也慘?。‰y道只有你們家里遭受損失嗎？”

皇上猛然發聲，滿朝文武終于消停下來。

朱由校接著用飽含悲壯的語氣說：“你們知道嗎？出事那時朕就在乾清宮這里吃早飯，突然間地動山搖，御座御案都震起來。那時朕想都沒想就沖出去，內侍們都跟不上朕的腳步，只有一個貼身近侍扶著我跑去交泰殿。突然間朕感到旁邊有人倒下，轉頭一看，那個近侍剛好被飛落的瓦片砸中頭頂，腦殼都裂開了。朕和他只有半步的距離??！”

聽到皇上的驚險遭遇，魏忠賢馬上帶領文武百官高呼：“吾皇萬歲！吾皇圣明！吾皇受驚了！上天眷顧吾皇！”

其實朱由校并沒有心情上朝，大爆炸已經讓他相當郁悶。作為一國之君，他本來只想召集群臣開個簡單的例會，安撫一下大家。順便讓臣子們喊幾聲萬歲，然后吩咐他們商量出一些善后對策。想不到這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F在終于輪到他大吐苦水，他的心情似乎也因此好了起來。

于是朱由校接著說：“你們應該知道如今三大殿正在修葺中，事發時無數工匠正在干活，兩千多人從高處墜落摔成肉袋子！象房震倒，大象受驚嚇都跑了出來四處亂竄，被踩死的人慘不忍睹……連現在你們立足的乾清宮也震動得厲害啊，御座御案都翻倒，瓦礫碎渣一片狼藉。內閣的格窗都破損殆盡。到了東華門那邊，房屋損壞才減緩下來。平心而論，你們說皇宮的損失就不比你們家慘重嗎？”

大臣們默然無語，只是低著頭哭泣。

魏忠賢連忙說：“臣等護駕不力，罪該萬死！尤其是奴才，一直主管宮內事務，卻未能盡職，請皇上降罪！”

“朕知事發突然，大家都是毫無防備。朕并沒有怪罪眾愛卿之意。朕想知道的是現在京城到底是什么情況呢？”朱由校嘆了口氣。

西城御史李燦然說：“啟稟皇上！經微臣詳細查探，此次災變房屋倒塌一萬九百三十余間，壓死男女有五百三十七口，失蹤人員還在統計之中。讓人感到詭異的是巨響過后在長安街一帶，陸續有人頭從空中墜下。在德勝門外，墜落的殘肢、家禽、碎木、石渣亦不計其數，紛紛揚揚如下雨一般。見者皆愕然無語、面無人色。此番景象實在慘不忍睹。全家死光的亦不在少數，望皇上從優撫恤……”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滿臉驚恐的朱由校打斷了李燦然的話。

原來朱由校貴為天子，從小到大也沒聽說過如此恐怖的事。大不了就是從邊關前線傳來斬首多少級的捷報，又或者是某某逆賊被凌遲處死之類的事。如今事情就發生在自己身旁，一想到滿地血肉模糊的情景，他整個人就不免顫抖起來。

記得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父皇明光宗駕崩的時候。

那時的朱由校只是一個懵懂少年，卻一下子便掉進漩渦的中心，各方勢力都搶著要控制他。他們簇擁著他，搶著跪下叩頭，賣力地叫他萬歲爺，那狂熱的勁頭讓他又害怕又厭惡。沒有一個人問過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自己想要做什么。

等到朱由校習慣了坐在龍椅上，他已不再恐懼。相反，他已從別人的服從中享受到樂趣。他只要一生氣，所有人都得表現出恐懼的樣子來。這樣的感覺很好！他已體會到“天子”二字的意思：普天之下，唯我獨尊。

可是，如今蒼天似乎不再眷顧朱由校，居然讓他差點被瓦片砸死。他突然發現天子要完蛋也是近在咫尺的事兒……

大明帝國的統治者們正陷入一片黯然、靜默之中。在大殿里的絕大部分都是飽讀經史、見慣大風大浪的精英，此刻似乎都已被這離奇的爆炸震得六神無主。

良久，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各自眼神交流一番后，似乎大家已經取得了一致的意見，于是便爭相打破沉默。

“爆炸巨響首先從王恭廠傳出。眾所周知，王恭廠是京城最大的火藥局。微臣聽說前陣子廠里正趕制一大批火器彈藥，準備運往遼東前線支援作戰，抵御韃虜進攻。要是廠里幾萬斤火藥、炮彈一起發作，其威力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