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

前山清靈派長老半竹被啟嚴領著，走進正廳。

只見他衣冠楚楚，外袍上的金絲卷云紋流光溢彩，左手執一柄白玉拂塵，右手背后，下顎高抬，腳踏方步，一臉高深莫測，一副世外高人模樣，好像給他一朵祥云，他立刻就能得道升天。

后山小院的正廳陳設十分簡單，兩方小竹桌，四只小竹椅，一個掛在門廊上的匾額，除此再沒有其他。

可對于前山的清靈派這種名滿天下的仙家大派，這算是簡單到簡陋，簡陋到寒酸了。修仙，是用錢來修的，靈芝仙草，神丹妙藥，寶劍法器，哪個不需要錢？所以像清靈派這樣的仙門大派，為了維持盛名地位，總是網錢手段多于花錢途徑。

按半竹心思，隨智仙長雖是獨門獨戶，也畢竟是享譽天下的一代名士，誰能想到，名士竟住在這種地方！

半竹長老環顧四周，心底不禁涌出優越感，為了掩飾，只能若無其事把目光投在唯一看起來最有價值的匾額上。

匾額只是一塊及其普通的竹板，上面用狂草寫著兩個字，隨意。

半竹心下搖頭，這二字細品，確實有些意境，但正廳匾額的字怎能與自己名號相重？

啟嚴看著半竹一直盯著匾額，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極力不去想當日師父寫牌匾時的場景。

當初隨智仙長恣意寫完二字后，啟嚴便十分恭敬去求教二字含義。

“師父，這’隨意’可是說跟隨心中之意，以達到無人之境嗎？”

“啊~~啊？！什么？臭小子想的真多。我是看那些對我唯唯諾諾的人麻煩，寫個牌子，就是告訴他們，隨意點兒，別拘束，老頭子我又不是你，怕我干啥。”

啟嚴臉黑了一下。

隨智仙長語罷，看著牌匾，好像越看越喜歡，欣賞片刻，長笑一聲，把沾滿墨汁的筆隨手一扔，既不管墨點子濺了一屋，也不管好好的狼毫被他摔斷沒，就飄然而去，然而未走多遠，他又隔空對啟嚴喊道：

“別忘了給老子掛到正廳門廊上——————”

思緒轉回，啟嚴見半竹長老還在盯著那二字，忙上前說道：“半竹長老請坐，師傅片刻就來。”

“嗯。”半竹一甩拂塵，踏著方步走到客位，才坐下，就聽見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半竹老弟呀，稀客稀客啊。”隨智仙長嘻嘻哈哈的進來了，啟嚴看見師父身后的啟止，不禁怒瞪了他一眼，把可憐的小止止嚇得直往師父背后躲。

半竹聞聲抬頭，見進來一個穿的破破爛爛，臟兮兮的乞丐，竟然就是天下慕名的隨智仙長，心下大駭，臉上差點沒繃住。

他也曾在匯集天下名人正派的“雅論大會”上見過一次隨智仙長，彼時，隨智仙長穿的人模狗樣，并不像此時，簡直不忍直視。

半竹長老木然起身，豎起右掌，行了一禮，道：“隨智仙長，未提前交拜貼，就上門拜訪，是在下叨擾了，然事關令徒，不得不前來相告，望能見諒。”

“半竹長老你太客氣了，你來是為了我徒弟，那怎么能算打擾呢？來來來，給半竹長老上茶，要上那個，那個，好茶啊。”隨智仙長邊說，邊給啟止使眼色，順便身子一歪，窩在了主位上。

“好嘞，師父。”啟止連忙答應，抬腳奔去耳室，隨手抓了點兒茶葉沫子，塞進茶壺里。

半竹站在原地，面若菜色，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這么無禮，在前山，就算掌門，對他也是以禮待之，但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氣，坐下來。

“半竹長老，你說是為了我徒弟的事來找我，不知是什么事兒啊？”

“隨智仙長，令徒啟止，頑劣不堪，課下，欺辱同窗，課上，擾亂紀律，種種劣行，數不勝數。”

半竹長嘆一口氣，又恨鐵不成鋼道：“這些在下都一一教導過，然，他仍屢教不改。更勝者，竟頂撞師長，昨日，竟，竟趁一位先生沐浴時，偷了先生的衣物！”而后又正色道：“望仙長能教導之。”

瞧半竹說了這么多啟止的劣行，隨智仙長面上仍是笑嘻嘻的。

“誒呦，半竹長老，給你添麻煩了，我回頭肯定抽這小子一頓給你解氣，”

邊說邊把啟止泡好的茶給半竹遞了過去，

“至于說這小子偷衣服的事啊，他這小子對衣服愛惜得很，肯定覺得那人配不上衣服，才偷走的。”說著，還用調侃的眼神掃著半竹長老。

半竹長老勉強接住隨智仙長用臟兮兮的手遞過來的茶，本來心中就有些嫌棄到不適了，聽了這話外之話，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的每件衣服都是由天下最巧的繡女，用及其珍貴的天蠶絲制成，上面繁復的紋飾都是用金絲繡成，更別說那件被偷的衣服還用珍珠綴了滿天星辰在上面，更是無比珍貴，價值萬金。

現在，隨智仙長竟然說他配不上那件衣服，就算隨智仙長不知道這是他的衣服，這話也夠他心中氣結了。

說著，隨智仙長好像想起了什么，

“說起衣服呀，昨天我在一處懸崖邊撿到一件黑色的外袍，我摸著手感不錯，就給院兒里的狗崽子墊了窩了。你說奇怪啊，這么好的布料，怎么就給扔了呢？誒！那件外袍的料子就像長老現在這身的料子。”

啟止在旁邊不怕死的加了一句:“何止是像，簡直是一模一樣啊。”說完，果不其然又被啟嚴瞪了一眼。

聽著，半竹雙手顫抖，一個不留神，習慣性的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噗————

半竹吐了一地茶沫子，驚慌失措道：

“這······這······這是毒藥嗎？！”

他這輩子就沒喝過這么難喝的茶！

“在下忽感不適，就告辭了，來日再拜訪。”

半竹盡力像往常一般云淡風輕地走了，腳下的跌跌撞撞卻已經道出了他的驚慌失措。

隨智仙長都那樣說了，他再聽不明白，怕就真是個傻子了。一想到他在隨智仙長面前當了半日的跳梁小丑，就又氣又羞，頭疼胸悶。

隨智仙長望著半竹落荒而逃的背影，收起嬉皮笑臉，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半竹此人，雖有天資，但是太過注重浮于表面的東西，而且過于聰慧。聰慧本是好的，可凡事過了頭就不好了，他太容易迷失自我，從而喪失本心。

此前，因為一些事，隨智仙長不能分出精力教導徒弟們了，便有意找人代自己看顧一下他們。前山清靈派得知此事，便向他極力推薦半竹，說此人如何德高望重，仙法如何高超，品行如何高尚。

他便讓啟嚴、啟玉、啟止三個男孩子一同去了，時而問起老師半竹，啟嚴說他基礎道法教的很不錯，啟玉笑而不語，啟止一個勁兒說好。

二弟子啟嚴太過木訥，只懂得學書本上的道；

三弟子啟玉對人總是溫言溫語，從不言論他人對錯是非；

四弟子啟止生性活潑，在后山寂寞，難得前山人多熱鬧，因此生怕說半竹一句不好，以后就不能去前山玩兒了。

問這三人，等于沒問。

后來有一次，隨智仙長和大弟子師姐啟緣說起半竹長老來。

“啟緣，你常經過前山，可曾留意過半竹長老此人？”

“師父你說半竹長老啊，”啟緣正從籠屜里拿出剛蒸好的糕點，

“外界提起他來都是贊不絕口，說他為人很君子，處事很公正，待人溫和有禮，修為又高，心懷天下，但就是太過神秘，幾乎沒有人見過他，所以又稱他為真正的隱世高人。”

“既然幾乎沒人見過他，這些又是從何得知？”

“都是人傳人聽說來的唄——誒——誒！師父，綠色盤子里的才是你的，那些是給師弟師妹他們的。”

啟緣手疾眼快，擋住了隨智仙長的手，隨智仙長哈哈傻笑著，吃完了綠色盤子里最后一塊糕點。

“可偏偏我還就有幸見過他一面，在前不久的法壇會上。”

“不過……”啟緣放下手中的食盒，若有所思道，

“我覺得外界傳的有些神乎其神了，此人似乎極其喜歡奢華，吃的是最稀有的，用的是最華貴的，自以為的高雅。還有些目中無人。”

“這回清靈派掌門讓他做啟嚴他們的老師，他竟然一改以前避世的態度，應下了。不得不說這有些奇怪。”

啟緣回神，打算把糕點都裝進食盒里，低頭一看，哪兒還有糕點的影子！

“師——父——！！！”

啟緣看著隨智仙長端走糕點逃跑的背影，氣的把食盒狠狠地摔在地上。

從此以后，啟緣每次做糕點的時候，隨智仙長的那份總是少很多，一問，啟緣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不是早被師父你老人家吃了嘛。”

隨智仙長也不計較，扭頭去搶徒弟們的了。

往往都是啟嚴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給了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