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

綠悠悠的無垠草原，冒出遍地的泉眼，

像無數只眼睛注視著陸堯。

他感覺肚子里難受極了，任他自控能力非凡，密集恐懼癥也是無法克服的。

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最近一個泉眼上。這泉眼不住地淌出清冽的泉水，流經他的雙腳，淹及腳踝，與其它所有泉水一道，向西方流去。

在不遠處，泉水匯合，聚成一條河流，流向彩虹的盡頭。

“我死了。”

他不恐懼死亡，所以一眼就認出了它。

眼前的景象哪里像人間。更確定的是，他的雙腿竟然站起來了。“鬼差怎么也不順便把我那輪椅郵寄過來？”他想。

他朝東邊走去，抬頭仰望，巍然一座雪山矗立在那里。

一片片雪花從天而降。不，這里沒有天。雪花是上下左右冒出來的，中央的雪山好比磁鐵一般，將四周的“銀針”全部吸在身上。

這一幕把他看呆了。

那一瞬間，他燃起了沖上雪山一探究竟的沖動。

“很美，是吧？”

他猛一回頭，又是那個說話像鴨子叫的老秦。

他滿肚子怒火剛要發作，忽而轉念一想，“他也死了”，便又硬生生把火憋回去。

“是不是覺得死得很不值？”老秦像平時拉家常般說話，就差沒點根煙、倒上二兩酒了，絲毫沒有表現出死亡的神圣莊嚴。

陸堯回道：“你大半夜跑到別人家里管閑事，不也被弄死了，你值不值？”

老秦哈哈笑起來：“三百多年前，我老婆跟長工偷情，被我撞個正著，那奸夫當場就給我一悶棍。真他娘的！死得憋屈！”

陸堯一聽，睜眼把老頭打量一番，這老頭就喜歡滿嘴跑火車。不過，眼下這個亡靈世界已然沖破了他的世界觀：既然人死后靈魂不滅，那這老頭的話便未必是扯淡了。

如果這老頭兒不是凡人，那他留在人間開店圖個啥？大半夜闖進我家里又是為什么？就為了借小偷之手殺了我？

“好吧，你這迷茫的樣子真讓人心疼。”老秦道，“實話跟你說吧，我的真實身份，是靈境在人間的代理商。”

“代理商？”陸堯逗笑起來：“你們賣中華煙還是茅臺酒？還是成人用品？你一個月拿多少回扣？”

老秦哈哈大笑，笑聲飄在這無垠靈境里很是空靈。

“我既沒有中華煙，也沒有茅臺酒，更沒有那什么成人……額，靈境可不興那個。總之，我只賣一樣東西——亡靈的靈力。”

“靈力？多少錢一斤？”

“樣樣兩元，一律兩元。”

陸堯覺得對方一直在開玩笑，這種對話繼續下去毫無意義，但又是自己開的頭。

“每個亡靈都有靈力嗎？”他問得很認真，因為他很關心自己有沒有。

老秦光腳在泉水里蕩了兩下，道：“原則上，每個來到這里的亡靈都帶著靈力，可是……”

“可是”這個詞自帶魔力，一下子把陸堯精力集中起來。

老秦低頭看看草原上的泉水，又抬頭眺望雪山，才慢悠悠接著說：“你所看見的這個世界，就像人間的影子。”

“泉水是記憶，雪花是思念。它們都來自人間。”

“拿你來說吧，你現在就是一個亡靈。如果人世間還有人對你有思念有記憶，這些思念和記憶就給了你相應的靈力。反之則無。”

他說著便彎下腰，伸手在泉水灘里像撈魚一樣撈了兩下，撈出一片薄薄的綠葉子。

陸堯心中一怔，他視力極佳，泉水又清澈見底，可在老頭撈出葉子前，他根本沒看見任何東西。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老秦捧著葉子端詳，帶著些許遺憾：“我能撈出葉子，說明人世還有人想著你。可是，這片葉子太薄了，說明他們對你的思念太少了。”

陸堯臉上浮現一絲淡淡的哀愁。

“喲，”老秦看著樹葉的正面，“韓莉，這是令堂吧？”

陸堯瞬間激動得睜大眼睛。

“這里有她對你的思念。”老秦瞇了瞇眼睛，湊近葉上那兩排密麻小字：“她說，‘不知道小堯怎么樣了，三天沒音訊，我得去看看。’時間，嗯，是三小時前。”

老秦念完抬頭看一眼陸堯，他的眼角濕潤了。

“看看背面。”老秦將樹葉翻過來：“陸安，應該是令尊吧，他說了三個字，‘去個屁！’”

看到如此態度懸殊的“思念”，老秦臉上似笑非笑的模樣。陸堯倒是面無表情，仿佛并不意外。

“嚴父慈母嘛，正常。”老秦道。

陸堯苦笑：“你說錯了，他那是真的恨我。”

老秦故意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憑你這么神通廣大，會不知道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

“哈哈，我也有情報不準的時候嘛。”老秦裝傻道。

“我十歲那年他們收養了我，視我如己出，‘陸堯’這個名字也是媽媽起的。我與陸舜親如兄弟，可是……”陸堯語氣很是沉重，“自從我害死了陸舜，我爸……我的養父他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為什么說是你害死了陸舜？”

陸堯神情悵惘，仿佛在回憶歷歷往事。

“我的養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本來，他們的孩子也應該是個大學教授，陸舜打小就文質彬彬的。可我沒有他們的基因吶，我七歲就會偷東西了……沒辦法，不偷就餓死。有些東西是老天給的，改不了……我進了他們家，年久月長，結果，我沒被熏陶成文化人，反倒陸舜被我往野路子上帶得越走越遠。”

“我打架，他也打架。我去參加格斗訓練，他也去，半年后被爸媽發現硬生生勸回來了。”

“有一回，我在電影院看見國外一個演員，五十多歲了，為了一個鏡頭親自飛上天，高跳低開，當時看得我熱血沸騰，心里羨慕死了。”

“后來，我忍不住把自己準備高空跳傘的事兒告訴陸舜，不用說，他強烈要求參加。”

“至于那天刮起龍卷風，誰都沒想到……去之前，專業人員保證過這是絕無可能發生的。”

說到后面，陸堯幾乎哽咽了。

老秦道：“如果世人有機會來靈境旅游，他們對死亡就不會那么恐懼了。”

陸堯倏然雙眼發亮：“怎么不見其他亡靈？莫不是投胎轉世了？”

“投胎轉世？”老秦笑得肩膀抖起來：“那不過是人們封建迷信之說而已。亡靈嘛……既然你已經準備好了，就讓你見見他們吧。”

他說著便雙手舉起，在虛無里做出開窗戶的動作。

頃刻間，原先的一個個泉眼旁邊，豎立著無數棵果樹，每棵樹下都站著一個赤身裸體的人，有男有女，無不小心翼翼地給果樹澆水、除草、除蟲。放眼望去，杳無邊際。

陸堯驚駭得渾身僵直，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老秦走到他身邊穩定他情緒：“正如你剛才看到的，這泉水里運送著人世的記憶和思念，一位亡靈，如果被世間的人掛念，他就可以在這里種樹。反之，則被發配到其它地方去。”

老秦說的東西陸堯一點兒沒聽進去，他此刻腦子里想的只有一個：陸舜在哪兒？

他幾乎發瘋似的在一棵棵果樹旁奔走，將一個個亡靈的臉掰過來，一連看了十幾個，都不是陸舜。

被他掰動的亡靈，有的溫順如綿羊，柔柔地望著他，有的卻兇猛如獅虎，睜著大眼珠子瞪他。

當他走近一個滿身橫肉的大漢時，那大漢冷不防猛一轉身，兩只大手照著陸堯脖子就掐，陸堯猝不及防，被亡靈掐得青筋暴漲。

他擔心自己被掐斷氣，轉念又意識到自己哪里還有氣可斷。

這時候，老秦走過來在大漢后背輕輕撫摸一下，大漢便立即像戲劇演員變臉般溫順起來，松開陸堯，轉身低頭繼續種樹。

陸堯驚魂甫定，老秦一把將他拽到一邊：“別費心了，你弟弟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在哪兒？”陸堯驚詫道。

“你弟弟他，‘越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