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外，大軍壓境。

龍默雙手拄劍，看著腳下城池外黑壓壓一片，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身后，背負(fù)雙刀的劉歸山道：“龍默，這次對面派出了兩萬大軍，就算你一人拼著不要命殺個上千人，還是擋不住的，城門會破。”

“不會破。”王志浩憤怒道。

“志浩，于蘭的傷勢如何？”龍默問。

“已經(jīng)快恢復(fù)了，我讓她回去了。”王志浩道。

龍默點(diǎn)點(diǎn)頭：“以她的性子恐怕不是自愿走的吧。”

王志浩道：“蘭兒當(dāng)然不肯走，我就告訴她，為了孩子著想。”

一旁，抱著刀的李婷大笑道：“我就不一樣了，我和歸山?jīng)]有孩子，無牽無掛，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劉歸山朝著她淡淡一笑，將妻子的手握著，捧到面前，輕輕呵著氣，撫摸著她干裂的手背。

李婷輕輕一掙，沒掙脫，偏過頭去罵了句：“死鬼，又玩我的手。”

“各位，其實(shí)倒也不必這么絕望。”龍默道。

“咋，你還有什么辦法嗎？”陪伴龍默最久的老兄弟，同為龍家武館出身的張志豪道。

“我的意思是，咱們確實(shí)是守不住，那就別守了，守城本就是將帥的責(zé)任，咱們一群江湖中人，守了這么些年，也對得起俠義了，到時候真打不過，咱就跑路唄。”龍默道。

空氣靜默了。

龍默看著所有人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問道：“你們中風(fēng)了？”

“不是，我是不敢相信，跑路這話能從你嘴里說出來。”張志豪回過神來道。

王志浩也道：“是啊，龍哥，我是真沒想到，你這樣的人竟然會說出跑路二字來。”

龍默無奈道：“你們眼中，我就是那種為國捐軀的圣人嗎？”

“確實(shí)，這些年聽著百姓的民間傳說，都把你吹成神了，聽久了我們也真信了。”劉歸山笑道。

龍默罵道：“別人的命重要，自己的命更重要，就算為了妍兒，我也得好好活著。”

“這話不假，不過，咱們這幾年建立起來的名望可就一夕之間崩塌了，從人人敬愛變成人人喊打。”張志豪調(diào)侃道。

“關(guān)俺鳥事，到時候找個沒人的山頭種田唄，到時候咱也學(xué)學(xué)張大禿子，占山為王，那不比建立王朝快活多了。”龍默道。

眾人聽完，紛紛表示向往。

“龍默。”

眾人紛紛回頭，看見了一個素裙婦人，雖然已經(jīng)三十多歲，體態(tài)和氣質(zhì)越發(fā)成熟，但笑起來依然還能看出年輕時那種俏皮。

正是風(fēng)曉妍。

龍默笑了，但很快繃住臉：“不是讓你回家待著嗎？”

風(fēng)曉妍大步向前，摸著干癟的肚子道：“我餓了。”

龍默單膝下跪，輕輕提起她滿是灰塵的裙擺，看著她走的已經(jīng)發(fā)黑破洞的鞋子，嘆了口氣，起身將她抱了起來，一邊往回走，一邊無奈道：“這里可沒有好吃的。”

風(fēng)曉妍哼道：“有你就夠了。”

“噗嗤！”身后傳來好幾聲偷笑。

龍默臉色抽搐：“有時候真想縫住你的嘴。”

突然，他走著走著，看見面前一個陌生的人。

“龍大俠，在下夏飛光。”他抱拳道。

“夏飛光？不認(rèn)識，有事嗎？”龍默不理解但表示尊重。

風(fēng)曉妍連忙從丈夫懷里跳了下來，中氣十足道：“見過太子！”

夏飛光嚇了一跳，擺手道：“龍夫人倒也不必多禮。”

龍默雙手抱胸：“有什么事，快說！”

夏飛光道：“龍大俠，最近幾個月，父王已死，天下大亂，皇室一族四散飄零，我那幾個兄弟有野心的也都死干凈了，我本無意角逐天下，可是如今世道太亂，不得不有人站出來。”

龍默和風(fēng)曉妍對視一眼，同時搖頭：“關(guān)我們屁事？”

夏飛光：……

——

皇宮，大殿。

雖然這一切還在，但什么人都不在了，到處都是斷壁殘?jiān)?

只有劉陽一個人，日日夜夜喝著宮里珍藏的酒，渾渾噩噩，常常三四天不吃飯，只是空洞地望著冷寂的夜空。

“你不該再這樣醉下去。”

一個熟悉但清冷的聲音響起。

劉陽抬頭，模模糊糊中，看見了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

她撐著一柄紙傘，低頭看著自己，冷漠的眼中隱約帶了些憐憫。

“小草。”劉陽笑了。

他的眼睛幾乎快哭瞎了，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

“我是莊夕顏。”紅衣女子說著，伸出手，輕輕按在坐在地上的劉陽頭上，撫摸了一下。

劉陽沉默了一下，艱難笑道：“原來是門主，屬下心情不暢，不能給你行禮了。”

莊夕顏小心翼翼地收起紙傘，坐在他身旁。

“失去一個生前并沒有愛過的人，真有這么痛苦。”莊夕顏沒有用疑惑句，而是陳述句。

劉陽道：“可能是我矯情，天底下受苦受難的人多了去，他們都沒有大開殺戒。”

“他們也許并非不想，而是做不到。”

“那你呢，門主，你身負(fù)長生不死的體質(zhì)，天下所有人都想奪取你的性命，你明明可以靠著武力去殺了他們，你為什么沒有做？”

莊夕顏嘆息：“其實(shí)我不愛殺戮，我曾經(jīng)試過很多次想被人殺死，可是他們都?xì)⒉凰牢遥看问軅叶紩焖儆希沂軅蕉啵业牧α吭綇?qiáng)越不容易死，久而久之，我只能活著。”

“你覺得活著有意思嗎？”

“沒意思，反而我很厭惡這個世界，確切說，我是討厭紛紛擾擾的人，他們形形色色，有好有壞，單純的人最后都會變成復(fù)雜的人，有趣的也會變成無趣的，看透這一點(diǎn)后，我開始游走山河，去各種人跡罕至的地方，這樣我才能獲得寧靜。”

“嗯，或許，這才是人生最終的停泊吧。”

“劉陽，其實(shí)我很羨慕那個女孩呀。”莊夕顏道。

“可是她死了。”

“其實(shí)我年輕的時候，和其他少女也沒什么不同，我也幻想過有一個男子，為了我，可以不顧一切，那時候的我，只想要一顆熾熱的真心。”

“哪怕是為了你毀滅世界嗎？”

“若他真能做到這一步，我一定堅(jiān)定地站在他身前，不，他不需做到這一步，只要下雨天的時候，買一袋小籠包，分出兩個給我吃，我就很開心了。”

“門主，你現(xiàn)在想要什么呢？”

“現(xiàn)在，我仍想要真心，不，確切說是真誠。”

“兩者有什么區(qū)別呢？”

“真心這個詞有一種為對方獻(xiàn)祭的意思，我不喜歡別人為了我犧牲，而真誠，則是不在意彼此身份階級的差距，互相暢快地表達(dá)自己。”

“前者是盲目的感動，后者是平等的溝通，少年都喜歡前者的濃烈，但終究會領(lǐng)悟后者的可貴。”

“劉陽，你有過幾個真心的人，幾個真誠的人？”

劉陽沒有回答，而是在心中浮現(xiàn)出了余沁、梁源、寧亭，還有……小草，可是腦海中的小草不再鮮活，永遠(yuǎn)停留在頭顱掉在地上望著自己那一幕。

他努力幻想她健康的樣子，卻永遠(yuǎn)揮不去那血腥的一幕，每次回想起來，他就痛苦、憤怒，疲憊，抽搐、麻木。

“這些人有的已經(jīng)死了，有的還活著，有的雖然活著，但已行尸走肉。”最后，他說。

莊夕顏不再開口，她順手拿了一壺酒喝了起來，雖然姿勢豪邁，但一滴都沒有灑，她喝到肚脹，放下酒壺，打了個嗝。

她抬頭看夜空。

她說：“今晚星星很好看。”

劉陽低頭，淡淡回應(yīng)：“是么。”

“劉陽，我喝了你的酒，你不介意吧，不對，我應(yīng)該說，我可以喝你的酒嗎？”莊夕顏?zhàn)眭铬傅馈?

劉陽沒有說話，他太累了，已經(jīng)躺在地上，進(jìn)入淺層睡眠。

莊夕顏也躺下，她看著這個面前的中年人，其實(shí)按照年齡只能算是自己的弟弟。

她伸出手，撫摸著他的眼睛，希望能拂去他的一些堅(jiān)硬。

劉陽憤怒睜眼，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擰。

咔嚓咔嚓！

莊夕顏的左臂粉碎性骨折！

“松手。”她面無表情道。

劉陽松開了手，解釋道：“我不需要，我心中還需要憤怒。”

莊夕顏微怒：“很疼的，快說對不起。”

“對不起。”劉陽敷衍道。

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莊夕顏的左臂依然耷拉著。

“你為什么還沒有恢復(fù)？”他問。

“我并不討厭疼痛。”莊夕顏道，“疼能讓我意識到，我仍然是個脆弱的人。”

“可是，你現(xiàn)在好像在哭。”

“因?yàn)槲蚁肟蘖恕！?

“需要我抱抱嗎？”

“需要。”

“那我不抱了。”劉陽哈哈笑了。

莊夕顏嗤笑一聲，伸出右手抱了抱他，輕聲道：“你可以憎恨這個世界，你可以遷怒所有人，但除了愛你的人。”

“世界上還會有愛我的人嗎？”

“就算希望渺茫，就看你還愿不愿意等待。”

“不會有了。”劉陽道。

莊夕顏抱得更緊了些。

“門主，你松手吧，不然我還打你。”劉陽冷漠道。

莊夕顏嘆息，松開了手。

“你好自為之，我要走了，這一次將會是永別了。”她慢慢走遠(yuǎn)。

一縷憂傷的風(fēng)襲了過來，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秋天，很快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