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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酷刑:動機、方式和瘋狂

酷刑一詞使用的如此頻繁與不恰當,從而在詳細考察酷刑的使用之前,有必要準確地定義其含義:或者更具體地說,要廓清該詞的眾多定義所引發的混亂,從而恰如其分地確定我們所言之“酷刑”的含義。與通常的理解不同,所有形式的懲罰,甚至當它涉及身體虐待時,也不能被看做酷刑。第13版的《不列顛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Briannica)這樣解釋酷刑:“酷刑(Torture),源于拉丁語‘torquere’(扭曲之意),是對變態的才智所設計的造成疼痛的眾多方式的一種統稱,尤其指被古代和現代的歐洲文明國家的法律所采用的。”按照這種觀點,酷刑常常適用于以下兩個目的:

1.定罪前抑或定罪后,從證人或者被告那里獲取證據的一種方法;

2.懲罰的一部分。

第二種使用較早,而作為一種搜集證據的方法,其功能則由法律專家在實踐中逐步完善。《韋伯斯特新大學詞典》(Webster's New Collegiate Dictionary)對它的解釋更簡明扼要:

1.為懲罰、威逼或獲得施虐快感(通過火燒、碾壓或傷害)而施加劇烈的疼痛;

2.肉體或精神的極度痛苦;

3.通過制造令人難以忍受的苦痛來懲罰或威逼;

4.制造痛苦,折磨拷問。

用這些基本的前提作為開篇,我們立刻便知,肉體殘害,必須為達到一些特定的目標而施加時,才被當做酷刑。如果一個街頭犯罪團伙攻擊、毆打和有計劃地虐待某人,嚴格地說,他們沒有對受害者施以酷刑。誠然,他們毆打受害者,可能造成嚴重的身體傷害,但是因為他們的行動不是任何行政的、軍事的或者司法機構所授意,故而,這種毆打不是技術層面的酷刑。另一方面,做出同樣暴行的一伙革命游擊隊員實際上則是在施以酷刑。一個簡單的野蠻行為與完全的酷刑之間的主要區別,就是有無更高權力機構的授權。這個定義的一個內在的卻很少言明的含義是,當酷刑是國家機關授權進行的時候,它具有一定的合法性。通過把酷刑引入法律制裁中,那些實施政府所授意的酷刑的人有了開脫個人罪責的借口:“我只是執行命令而已。”

正如我們將會不斷看到的,那些認可使用酷刑的政府往往是虛弱的和心懷恐懼的(譬如最早期的原始社會與現代第三世界中的獨裁統治)。在后一種情況下,或出于忠誠,或只是為了讓民眾安分守己,通常存在這樣一種觀點,即社會上存在一心要毀滅這種“制度”的大陰謀,必須在它們顛覆社會之前將其制服。這些宣稱即將毀滅的聳人聽聞的種種言論時常是一種使人民處于長期恐懼狀態且更易受到控制的好辦法。它也是一種使領袖受民眾歡迎的有效手段:首先他會通過描述這種含糊的、莫可名狀的威脅來營造恐怖氣氛,然后著手逮捕、拷打和處決盡可能多的陰謀分子以摧毀威脅。當然這種威脅不可能真正地被消除:因為它自始至終就不存在,或者因為一旦“敵人”不復存在,那么領導人可能會失去對權力的掌控。

最早期的酷刑通常是一種懲治手段。在原始社會中,所有人都壽命短暫、野蠻、殘忍,所謂的法律其實就是施以懲罰。當一個罪犯或者違反公認的道德準則的人公開受到鞭笞、折磨,或者被殘忍地處死、摧殘,其結果是法律得到維護,社會安定有了保證,善良守法的人們能夠安然入睡。這些有法必依的生動范例通常可以取悅民眾,使他們對事情的“正當性”有良好認知。它既是一種廉價的娛樂,同時也是清除政敵的有效手段。

幾千年以來,數以千計的文明潮起潮落、興衰更迭,但是酷刑的使用及其背后的深層原因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對酷刑和懲罰最早的使用往往是心理層面的。受到懷疑的黨派或者被征服的群體被指控有罪,遭到逮捕和懲罰。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隨著酷刑的動機從簡單的懲罰變為榨取信息的手段,酷刑的實施過程也隨之完善。受刑者首先被送到酷刑室,施刑者向他們展示即將施加其身的刑具。為了吸引受害者的注意,他會夸大其詞地描述整個刑訊過程。隨后將犯人帶回牢房,留出時間讓他們好好思量一番。除非蠢笨如牛,多數人都能想象酷刑的嚴苛,因此唯一的打算就是立即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以及不知道的很多事。但是,偶爾也有人意志非常堅定,也有一些人自知命運已定,即不論他們招供什么,都會受到嚴刑拷打。

1307年,法國國王菲利普四世(Phillip IV)在教皇的傾力支持下以異端罪名大肆搜捕圣殿騎士團(Knights Templar)成員。他真的相信他們是異端嗎?或許并非如此。他欠他們一大筆債務且有心賴賬嗎?正是如此。但是如果直接坦白自己的動機,國王的顏面何在?于是,菲利普把幾千名圣殿騎士逮捕,投入監獄,對他們嚴刑拷打、勸誘、禁食,他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招認了臆造的、無比荒誕的指控。他們一旦招認,菲利普就可以隨意地對他們定罪、審判、處以火刑,然后沒收他們的土地和財產。幾乎所有圣殿騎士隨后都拒認這些屈打成招的口供,但是木已成舟,大勢難以挽回。這個屈打成招的范例只是本書所考察的幾百個實例之一,這一事例可使酷刑利弊簡明易懂。酷刑經常用來套取口供或者其他信息——幾乎每個人都會供出能夠使苦痛停止的任何事情。

需要指出的是,酷刑只有一個可能的結果——榨取信息或者施加制度所需要的懲罰。在第一種情況下,施刑人(Torture Master)將會持續使用酷刑,直到對方供出被要求坦白的內容,否則將被折磨致死。很容易看出,這一過程其實存在缺陷。事實上,如果審訊者真想知道實情,酷刑會適得其反。自古以來的立法者、哲學家和僧侶都意識到并承認了這一令人悲哀的事實,但是總體來說,他們贊成而且使用酷刑來獲取口供和懲罰。這是何故呢?因為酷刑的真實目的不是使真相大白,而是確保定罪。酷刑之下的每個人遲早會招認,但這并不代表他們真的違法犯罪,即使沒有做這些事,他們還是會承擔這些罪名,而真正的罪犯卻逍遙法外。偶爾也有受刑者能夠克服恐懼和長時間的疼痛,使迫害者的目的不能得逞。

在16世紀西班牙宗教裁判所(The Inquistion)恣意妄為的時候,一個名為瑪利亞·德·柯茜卡(Maria de Coceicao)的葡萄牙婦女被指控為異端,遭到逮捕,她被送至酷刑室拷打。為了避免四肢被拉斷,柯茜卡夫人很快招供,但是一從刑具上脫身就立刻反口。第2次受刑的時候也同樣如此。這種情況反復發生:為了使疼痛停止而招供一些東西,刑訊一停止就反悔。在這個案例中,柯茜卡非常聰明,也極其勇敢,她告訴施刑人:“一旦酷刑停止,我將否認拷打下所招認的所有事情。”與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其他數以萬計的受害者相比,瑪利亞·德·柯茜卡要幸運得多。她被公開鞭笞,判處流放10年,她堅定的勇氣使其免遭在火刑柱上燒死。那么她是否對審訊者坦白了什么事情嗎?也許不是。我們很容易推測到這位審訊官其實知道酷刑不能查明事實。可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在幾千年的歷史中為什么還干這種勾當呢?因為它是現行制度的一部分,能夠幫助當權者鞏固地位,使民眾安分守己。

奇怪的是,自1215年《大憲章》(Magna Carta)頒布以來,英國把為了挖掘信息或獲取供詞而使用酷刑視為非法。我們說“奇怪”是因為,在整個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英國像歐洲其他國家一樣犯有拷打臣民的罪行——它們只是從不承認這個簡單的事實而已。1583年,托馬斯·史密斯(Sir Thomas Smith),隨后曾擔任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Queen Elizabeth I)的國務大臣,寫道:

酷刑或刑訊——根據民法條例和其他國家的習慣,嚴酷地折磨犯人,從而使其坦白罪狀或者供認同伙——在英國沒有被采用……(因為)我們國家本質上是自由的……而且它不會容忍毆打、奴役、監禁拷打和懲罰。

史密斯爵士寫下這些——毫無疑問十分誠懇——卻忽略了一個事實,即歷史上的任何時代、任何地方,再沒有比16世紀的英國更盛行酷刑了。許多英國國王和他們的政府對臣民施以酷刑,同時完全否認所做之事,這是如何發生的呢?其實很簡單。只有在國王批準的時候才允許使用酷刑,而國王在現實中高于法律,他們的話可以取代任何成文法。英王查理一世(Charles IV,1625~1649年在位)時期出現了一個頗為有趣的案例,顯示了一個人如何試圖克服英國法的這個技術“缺陷”并挫敗了施刑人。

1628年4月,刺死白金漢公爵的約翰·菲爾頓(John Felton)被逮捕,按英國委婉的說法是被“提交審訊”。菲爾頓的犯罪事實明確無疑:他在一大群圍觀民眾面前行刺,被民眾當場制服并扣押,直到被正式逮捕。法庭面臨的問題是,菲爾頓究竟是單獨作案還是一個大陰謀的一部分。像平時的類似案件,法庭假定菲爾頓在刺殺時是獨自一人,但在擬訂計劃時肯定有人協助。在多塞特伯爵(Earl of Dorset)對他進行首次審訊時,菲爾頓被告知,除非說出同黨的名字,否則會受到嚴刑拷打。菲爾頓隨之對伯爵說道:“尊敬的爵爺,我不相信這是國王陛下的意思,因為他公正仁慈,不會讓他的臣民遭受非法的酷刑。”在岌岌可危的情況下,他鼓起勇氣,隨后補充說:“另外順便告訴您,尊敬的多塞特伯爵閣下,若我受到拷打,將會指控您是我唯一的同伙。”多塞特明顯地進退維谷、騎虎難下:酷刑之下的供詞被認為是絕對真實可信的,可他卻不愿被菲爾頓拉著一起掉腦袋。他請示了查理一世,國王知道這個情況后,命令在法律所允許的最大范圍內折磨菲爾頓。因為國王沒有特別批準施加酷刑,因此這個難題就留給12名法律專家組成的小組自行揣摩:“依據法律,菲爾頓不應受到酷刑對待,因為這種懲治方式不為大家所知,也不為法律所允許。”菲爾頓挑明了一個“古老而快樂的英格蘭”生活中的最荒誕的事實,從而免受了殘酷的拷打,但這并不能挽回他的性命。1628年11月28日,他被處以絞刑。

盡管對查明真相沒有用處,酷刑還是總能撬開人們的嘴巴。在施刑過程的背后,如何從心理層面上運作,古代和中世紀的施刑人可能知之甚少。正如我們在書中所提到的,要說服一個潛在的受刑者開口,第一個步驟中的一個方法是向他們展示刑具。這種方式貫穿整個刑訊過程,審訊官通常并不真正使用酷刑。這些被看做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Stockholm Syndrome)的組成部分。它因1973年瑞典斯德哥爾摩的一起劫持人質事件而得名,當時兩名銀行劫匪劫持4名人質長達6天,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說明了這一過程,即受害者的意志陷入崩潰之后,他會配合劫持者。這個過程包含兩個不同的步驟,首先是重塑被囚者的正常思想意識:

被囚者逐漸相信逃跑是不可能的,他們形成了這種看法——不論正確與否——他們的生死取決于囚禁他們的人。

囚禁他們的人通過無足輕重的小恩小惠獲取被囚者的信任。

被囚者與世隔絕,與外界難以取得任何聯系。

一旦受害者完全失去判斷力,意識到他們的生命依賴于施刑者的寬仁,他們會被送入審訊過程的下一個步驟:要使他們招認,或者提供一些逮捕他們的人想要的信息。

受害人受到肉體的(有時是性的)虐待,從而使他們感覺更加的虛弱。

被囚者通常被關在黑暗的地牢或囚室,喪失了對時間和方位的正常感覺。

被囚者沒有任何隱私。守衛在任何時間能以任何理由干涉被囚者的活動。

只有囚禁他們的人認為是必要的時候,才會給他們食物。

當囚犯置身于這種境況,會在不可預知的時候受到拷打,從而失去了掌控自己生命的任何感覺。那個通常坐在他旁邊、準備聽到“供詞”的人控制著囚犯和施刑人。這個人不僅是所有痛苦的來源,也是能讓疼痛停止的唯一途徑。一旦受刑者想要回答審訊者的問題,施刑人就會被制止。

隨著這個程序漸次完善,從逮捕到監禁,以及向受刑者展示一個人被慢慢地擠壓、火燒、煮沸或撕裂,通常在實際中并不需要真的對受刑者進行拷打。他們自己的恐懼心理會做出施刑人理論上所不能達到的事情。從Fr·約翰·杰拉德(Fr.John Gerard)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份對審訊程序如何運作的個人描述,他是一名耶穌會教士,因為涉嫌參與未遂的蓋伊·福克斯火藥陰謀,在1605年以顛覆國家罪被逮捕。陰謀分子妄圖炸毀議會大廈,殺害英國政府和詹姆士一世(James I)王室的全體成員。這不是杰拉德第一次觸犯法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在位時期的1597年,他因相同罪名受到逮捕,因此他已經熟悉了當局的審訊程序。他對嫌疑犯被逼迫招認罪行的敘述,成為現存的描述這一時期倫敦塔酷刑室的第一手資料。

圖為一個中世紀酷刑室的內部設施。拉肢架、滑輪、漏斗、腳鐐在其中很顯眼。它或許是宗教裁判所的刑訊室,因為里面有兩個十字架和供言薄。

我們排成肅穆的一隊走向酷刑室,看守們舉著蠟燭走在前邊。酷刑室在漆黑的地下,各種折磨身體的器械和刑具擺在陰暗的門口附近,觸目驚心。他們指著其中的一些,告訴我馬上就會品嘗到其中的滋味。隨后他們再次問我認罪不認罪。我說:“我是無辜的。”

杰拉德神父因頑固不化而受到折磨和拷打,不過后來他想方設法逃離了那里,流亡到相對安全的歐陸。

在杰拉德神父暗室驚魂的僅僅5年之后,法國國王亨利四世(Henry IV)被一個名叫弗朗索瓦·拉瓦亞克(Francios Ravaillac)的人謀殺。像他的前輩菲爾頓和杰拉德一樣,拉瓦亞克自然被假定為一個大陰謀的冰山一角。但是在這個案件中,拉瓦亞克在被拷問出同伙之前就受到審訊,被判死刑。他明白最終都難逃一死,所以并沒有期望通過供出同伙姓名以免除死罪。由于沒有提供能使犯人開口的任何好處,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對其施加難以忍受的痛苦來撬開他的嘴。盡管他在法庭上供認自己是單獨行動,拉瓦亞克還是被押到酷刑室,受到“木靴”(brodequin)——用大錘把沉重的木楔釘入腿部肌肉的酷刑——的折磨。

根據法庭記錄,當第2根木楔釘入時,拉瓦亞克尖叫道:“我是一個罪人。我發誓,我所知道的都已經交代了,我向上帝和法庭坦白的都是實情;我所說的一切事情都告訴了一位圣方濟各會的修士(懺悔室的一個神父)。我所要說的是……請法官不要使我的靈魂陷入絕望。”酷刑繼續實施,但是拉瓦亞克一口咬定兇手只有他一個人。最后,腿已經殘廢而不能自己登上刑臺的弗朗索瓦·拉瓦亞克因謀殺罪被處死。

真正的酷刑一旦開始,只有那些具有難以想象的堅定意志的人、因盲從而精神錯亂的人或者由于特殊癖好而樂在其中的受虐狂,才會拒絕招認審訊者想聽到的內容。在酷刑已成為常態的那些社會,每個人都清楚,如果他們被逮捕,肯定遲早會招供。在16世紀中葉的波希米亞(Bohemia),斯堪瓦伯爵(Baron Scanaw)被控為異端,遭到逮捕。他被告知,如果不主動供出同伙的姓名,就會被一直拷打,直到開口為止。當獄卒來到牢房要把斯堪瓦伯爵拖到酷刑室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割斷了自己的舌頭,不省人事了。他身旁有一張字條,上面寫道:“我之所以做出這種不同尋常的舉動,是因為無論使用何種手段或酷刑對付我,我都不會認罪,或指認其他人,但在拷問架的痛苦折磨下,我可能會說謊。”勇敢的斯堪瓦可能使其朋友免于和他一樣的遭遇,卻不能挽救自身。由于無法再開口,他被活活地折磨致死。

圖為花樣繁多的酷刑工具。這些幽冷的刑具,不論是常見的還是奇特的,在閑置時似乎溫順無害。倘若目光從該圖左上角按順時針方向游走,我們依次可以看到鏈枷(或鞭子)、貓爪、貞操帶、肢解斧、漏斗、繩索、鐐銬、指枷、膝蓋粉碎機、大剪刀、釘齒網狀耙、帶刺的腰帶(或帶刺的鏈枷)。

這幅圖描繪的是“擠壓刑”。受刑者被迫平躺在一個鋒利堅硬的刀刃上,它正好放在肩胛下面。他胸口的木板上的重物不斷增加,直到他說出行刑者希望聽到的事情。請注意,在背景中還有一人雙腳被置于足枷或者倒置的椅子里——或許他就是下一個擠壓刑的受害者。

在為誘使嫌疑人開口而特別設計的最簡單、最奇特的酷刑中,有一種“擠壓刑”(Pressing)。依據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律,只有當嫌疑人坦率承認自己的罪行時,他們才會受到正確的對待。犯人們拒絕認罪時最讓人傷腦筋,因為如果他們認罪,其財產就會被國家沒收。如果他們拒絕認罪,很可能保住自己的清白,這樣他們的財產會被傳給法定繼承人。對政府而言,在處死敵人之外要想得到盡可能多的滿足(和利益),必須使疑犯認罪。“擠壓刑”其實非常簡單,將受刑者平放在牢房或酷刑室的地面上,拿一塊門板壓在他身上,并在門板上堆上越來越多的石頭(或其他重物)。不到一分鐘的工夫,受刑者就會呼吸困難,隨后窒息。由于該刑主要目的是套取供詞,因此重量是一點一點地增加的:如果受害者在認罪前暴斃,他的田產仍歸其家族。窒息死亡非常痛苦,只有意志最堅強的人才能抗得住重壓和呼吸困難的雙重痛苦,因此可以確信,為免受痛苦,受刑者必然會開口。有記載的最后一個使用擠壓刑以榨取信息的事情,發生在1692年馬薩諸塞的塞勒姆鎮的巫術審判中。在那個時候,與之前很多類似案例一樣,受害者選擇拒不承認這一完全捏造的罪名。

不論是否有效,酷刑都能使一個人認罪或揭發自己的同黨(真實的或憑空想象的)。當酷刑被用做一種懲罰手段時,一定會奏效。它或許不能阻止其他人犯罪、減緩不斷增長的犯罪率,亦不能改造受懲罰的人,但是在依法進行懲罰這個意義上,它完全起到了應有的作用,而且幾乎每個案例中,懲罰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的,政府需要給予民眾一種持續的信念:他們的政府是在“嚴懲犯罪”。

準確界定哪些形式的懲罰是酷刑是一件麻煩事。在從一個囚犯那里獲取所需信息的整個過程中,由于無辜者沒有信息要交代,而真正的罪犯則不愿意供出他們知道的信息,因此審訊的每個階段都很有可能施用某種形式的酷刑。另一方面,就其本質而言,刑罰意指罪犯會被或輕或重地處罰。懲罰的程度由罪情決定。不論何罪,只要破壞了社會規訓,必須實施某種形式的懲罰,如果這個國家的法律得以維護,公眾就會相信他們的政府在履行職責。倘若不能遵循這個簡單規則,社會就陷入混亂,最后不可避免要崩潰。

那么懲罰什么時候成了酷刑呢?毫無疑問,當罪犯被以一種極其痛苦的方式緩慢處死的時候,完全可以說他們是死于酷刑。輕微懲罰是否被法律認定為酷刑,只能由當時的社會風俗決定。在古代世界,即使是在最安定的時候,生活也是嚴苛和殘酷的,當時只有3種基本的刑罰:鞭刑,用于懲治輕微犯罪;“以眼還眼”的報復性懲罰,針對較嚴重且不構成死罪的犯罪;最后一種刑罰最嚴酷:死刑。施鞭刑時,可能使用一根棍棒、粗藤條、簡單的皮鞭,或者使用由鞭尾綴上鋒利金屬條的皮帶制成的九尾貓(cato-nine tails,亦稱九尾鞭),這要取決于罪行輕重以及社會規范嚴酷與否。

圖為公開的鞭刑。遲至18世紀,這種場景在整個歐洲相當常見。圖中的受刑者是一個女人,正被人用幾束樹枝鞭打著(盡管雙手被捆綁并吊起來已經十分令人難受了)。鞭打她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她的丈夫,他有權對她的潑婦行徑或不忠行為施加這種懲罰,不過也只是在鞭刑是公開進行的時候才如此。

在酷刑懲罰過程中,常常伴隨著羞辱和侮辱的理念。羞辱的整體理念實際上在現代社會就已消失,這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城市人口過剩引發的匿名性,以及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的瓦解。以前則并非如此。那時候人們居住于一些小型的社區,人人相互熟識,對彼此的行當一清二楚,這可是一個進行百般羞辱、摧殘人心的好舞臺。小型的封閉社區從文明初到18世紀晚期一直存在,在這樣的社區里,當一個人逾越了社會可接受行為的界限時,朋友、鄰居和家人都拒絕與之交談或生意往來,這絕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另外,罪犯寧愿到陰暗的地牢里待上幾個月,一個人遭罪,也不愿在整個社區居民的圍觀下被鞭打,遭受公開羞辱。

與輕微犯罪一樣,對更嚴重犯罪的懲罰主要是由這個社會的文明或野蠻的程度決定的。自人類社會肇始以來,很難發現懲罰形式有任何文明化的跡象。正如我們將在本書下一部分中講到的,古代埃及的文明程度相當高,但是4000年或5000年之后,即黑暗時代和中世紀早期所采用的懲罰卻恐怖到令人難以置信。炙烙、肢解、剝皮、拔舌、把人扔下懸崖、從活人身上剝皮和挖出內臟,都是早期歐洲社會常見的懲罰。文明似乎倒退了。實際上,它完全沒有退步。正如我們上文所講到的,與一個不穩定的社會相比,穩定的社會往往更不容易產生酷烈的刑罰。古代埃及社會穩定、組織良好,由法老和祭司統治,二者并不時刻擔憂自己的權力會受到挑戰。另一方面,黑暗時代和中世紀早期的西歐社會激烈動蕩,往往由當時最強大的武士領導。對這些常懷憂懼的領導人來說,每個違法者都提供了一個殺一儆百的好機會。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整個歐洲的刑罰制度仍然像1500年之前的羅馬帝國那么冷酷。下面這個案例就說明了這一點。

這些是18或19世紀的腳鐐,當時越來越多的人道主義者對囚犯境況的關注影響了人們對關押或監禁的看法。這些腳鐐很明顯是為長期使用而設計的,即為犯人減少了痛苦,又能保持禁錮。

10世紀后期,英格蘭溫徹斯特郡一個名叫提歐斯克(Teothic)的鐘表匠,因觸犯了某一小偷小摸的“輕微罪”遭到逮捕。依照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格蘭(這是那個時代西歐最穩定的社會之一)的法規,不幸的提歐斯克被捆綁著手腳吊起來,第2天早上才放下來,然后施以無情的鞭打,再將其吊起。我們不知道這個殘酷的懲罰到底持續了多長時間,因為提歐斯克似乎逃脫了監禁,在當地一個修道院得到庇護。

當犯人罪行比可憐的提歐斯克更嚴重的話,懲罰可能剝奪囚犯生命,需要明白,直到18世紀后期,偷一塊面包都是死罪。一旦有人犯下嚴重罪行,那么他就喪失了一切保護,守法良民才配享有社會提供的安逸和保護,基于這個理念,最殘忍的酷刑都被認為是合理的。一旦罪犯所作所為超出社會容許的范圍,他就會依法受到懲治——用干凈利落或最難以形容和想象的方式。如果想要他死得快些——相對而言——最常用的死刑是絞刑。

到了19世紀,絞刑架上安裝了一塊活動板門,它能讓受刑人瞬間死亡。而在此之前,絞刑的施行方式是把一個絞索套在囚犯脖子上,將其懸吊到空中,犯人搖晃掙扎,一二十分鐘后窒息而死,盡管如此,絞刑還是未被看做是酷刑。絞刑的優點是成本低廉、簡單、快捷,且從未被當做酷刑,可是為什么還要發明那么多五花八門、血腥而痛苦的死刑方式來處決眾多犯罪呢?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最好細數一下直到16世紀仍在使用的最常見的死刑執行方式以及與之相對的罪行。下邊的名目出自1578年英國編年史家拉爾夫·赫林西德(Ralph Hollinshed)的著作:

倘若一個婦女殺死自己的丈夫,她將被活活燒死;若一個仆人殺害自己的主人,他會以輕叛逆罪而被處死;即使當事人沒有在投毒案中遇害,用毒藥殺人的罪犯仍會被投入沸水或鉛水中烹煮而死;謀殺案中(犯罪之前和之后)所有的同謀者都將面臨死神的考驗。傷人者會被割掉一只或兩只耳朵……偷羊賊的兩只手會被砍掉。異端邪說者將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

這幅描繪公開絞刑的雕刻展示了處決是如何變成公共奇觀的。可以肯定的是,圖右側拿著斧子的蒙面劊子手的出現,表明這將不是一次簡單的絞殺致死,很可能是一個絞死、掏出內臟、分尸的復合酷刑,下文對此將有詳述。

弗朗西斯科·戈雅的這幅畫描繪的是一次絞刑處決。這種死刑從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時期開始流行,一直延用到18世紀。受刑者坐在椅子上,一根皮帶套在他的脖子上。劊子手通過轉動“椅子”后面的一個螺桿慢慢地勒緊皮帶,漸漸把受刑者勒死。在它的一些變化形式中會在脖子后面安上一根長釘,目的是刺穿和割斷頸椎骨,這樣能使受刑者在行刑過程中癱瘓不動。

一些簡單的絞刑沒有出現在這個名目中。當貴族被判為叛逆罪時,會被斬首,而平民犯了這種罪,則會被絞死、掏出內臟和分尸。在火刑柱上燒死是非常恐怖的,主要有幾種情況。當一個嫌疑犯被認定為異端時,若他們宣布放棄信仰,在拖入烈火之前,他們通常會先被勒死或絞死。如果他們固守自己的異端信仰,則會被判為用火慢慢地燒死。在簡單的謀殺案中,男性罪犯會被送上絞刑架,而女性罪犯更有可能被燒死。這是因為施刑的時候通常要剝光罪犯的衣服,使他的尸體在受刑后隨風飄蕩,而使女人的裸體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認為是不雅觀的。

那些施加可怕酷刑的野蠻冷酷的國王、貴族、法官和教士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中,在我們憤然譴責他們之前,最好記住:除非一個國家被外部勢力侵占,政府當局才會關注、迎合臣民們的需要,尊重他們的信仰和愛好,通過仁政來保持他們的權力。酷刑和公開處決不僅受到普通民眾的認可,也是他們自己所要求的。任何一個國王,如果剝奪了臣民從偶爾的鞭刑和絞刑中尋求刺激及快樂的權力,將會面臨被精通于如何取悅民眾的下屬貴族趕下臺的危險。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把酷刑作為刑罰或威逼的一種手段,由政府當局依法施加于不順從的臣民或不幸的受害者。在把研究轉向更全面的酷刑歷史之前,我們探討一下間或被寫進酷刑史中的另一個方面,即酷刑參與者的心態,也就是受刑者、施刑者和圍觀的普通民眾的偏見和期望。

自從人類最早認識到在宇宙中存在著比我們渺小的自身更強大的力量的時候,人類心中就產生了一種懷疑,也即,神祇們——和之后的上帝——需要一種以人類遭受痛苦為方式的獻祭。最初,它是祈求神祇們驅走雷電的一種方法,隨后它被認為可以使莊稼生長,或能確保在即將到來的戰斗中取得勝利,最后,它成為取悅神祗們的一種方法。在原始的社會,這種痛苦祭禮采取活人獻祭的方式——阿茲特克人(Aztecs)挖出數以千計戰俘的心臟。在更進步的社會中,獻祭的痛苦變為一種更私人的事情:“倘若我做了錯事,就必須付出償贖。”這種承擔個人責任的觀念起源于古代埃及。記載顯示,為伊希斯神服務的埃及祭司在特定節日里會鞭打自己。印度神職人員也進行類似的痛苦的自我懲罰,他們對自身施加一系列令人吃驚的痛苦折磨,來彰顯他們對神祇們的虔誠。早期基督教徒們也進行各種各樣的精神上的自潔行為。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旨在顯示懺悔者的自責、對寬恕的渴求和對上帝力量的服從。

這是歐洲人描繪的幾內亞一些部落的死刑方式。跪著的受害人可能是一個戰俘,將會被另一個部落的人手持長矛或者原始的斧頭、劍、棍棒殺死。在后面可以看到一具尸體,但不能確定它究竟是處決還是屠殺的結果。大家可能注意到尸體的雙腿已經沒有了,有可能是被另外兩個部落民拿走了——也許是拿去當作晚餐了。

在早期的基督教會中,唯一通用的懲罰是絕罰,即把教徒從教會中逐出、革除教籍。為使一個人在保留教籍的情況下也能洗滌自己的罪惡,一套詳盡的自我懲罰制度慢慢地建立起來。其中較為常見的自罰方式有禁食、祈禱和朝圣。自罰的持續時間和嚴厲程度依據罪過的輕重而定。在那些違犯神職人員階層(修道士、教士、修女)的規則或者教會戒律的人中,另一種自罰方式也變得很常見——鞭笞(Flogging)。到9世紀末,鞭笞成為彌補罪孽和罪過的一種慣用方法,其行刑規則非常詳備,精確到如何鞭打一個修士或修女,以及不同罪行的鞭笞次數;伴隨鞭笞的,還有其他的自我懲罰。悔罪者在受笞之前會脫去所有的衣服,懲罰將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懲罰的輕重取決于罪行的大小,但是在所有情況下,把懲罰儀式化的意圖都是相同的——讓團體中其他成員見證這些神職人員遭受痛苦的過程,警戒他們要謙恭自省、恪守紀律,使多數人都能領悟生活充滿了痛苦,而其中的大多數苦難又是由我們罪惡的生活方式所造成。中世紀基督教神職人員也常常把生活中的每件事情當作其他事情的隱喻。因此,當他們看到一個兄弟或姊妹受到鞭打,很可能會聯想到耶穌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難,他為了拯救有罪人類的靈魂做出了巨大犧牲。能讓人們記起這件事情是好的,即便需要團體中一個成員經受痛苦才能凸顯這一點。

痛苦本身——不管是施加還是經受它——最后變成了一種信仰。經受痛苦——作為贖罪的一種行為——變成一種宗教行為。雖然這個事實可能從未被很好地理解,但是它逐漸被認可,甚至最受人尊敬的圣徒們,比如阿西西的圣方濟各(St Francis of Assisi,現在能為大家所熟知,是因為據說他能夠和動物交流)經常把自己鞭笞得鮮血淋漓,還鼓勵追隨他的人也這樣做。顯而易見,當諸如圣方濟各這樣尊貴的人都沉湎于自我施加的痛苦時,其他人也開始相信鞭打有益于靈魂。中世紀的大多數人從未加入男女修道院,但這是一個虔誠的時代,幾乎每個人都渴望成為虔誠地為上帝奉獻生命的人。因此,從當地教士那里接受一番痛快淋漓的鞭打或者進行自我鞭笞,與朝圣或者禁食一樣,成為一種常見的贖罪方式。

1424年,一位名叫約翰·福羅倫斯(John Florence)的英國人被控犯有異端罪,他有兩個選擇,要么被革除教籍,要么接受適當的懲罰。一個真正的異端無疑會選擇革除教籍,但福羅倫斯選擇接受懲罰。一連3個禮拜日,他在諾維奇教堂前當著教友的面受到鞭打,在附近教堂也接受了相同懲罰。這種懲罰一般人無緣得享,倘若它能夠清除罪惡的污點,那么即便是世俗社會中最顯貴的成員也將渴望忍受鞭子的痛抽。英國國王亨利二世(Henry II)的遭遇很可能是最著名的事例。在1170年,亨利或許是有意,或許是在不合適的地點口出誤言,導致他的好友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Thomas Backet)被謀殺。教皇盛怒之下革除了亨利國王的教籍,并讓他在一段時間里反省懺悔,然后才會收回絕罰。由于明白一個受絕罰的國王難以保住王位——也或許是真的對貝克特的慘死感到悔恨——亨利赤著足,在嚴冬酷寒中從倫敦一直走到坎特伯雷。在那里,他自愿接受嚴厲的鞭笞。坎特伯雷大教堂的5位高級教士每人在國王的裸背上抽打5下,然后80名修士每人又給了他3下。在忍受了265下鞭打之后,亨利穿上了麻布衣,抹上灰塵,來到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祭壇(貝克特被殺的地方),跪在這里禱告了整整一天一夜。

鞭子、鏈枷、皮鞭、九尾鞭等等,它們的形狀、尺寸、樣式五花八門,傷害程度不一。圖中所示可能用于體罰或司法處罰,可歸為“鞭子”的樣式。它很可能是為那些苦修的極度虔誠的自笞者制造的。據稱,他們通過自我懲罰會尋到救贖,以此拯救他們自己和世人。

鞭笞用以自我懲罰的觀念被社會接受并廣泛傳播,為了迎合了那些選擇這種痛苦的自我贖罪的人們的需要,各式各樣的兄弟會出現并發展。

1259年,意大利爆發了一場瘟疫。當時,兵禍肆虐,政治腐敗,社會幾近崩潰,巡游的教士和修道士們開始鼓吹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反基督者將要出現。由于驚恐過度,一個被稱為“嚴守耶穌基督垂訓之人”(Disciplinarians of Jesus Christ)的自笞者兄弟會,開始在鄉間游行,他們鞭打自己來贖償世界的罪惡,他們在經過的城鎮和村莊吸引了很多追隨者。男人、女人甚至小孩子都加入他們的行列,數月間,一萬多名滿身鮮血的信徒組成的游行隊伍在意大利的道路上踉蹌而行;他們高唱著贊美詩和頌歌,遮住他們的臉以抵抗世上的屈辱,裸著他們的背以承受自我的鞭笞。場面是如此壯觀可怖,以至于正在交戰的軍隊全都放下了兵器,士兵們站在路邊,讓這個哀傷的隊伍不受干擾、繼續前行。

這或許可被看做是民眾歇斯底里的集體行為的一次爆發,1347年,黑死病(Black Death)在歐洲爆發。黑死病在兩年半的時間里摧毀了歐洲1/3的人口。隨著黑死病的傳播——以及伴隨而來的一種觀念即疾病是上帝對人類罪惡的懲罰——鞭笞的武器又被信徒拿起。一個世紀前的事情此時重現,但這時的自笞者們態度非常激進。當教士們公然反對民眾自我虐待的時候,自笞者們便闖入教堂,當他們游行至猶太人隔離居住區時,竟迫害猶太人。鞭笞在數月間風行意大利,并傳至瑞士、匈牙利、波希米亞、波蘭、德意志諸邦國、丹麥、荷蘭和佛蘭德斯,且在自笞者變得更具攻擊性的時候擴展至更遠。1349年,教皇克萊門特六世(Pope Clement VI)宣布自我鞭笞派為非法,堅持認為這種極端行為等同于異端邪說。

后來黑死病逐漸消失,自我鞭笞者隨之銷聲匿跡。當時無人認識到,疼痛像毒品或者酒精一樣能夠讓人上癮,尤其是處于情緒極端激動或巨大壓力下。一個時代的問題越多,情緒宣泄的要求就越強烈。在恐怖的戰爭和瘟疫中,自我鞭笞者在祈求彌補人類的罪惡的同時,犯下了一種新的“施虐受虐罪”(sin-sadomasochism,盡管這個詞幾個世紀前才出現)。類似情況出現在性壓抑氛圍中實施肉體鞭笞的男女修道院;鞭笞——無論施加還是承受——變成性滿足的一種替代品。

施加或者接受疼痛是因為它能提供情感或性的滿足。上文描述的很多宗教性鞭笞形式的肉體懲罰的案例表明,快感與痛楚通常會交織在一起。在更一般的意義上,對無助的受害者施加痛苦,或許不是尋求一種性的或情緒刺激的滿足,而是因為施刑人是一個能夠吸引人格墮落者的行當。同樣的,法官、神職人員或者其他官員等監督酷刑實施的這些人,也能夠看到受刑者血肉橫飛,雙臂雙腿從關節處脫臼的慘狀,他們處在能感受間接刺激的絕佳位置。沉浸于這種工作樂趣的人在本書下一部分將不難找到。正如最上癮的人一樣,沉湎于——或者自笞者所自愿接受的——痛苦的那些人,甚至對習慣性鞭笞有了免疫力,從而渴求更強劑量的鞭笞。故而,某些國王、獨裁者、法學家、神職人員,特別是如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第一任大審判官托馬斯·德·托爾克馬達(Thomas de Torquemada)那樣的人,他們施加的恐怖會不斷升級。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吸引了比宗教狂熱分子遠要多的施虐狂,這樣的證據數不勝數,我們發現,宗教裁判所允許看守們在非行刑時間和場合鞭笞囚犯。若囚犯說話(除非他們在禱告),他們將受到鞭笞;若他們唱歌或和看守講話,也會挨鞭子。鑒于這樣嚴苛的規則,以及施虐者憑一時之突發怪異念頭隨時隨地施刑,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很多日常工作似乎不是偵破異端和有嫌疑的國家敵人,而是通過在身體和精神上摧殘無助的人來尋求極度的刺激。而且宗教狂熱者深信自己如此而為是正確無誤的,并依仗權力和權威推行他們的意志,人類歷史上再沒有比這更可怖的了。

從文明社會最早使用絞刑開始,到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大規模的死刑處決,到法國大革命時期斷頭臺上接二連三的人頭落地,直至隨身帶著午飯,到倫敦泰伯恩刑場觀看絞刑的圍觀者們的歡呼和嘲笑,都表明了民眾對權力和“正義”的展示的嗜好。滿足大眾觀賞處決罪犯的欲望,是處決公開化的誘因——如果“人民”不想見證這些事情,它們會在私下進行。但事實是,公眾也像施刑人、法官、宗教審判官和罪犯一樣殘忍。看著一個人在繩索尾端窒息或者扯出他們的內臟令人們感到興奮刺激。1685年,當蒙茅斯公爵(Duke of Monmouth)因蓄謀推翻他殘暴的叔父英王詹姆士二世(James II)被斬首的時候,圍觀的幾千民眾尖叫、大喊,把手帕浸在他的鮮血里,仿佛他是一位神圣的殉道者。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愛他。不到一個世紀后,當法國恐怖統治的當局把國王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王后瑪麗·安托瓦妮特(Marie Antoinette)推上斷頭臺的時候,臺下民眾的反應幾乎一模一樣,可是二者的原因卻不同——路易十六為他們所恨,瑪麗·安托瓦妮特為他們所愛,不過兩次行刑都讓民眾們陷入狂熱興奮之中。施刑人享受他們工作的一個原因——疼痛是令人興奮的、上癮的,使得酷刑在歷史上變得極為普遍和危險。雖然社會和政府一直堅持認為酷刑是一種查明真相的合法手段,或是對已定罪犯人的嚴厲懲罰,或是對教會中的罪人彰顯上帝的律法,但事實則是,不論個人還是政府都贊成對那些違反社會普遍規范的人施加極端暴力。

1685年對蒙茅斯公爵的公開處決。這是一個可怕的場景,劊子手杰克·凱奇在行刑時表現非常糟糕。據一個目擊者說:“這只兇殘的狗行事如此殘忍,他(用斧子)砍了五次,也沒能使公爵身首異處。”最后,凱奇拔出隨身佩帶的刀,割下了公爵的頭顱,使他解脫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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