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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關(guān)杭氏家族的溯源,并不如趙錢孫李這等大姓一般繁復沉浮。“杭”通“航”,便有了渡船的意思。《詩經(jīng)·衛(wèi)風·河廣》篇,即有“誰謂河廣?一葦杭之”之句;漢代許慎《說文》也說:“杭者,方舟也。”

傳說天地洪荒之初,大禹自父親鯀之腹中墜地,即在神州疏導江海湖川。治了水,又請各路諸侯到會稽山一聚。一路水行,來到吳越懷山襄陵之地,便舍杭登陸。從此浙江東北的這塊被后人稱為人間天堂的地方,便有了一個“杭”字。

至于“杭”作為姓氏,據(jù)《通志·氏族略》記載,宋時便有了。然它和八百年后開茶莊的杭氏家族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卻不得而知。忘憂茶莊杭姓家族的人只知道他們的祖宗原來在吳興,杭州連帶那新生兒杭逸,已經(jīng)四代。上兩代前,本姓中的杭州人,倒是出過一個大名人杭世駿,字大宗,號堇浦。生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雍正二年(1724)的舉人,乾隆剛登基(1736)就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編修,受命校勘《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八年后,他四十八歲,卻進言乾隆說:我朝一統(tǒng)久矣,朝廷用人,不該再有民族偏見。說這話本來是要殺頭的,乾隆認為他是個江南狂生,開恩把他放歸了故里。又過了十來年,乾隆南巡杭州,召見杭世駿,問:“你靠什么為生?”杭世駿說:“擺舊貨攤。”又問:“什么叫擺舊貨攤?”又答:“把破銅爛鐵買進來再賣出去。”皇帝就大笑了,把殘忍演繹成一段瀟灑佳話,手書“買賣破銅爛鐵”六字賜之。幾年后乾隆又來了,又召見了杭世駿,問:“你的性情改了嗎?”答曰:“臣老矣,不能改也。”又問:“何以老而不死?”杭世駿也微笑了,把不屈演繹成一種幽默機鋒:“我還要活著歌頌升平啊!”

杭氏家族的人們,對這位同宗同姓的狂生卻保留著既敬且防的小市民心態(tài)。一個世紀來,他們一直記得和傳播這樣一個非正式段子:皇帝來到了杭州,問左右:“杭世駿還沒有死嗎?”而當天夜里,杭世駿也就死了。這個傳聞中的隱秘的謀殺和血腥味兒,使得開茶莊的杭老板們只敢老老實實做生意,不愿胡思亂想議論國事。他們骨子里也是佩服這位本家的,但他們自甘凡夫俗胎,斷斷不肯去做杭世駿這樣的特立獨行犯上的狂生。為了暗示這樣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處世方式,一個英明的祖宗,便把茶莊正式命名為“忘憂茶莊”。其中內(nèi)含的思想也很簡單:茶,素來也是被人稱為“忘憂草”的。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尚傷感而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何況我草民百姓乎!自然便可以是“何以忘憂,唯有茶荈”了。

杭天醉從小就知道,他家世代做的茶葉生意。有時,父親會逐句教他這樣的茶謠:

茱萸出芳樹顛,鯉魚出洛水泉。

白鹽出河東,美豉出魯淵。

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

蓼蘇出溝渠,精稗出中田。

……

父親會耐心地告訴他:“記住,‘姜桂茶荈出巴蜀’。我們今日吃的茶,全是古巴蜀出來的。”

杭天醉便點點頭說:“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父親有些驚奇。

“陸子的《茶經(jīng)》里說的呀!”杭天醉便回答,“茶清伯要我把《茶經(jīng)》背下來的:‘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

父親便有些安慰亦有些悻然,不甘心地問:“茶清伯還教你什么?”

杭天醉歪著頭想了一下,說:“還有,早先,茶是念‘荼’的。所以叫‘烹荼凈具,武陽買荼’。”

“還有呢?”杭九齋長眼睛睜大了,“他跟你說了王褒嗎?跟你說了《僮約》了嗎?跟你說了這‘烹荼凈具,武陽買荼’的來歷嗎?”

杭天醉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頂了真,為什么較上了勁,他便惶恐地搖著頭說:“沒有,沒有……”

父親松了口氣,臉上浮出了笑容。父親頎長的身材,穿一件熟羅的長衫,外套一件一字襟馬甲,手上拿著把灑金畫牡丹團扇,便一五一十地給兒子開了講。一位兩千年前本與杭氏家族了無瓜葛的書生,便被父親杭九齋的牡丹團扇,一扇一扇,翩然而至于兒子杭天醉的眼前。

大約兩千年前,中國西漢宣帝神爵年間,有一個風流儒生,名叫王褒,字子淵,四川資中人氏,前往成都。

其時,王褒尚未成為以后的諫議大夫,寄居在成都安志里——他亡友的家中。

亡友有妻,名喚楊惠,青春年少,紅顏薄命。而子淵好酒,焉知其不好色乎?一來二往,便與那小寡婦有了私情。

做了女主人情人的王書生,從此有了半個主人的自豪與權(quán)力,使喚起楊惠那個叫便了的家童,便也如同使喚自己的書童一般了。

而那個名喚便了的家童,為什么竟如此討厭資中儒生王子淵呢?每次王褒指使他去打酒,他就嘟嘟囔囔滿心滿眼地不耐煩。是因為他與從前的男主人主仆甚洽,還是因為他有他的道德標準,以為書生的行為有傷風化不能茍同;抑或誠如他自己以為的,他的職責范圍僅僅是看守寡婦丈夫的墓地而非替寡婦情人打酒?

沖突是在所難免的。他終于拒絕替儒生王子淵打酒了。他甚至索性跑到亡故的主人墳上去大哭了,且哭且訴:“當初主人把我買來,只是讓我看家,并不是要我為其他什么野男人酤酒的呀!”尚未入朝做官的王褒氣得要死又不能公開懲罰他,只好懷恨在心。但仇恨入心里是要發(fā)芽的,后備的諫議大夫尚未開始向皇帝提意見,便首先向情人發(fā)難了。

情人一聽便生了氣,認為丟了臉面,說:“這個便了,身價一萬五千錢,我把他賣給你算了,看他還敢不敢不給你酤酒。”

王褒說:“好啊。我正愁缺個家童呢,我這就寫張契約吧。”

這份被稱之為《僮約》的契約,雖然是文件不是詩歌,但王褒還是寫得洋洋灑灑,從晨到夜,從春到冬,從家事雜務到田間耕作,從執(zhí)戈巡守到收租納稅,從個人起居飲食到對待鄰居,從手中編織到市上販賣,百般苦役,細細規(guī)定,倘不聽話,鞭打百下。

兩千年前風流且不免殘忍的書生,萬萬沒有想到,他為中國茶業(yè)和中國茶文化史,留下了最早、最可靠的文字史料。

后來的茶人們在讀王褒的《僮約》時,肯定不會遺漏下那兩句話,一句叫“烹荼凈具”,另一句叫“武陽買荼”。

武陽,便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被文字記載的買賣茶葉的市場。彼時,千山萬水外東海之濱的杭州龍井山中,那奇異的香草尚未萌發(fā),專賣龍井茶的忘憂茶莊更屬子虛烏有。

秦漢統(tǒng)一之后,茶的重心方開始向中國的東部和南部轉(zhuǎn)移并漸次傳播開來。公元265年至317年這段西晉時代,西至河南的洛陽,東至江蘇的江都,茶已成為一種零售飲料,于集市上出現(xiàn)。

偉大的盛唐,把生活中的一切推向高潮,故在茶業(yè)中,有“茶興于唐而盛于宋”之說。浮梁茶,賣到了關(guān)西和山東;蘄州茶、鄂州茶和至德茶,賣到了陳、蔡以北,幽、并以南;衡山茶賣到了瀟湘至五嶺,甚至遠及交趾;福建的建州茶賣到了江蘇揚州和淮安;而歙州茶、婺州茶,則被商賈所販,數(shù)千里不絕于道路,只上梁州、宋州、幽州及并州。

一個名叫封演的盛唐文人,寫了一部《封氏聞見記》,說:“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這又怎能不讓我們悠然想起那個江州司馬白居易的《琵琶行》:“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一千一百年以后的杭州忘憂茶莊的準老板杭天醉,每念此詩便拍案叫絕,叫絕之后又捶胸頓足:“這個老板,怎么就這樣‘浮梁買茶去’了?把個千古妙人獨獨地扔在船中,無怪白樂天要斥之‘重利輕別離’。罪過罪過!”

每每及此,他的莫逆兄弟趙寄客就微微一笑,說:“天醉,不是昨夜讀《紅樓》又讀瘋魔了吧?你只管上你的浮梁買茶,沒有哪個琵琶女會來替你獨守空船的。”

“此話怎講?”天醉便睜開那雙蒙眬夢眼,問道。

趙寄客侃侃而道:“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國失敗,簽訂《馬關(guān)條約》,杭州列為增開商埠之一,杭州劃定日本租界地。九月,勘定拱宸橋日租界界址。二十二年八月,杭州正式開埠,拱宸橋日本租界開始使用。寶石山東麓石塔兒頭設立日本駐杭領(lǐng)事館……”

杭天醉打斷趙寄客的話頭:“小弟有一事不解,我論的是白居易,你如何搬出日本人來了?”

趙寄客便冷笑:“君請看,今日之京杭運河,拱宸橋下,琵琶女獨守空船,等的哪里還是江州司馬,分明是倭寇浪人。癡蠢如君者,竟還唱‘門前冷落鞍馬稀’!”

“照你說來,我須得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才對了?”杭天醉恨恨地問道。

“正是。”

杭天醉甩著袖子便走,嘴里喊著:“罷了罷了,偌大一個世界,再沒有我一個清凈地方。”

他便出了門,可不是像賈寶玉那樣當了和尚。他上了涌金門三雅園,聽錢順堂的《白蛇傳》去了。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浮梁,在今日江西景德鎮(zhèn);江口,乃九江的長江口。茶商把妻子一人留在九江船上,自己則帶著伙計到景德鎮(zhèn)去收購茶葉。由此可知浮梁不愧為唐代東南最大的茶葉集散地,更可推論,中唐晚唐,茶便開始徜徉在長江的中游和下游了。

我們又可知,六朝時代,茶開始了偉大的遠征,而后它在被架在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時,也被僧侶們負在肩背上,帶往寒冷的北方。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宮廷達官貴人們的手中相互傳遞。封演真實地記錄道:“(唐代開元以來)起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中國南方的嘉木,就這樣在使者和商人們的轉(zhuǎn)運下,走向了北方和中國無茶的城鄉(xiāng)。

與此同時,中國南方的茶區(qū)茶市,那美麗如緞帶、細密如青絲的南方的河流兩岸,茶埠便也如雨后春筍般地發(fā)展起來了。唐代詩人杜牧這樣歌唱道:

倚溪侵嶺多高樹,夸酒書旗有小樓。

驚起鴛鴦豈無恨,一雙飛去卻回頭。

水口,乃吳興郡顧渚茶山匯入太湖河道口的出水口。中唐時,一片荒原。晚唐,到顧渚采辦貢茶和買賣茶葉的船只都停泊在這里,酒樓茶肆的固定草市由此形成。一千多年以后的杭天醉在繼承了他的忘憂茶莊時,只知道他的祖先來自吳興,可沒有想到在杜牧“驚起鴛鴦”的時代,他的先人是哪一位制茶的山民和哪一位茶肆的歌女。“……堯市人稀紫筍多。紫筍青芽誰得識……”茶圣陸羽和他的密友釋皎然,在顧渚山下浪跡時,去過堯市,識別過那里的紫筍青芽嗎?唉,這都是關(guān)于茶的悠悠往事了啊!

綠水棹云月,洞庭歸路長。

春橋懸酒幔,夜柵集茶檣。

許渾,這個并不算太出名的唐代詩人,在他的《送人歸吳興》中,多么細致地描寫出了黑夜中那些密集的販茶船啊!從蘇州的太湖洞庭山到吳興,一路上,又有多少這樣“春橋懸酒幔”的茶埠呢?

在茶商丟下妻兒、舟宿茶埠的那些晚上,并不僅僅只有浪漫的歌女和醉人的酒夜。“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出沒于長江兩岸的強盜——江賊們,在酒酣人睡之后,向商旅們襲擊了。這些江賊,可都是一些私茶販子啊,他們把各種財物洗劫一空后即將南渡,入山換取茶葉。因為四方的茶商將都市的財物運往山中換茶,因此那山中的村婦牧童盡著華麗的服裝,官吏見了不驚,路人見了不問。盜賊混跡其間,乘機做了手腳,換了茶來,再到茶莊賣掉,出得門去,便是干干凈凈的平民百姓了。關(guān)于這一點,又有什么可以諱莫如深的呢?杭天醉后來明媒正娶的妻子沈綠愛便坦蕩而自豪地宣布:“我家祖上是江賊。”杭少爺聽了十二分反感,說:“如今的人真正是黑白不分了,做了強盜,也可以拿來壯壯聲色,墮落,墮落!”

沈綠愛清脆地一笑,說:“要說墮落,是你祖上開的頭啊。你那祖宗開的黑店,專門收購我家祖宗的黑茶,如此水漲船高,共同發(fā)財,才有今日的你我,你連這個福蔭都不知曉,竟要數(shù)典忘祖了嗎?”把個杭天醉氣得渾身打戰(zhàn),手里一只粉底過枝攀花茶盞也失手打落,碎成數(shù)瓣,來來回回只說出兩個字:“胡說!胡說!”

沈綠愛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把茶盞親自掃了,又泡上了一杯龍井新茶,說:“我怎么敢胡說,這些全在我家族譜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的。杭、沈二家通好世交,原來就是從這殺人放火開始的。這不是前世報應了,把我們兩個死冤家對頭綁在一起活受罪了嗎?”嘴里笑嘻嘻地說,眼中的淚,便盈上來了。

從唐代太湖邊江賊繁衍而來的杭氏家族,到杭九齋、杭天醉這兩代,恰好經(jīng)歷的是一個頂峰和低谷。糊里糊涂的杭九齋那幾年突然過上了好日子,從杭州郊區(qū)山客處收來的龍井,遠遠地銷到了廣東,從平水收來的珠茶運至上海,便發(fā)往了英國。一切都被精明而有野心的老板娘抓住了。她和忠心耿耿的吳茶清一唱一和,維持住了忘憂茶莊的殘局,不再向破產(chǎn)方向傾斜。至于繼承和發(fā)展忘憂茶莊的遠大事業(yè),那是杭九齋時代以后的事了。即便如此,他活著時,女人那層出不窮的計謀,亦使丈夫知道,忘憂茶莊,實際上只有吳茶清一個人可以左右這女人了。

以虧本買賣小包裝茶來招攬生意,本是老板娘出的主意,當然,這個主意也不是憑空想出來的。1874年,位于距離忘憂茶莊二里路遠的大井巷,紅頂商人胡雪巖的胡慶余堂開張營業(yè)。開張前夕,編印《胡慶余堂雪記丸散全集》,分送各界。穿號衣的鑼鼓隊,在水陸碼頭到處散發(fā)“胡氏辟瘟丹”“諸葛行軍散”,剛從三家村娘家回來的林藕初,還被人在懷里塞了幾盒。從那以后,她就萌生了以小包裝茶來招攬生意的念頭。

丈夫?qū)λ娜魏巫兏铮际遣环磳σ膊恢С值模灰軖赍X就行。丈夫?qū)D女也不歧視,以為婦女的聰明才智得以體現(xiàn),是一件好事。反對她那樣做的,倒是忠心耿耿的吳茶清,他聽了老板娘的建議,捻著稀稀的胡子,半晌,說:“不妥。”

“怎的不妥?”林藕初有些吃驚,從前,吳茶清提出銀圓上敲印茶莊記以證真?zhèn)危貌璧拇箨从没鹂荆埦柚皇沾翰瑁峙撼蹩墒嵌键c頭的。

“身逢亂世,以守為上,滿街八旗官兵,幾個奉公守法?我們又無紅頂保佑,萬一有人貪小便宜,在這方面大做文章,吃虧的還不是店家?”

杭九齋一聽有可能惹亂子,立刻就表示反對:“茶清所言極是。吃茶葉飯,要吃得清閑自在,才是道理。標新立異,大張旗鼓,反顯生意人的俗。杭某人,平生就為脫不了這個‘俗’字而痛心疾首,如何自己又往這紅塵俗海中跳,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杭九齋管自己滔滔不絕地扯了開去,來了興致,竟也煞不住。林藕初拿眼睛瞪著吳茶清,再不說一句話;吳茶清臉上則平淡如水,好像他什么也不曾聽見一般。

仿效胡雪巖的建議被擱淺了,但冬天還未過去的時候,吳茶清便去了郊外的翁家山和落暉塢。林藕初說:“進山還早吧,離清明還有一個多月呢。”

吳茶清說,要早在別人前頭。

果然,他購來了杭州城里最早上市的龍井本山茶。忘憂茶莊門口的轎子開始排起了隊。

吳茶清干干凈凈一聲不吭地坐在大廳一角里,身穿竹布長衫。梨花木鑲嵌的大理石臺桌,足有三張八仙桌那么大。杭九齋很得意,逢人就說:“你看看這張臺面如何?杭州城里數(shù)得著的吧。”

茶槍們圍著桌子評茶,說:“好茶!好茶!今年九齋兄搶了先。”

又有人說:“我喝忘憂茶莊的龍井,怎么竟比別家的更有一番軟新?這葉面里頭也絕無冬雪痕跡,不知有何妙法?透露一二,斗茶時也好有個說法。”

杭九齋豎著指頭:“老兄這‘軟新’二字用得絕妙,恰好就和那‘硬新’二字作了對。茶樹經(jīng)了一冬熬煎,難免皮硬面枯,初綻新芽只把那陳味頂了出來,自然硬新。非若棄了那經(jīng)了冬日的芽頭,專收那春日里新萌的,才是正宗。少則少矣,精則精矣,妙則妙矣。”

萬隆興咸肉店的老板萬福良的酒糟紅鼻頭黯淡了下去,嗓門便高亢起來,他說話時,忘憂茶莊的廳堂里轟隆轟隆地發(fā)響:“小杭老板真正是有心人,又是字畫又是臺桌又是明前龍井,老杭老板若有小杭老板這番抱負,忘憂茶樓如今也成不了隆興茶館。哈哈哈哈,我倒是運道好,碰到老杭老板手里,沒有杭夫人跟茶清這兩扇翅膀,運道好運道好……”

萬老板原本是帶著小茶童吳升來買新茶的,倒也沒有要刺激杭九齋的意思。但他一個殺豬的發(fā)了財,鼻子又紅又大,氣焉能不粗!說話沒遮沒擋,沖口而出。不知杭九齋脾氣再好,究竟自家茶樓招牌摘下來換成人家的,當時滿肚子的辛酸,發(fā)酵到今天,也早已是一股子惡氣。心里上火,又礙著眾人的面,不好發(fā)作,也想不出發(fā)作方法,正一時尷尬,萬老板不知趣又說:“老弟,我且多買點茶去放在我那個茶館上,也算是買你一個面子。你這‘軟新’,價格也太辣手,賣不出去,統(tǒng)統(tǒng)歸我萬隆興了。”

人多勢利,曉得萬屠夫兩個外甥,一在衙門一在碼頭,一為惡吏一為地痞,動彈不得,干咳著便要走人。杭九齋生氣,便唰啦唰啦地卷他那些剛剛攤開了要供人欣賞的字畫。

小茶童吳升踮著腳捧著一杯蓋碗茶,兩只眼睛骨碌碌地緊張地亂轉(zhuǎn)著,闖到了杭九齋的手下。他那張小方臉上布滿的白白的濕癬都緊張得成了紅色,脖子本來并不短,一嚇就縮了回去。他的小肩膀也是方方的,此刻奇怪地聳起,拖著破鞋的小腳也始終踮著。把茶往桌上放時,他的手一抖,茶水晃了出來,濕了杭九齋的畫。

潑濕的那一幅,乃是仿趙孟頫的《斗茶圖》。圖是仿的,便談不上值錢,但卻是杭九齋親手仿畫的,花了不少日子,便值錢了。杭九齋打狗看主人,把吳升好一頓惡罵:“瞎了眼的小叫花子,你以為這是殺豬場嗎?由著你們野狗一般亂竄!你知你潑了什么?把你這樣的人賣了一百個也不值我手里的一張畫,哪里竄出來的討飯坯,也配得上這樣的廳堂!”

萬福良萬屠夫再蠢也聽出話中的惡意。他先是一愣,繼而是一大巴掌,把吳升抽得像一只陀螺,筆直旋進坐在角落里一聲不吭的吳茶清懷中。

吳茶清一把摟住的那個吳升,是個嚇得渾身顫抖、眼淚直流的八歲的吳升。吳茶清二話不說拉著孩子走進內(nèi)堂,萬福良發(fā)了一陣呆,一甩袖子就出了外堂。杭九齋站在大臺桌前木住了,他這輩子還真的沒有這樣罵過下人。

一生氣,他的煙癮便要發(fā)作,輕輕一跺腳,他也要走人。吳茶清拉著換了一身新的吳升出來,說:“這孩子跟我同姓,是我老鄉(xiāng)。在隆興茶館跑堂,我把他送回去。”

杭九齋有些尷尬,從口袋里掏出兩個銀圓,伸到小孩眼前。吳升把頭低下了,側(cè)了過去,不看任何人。這個過程并不長,他把頭果斷地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取過那兩塊銀圓。他的手又小又細,看上去像兩團小亂麻。他模仿著大人,用一口小白牙去咬銀圓的邊,又笨拙地彈著它,放到耳邊去聽。眼睛又黑又亮,聚精會神。杭九齋笑了,說:“你看看忘憂茶莊的印。我們這里不出假貨,小東西門檻倒蠻精的。”

吳茶清沒有反應,只是看著小老鄉(xiāng)。吳升終于對兩塊銀圓驗明了正身,小手一松,滑進衣兜。

吳茶清的手便也松了。吳升卻快樂地仰著臉,充滿信心地說:“阿爺,你把我送回去呀!”

他的半邊臉腫得老高,兩只眼睛就一大一小了,嘴巴也歪了下去。吳茶清嘆了口氣,又拉住了他的手。

杭九齋也長嘆了一口氣,好了,事情總算過去了。他逃難一樣依依不舍地看看廳堂,看來他對再來應付買客又失去興趣。那邊一堆字畫還橫橫豎豎睡在臺桌上,他揀了幾張真跡往腋下一夾,對伙計說:“把那些掛起來,不許掛歪了,全是我畫的呢!”然后,便落荒而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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