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銀河系最后的夜晚》試鏡現場，距離正式試鏡尚有一個小時，導演老跌躺在折疊床上抓緊補覺，在他肆無忌憚的呼嚕聲中，各工種忙得不可開交。

陸堯拄著拐杖走進片場，西裝革履的樣子極為引人注目——畢竟這是癱瘓以來頭一次直立行走出遠門。他東瞧瞧西望望，沒人知道他是干啥的，也不敢問，萬一是哪家公司的投資人呢。

他看見前面有個黃卷頭發、唇紅齒白的場務，便上去客客氣氣問：“美女，請問化妝間在哪兒？”

那人登時拉下臉來，朝陸堯臉上啐道：“美你妹！老子是男的?！?

陸堯一聽笑得樂不可支，邊笑邊道歉：“哎呦，失敬失敬，不脫褲子都看不出來?！?

“滾！”

那人大罵一聲，正好別處有人叫，便怒氣沖沖走了。

陸堯直搖頭，心想娛樂圈風氣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啊。

他終于找到化妝間，就是一間很簡陋的屋子，里面坐了十幾個等候試鏡的演員。因為不是正式拍攝現場，也為了更好地展現演員演技，導演組沒有請專業的化妝師，基本上都是演員自己化妝。

陸堯很快找到了李初湄。他從側面靠過去，熟人相見般拍拍她肩膀：“好久不見?！?

李初湄驚弓之鳥似的，渾身猛地打顫，抬頭看見陸堯，更加慌張了：“你來干嘛？”

“我也不想來啊，不上班的人誰想早起？可我得完成一些售后服務工作，這里有我一個顧客，我確信她需要我。”陸堯微笑，紳士地向李初湄伸出手：“咱們借一步說話？”

李初湄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沒那么驚慌，拾起身邊的皮包，緩緩站起來，跟他去到走廊的盡頭，那里無人經過，只有一扇面向桂花樹的窗戶。

她用戒備的眼神看著陸堯：“東西已經賣給我了，你又想干什么？”

陸堯說：“沒錯，東西是賣給你了，不過，我有權監督它的后續使用情況，就像那什么，我想想啊……誒，想到了，就像導盲犬，專業服務機構訓練了導盲犬，某只導盲犬被個別盲人領養后，這個機構得持續跟蹤吧，不得看看這個人有沒有合理‘使用’導盲犬嗎？要是他不懂怎么跟導盲犬相處，或者起什么壞心，機構就得及時出現提供服務。你說對不對？”

李初湄對他的比喻很不高興，難道自己是生活的瞎子，必須依靠你這鏡子給我導盲？

“我知道該怎么做，不用你操心?！彼δ樥f：“你可以走了?！?

陸堯雙手握杖，贊賞地點點頭：“嗯，你的確知道怎么做，這點我從沒懷疑過。尤其是，你把家里那只小貓咪修飾得漂亮極了?！?

李初湄頓時又驚又怒：“你偷偷去過我家？”

“沒錯。”陸堯聳聳肩，一副不用客氣的樣子：“客戶調查嘛，你應該能理解的。你為了探索鏡子的功能，竟然想到拿貓咪來做實驗，不得不說很聰明?！?

李初湄兩額直冒冷汗，一言不發。昨晚他拿貓咪做實驗，把貓咪放在鏡子前照了兩分鐘，結果，那只貓咪就像做了美容手術一般，眼睛、毛發、小嘴，無不比之前更加漂亮許多。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這鏡子并不針對她，而是對每一個照鏡子的人都有效。

“當下擺在你面前的有兩個選擇。”陸堯接著說，因為要說的話很重要，他十分嚴肅，免得對方以為自己還在開玩笑。

“一個，你可以按照你昨晚的計劃行事，用那鏡子把你競爭對手的臉毀掉，這個，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是可行的，你不用再遲疑了。但我現在想給你提供另一條路……”

李初湄雙目一亮，雙唇不由得微微張了一下。

“我的這條路嘛。你現在就把鏡子還我，然后我可以向你透露導演給你的試題。相信我，你現在已經比其他任何一個競爭者漂亮得多，你只需要醞釀好情緒，做好準備，這次女主角非你莫屬?！?

李初湄有些心動，如果提前得知導演試題，對表演是很有助益的，至少不至于臨場不知所措——臨場反應能力不足恰好是她的最大弱項。

可是，這絲心動立即被另一種情緒壓倒。當她拿著鏡子時，正面看見“美貌”，反面看見“嫉妒”，美貌她已獲得，但嫉妒還沒得到平息。想起以前姜惠兒在眾人面前春風得意的樣子，眼下，還有什么比將她的容顏摧毀來得痛快呢。

她的內心翻江倒海了一會兒，終于平靜下來，做了決定，抬眉優雅地看了陸堯一眼，道聲謝謝，款款離去。

“真是麻煩?！标憟蛴檬终仍诘匕迳洗蛄舜?，“預感今天要加班嘍。”

李初湄回到化妝間，捧著手機佯裝刷視頻，余光一直在悄悄觀察周圍情況。

試鏡開始前十五分鐘，姜惠兒終于到了。

李初湄對她姍姍來遲這件事感到憤憤，不也是個十八線嘛，真把自個兒當腕兒了，咋不讓導演去請你呢。

副導演進來宣布演員出場順序，李初湄聽見自己倒數第二個出場、姜惠兒倒數第一個，出場順序意味著很多事情。她心中酸了一下，但隨后轉念想起自己的計劃，便又有一絲絲竊喜。

演員們一個個被叫出去，試完鏡的都留在現場看下面的，沒再回到化妝間。

很快，化妝間只剩李初湄、姜惠兒二人。

“李初湄準備，三分鐘后登臺?！备睂а莞糁T板向里面喊道。

李初湄手心都是冷汗，現在正是行動的好時候，然而巨大的恐懼感突然襲上心頭，仿佛有兩個勢均力敵的小人在撕扯自己，把她腦袋絞得頭痛欲裂。

“你太緊張了。”

冷不防一雙手溫柔地搭在她肩膀上，竟然是姜惠兒。

“別緊張，放輕松，就像平常那樣演就行?！?

姜惠兒的笑容那么溫柔，那么有親和力。

但李初湄憎惡這笑容，“這人多虛偽??！”

她盯著姜惠兒臉頰看去，驚訝道：“你臉色有東西。”說著就把鏡子遞過去，“你看看?！?

姜惠兒毫無防備地接過去放在面前照：“哪兒呢？”剛往鏡子里瞧了一眼，登時心花怒放，大喜道：“哇，我今天氣色好好呀，真是神奇！”她完全沉迷在自我欣賞中，卻沒看出來正對面的李初湄早已面露兇相。

“到我啦！”李初湄猛地站起來，左手故意“不經意地”往鏡子上一帶，鏡子立刻摔落在地上，玻璃面碎成一塊塊碎片。

李初湄快速走出去，途中特地回頭瞧了一眼，姜惠兒那張臉已跟塊碎玻璃似的，但她一時也沒彎腰去撿，仍舊一臉笑嘻嘻的。

李初湄興奮地走進鏡頭前，心中吹響勝利者的號角：“我終究還是最后一個出場的人。”

化妝間里，素性大大咧咧的姜惠兒對發生在臉上的災難渾然不覺，她正要彎腰去拾起鏡子，忽有一只男人的大手攔住她。

“還是我來吧?！标憟虼笫忠簧w就把鏡子納入懷中，彬彬有禮把姜惠兒請到門口，“我是片場助理，快到你啦，跟我走吧，過來這邊準備。”

姜惠兒還想轉回去：“等會兒，我再照照鏡子?！?

陸堯立馬站直擋住她視線，風趣地做個轉腦袋的手勢：“站直立正，目光正視前方，導演看著你呢。”

橫豎不讓她瞧見鏡子。

姜惠兒竟真的嚴肅地喊一聲“遵命”，像個新兵蛋子站直立正起來。她的性格與李初湄形同天壤，李初湄深沉富于心計，而她活潑而充滿諧趣。

“最后一位，姜惠兒上臺?！备睂а莺暗?。

姜惠兒站到鏡頭前那一刻，導演、導演助理、攝影師、燈光師、場務道具，加上其他演員，他們無不吃驚，尤其是導演老跌，他更是大皺眉頭。只有李初湄在一個角落里竊笑。

姜惠兒微笑站著，她在等導演念出即興表演題。

導演緩緩舉起喇叭：“請表演一下，一個美女得知自己毀容之后的反應?！?

姜惠兒點點頭，開始醞釀情緒，稍許，她緩緩抬頭，目光茫然地在四周巡視，忽然間，她看見斜對面有面鏡子，鏡中的那個人，脖子上怎么會頂著一顆破碎的玻璃球腦袋？那是我嗎？我怎么變成喪尸臉了？

“啊啊??！”

一瞬間，片場爆發出驚人的尖叫聲、哭喊聲。她整個人癱倒在地上，雙膝跪地爬到那面鏡子前，抱著自己的臉大哭，撕心裂肺，慘惻動人。

頓時，片場的人全都屏住呼吸，肅然起敬。連老跌導演也在心中驚呼：“我的乖乖！我縱橫影壇數十年，算是白忙活了，真是天才呀！”

……

最終，姜惠兒把自己哭暈了。

工作人員立馬把她抬到休息室，拿塊溫濕毛巾給她擦臉，把她臉上驚悚的“妝容”擦洗干凈。

當她悠悠蘇醒過來，立馬喊著要鏡子，吃驚地發現還是原來那張清秀可愛的臉蛋，頓時喜極而泣。

副導演問：“誰給你化的妝啊？水平真高！把人介紹給我們唄。”

姜惠兒只是苦笑，她自己也驚魂未甫，對中間發生的事情毫無頭緒，若說是化妝，是什么時候化上去的呢，是誰化的呢。

隨后導演當面向她宣告：“我和制片人剛剛已經決定了，就由你來出演這部片子女主角?！?

……

另一邊，陸堯把修復好的鏡子重新放回貨架上，它原來的靈氣已經被用完了，已經不再具有美貌和嫉妒的魔力。

“下一個把你買走的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