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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仁者李健吾

柳鳴九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下旬,李健吾先生在京去世,那時,我正在外地開會,回到北京時,他的葬禮已經舉行。我當時悼念他幾乎是懷著感恩的心情:是他認可通過了我的第一篇正式的翻譯作品——莫泊桑的《論小說》;是他在我的《法國文學史》上冊問世時,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文章;是他對我所譯的《〈克倫威爾〉序》,表示了贊賞;是他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我與朱虹挨整時,給了我們親切的同情與關照;是他僅僅因為我沒有在運動中批判過他、對他表示了同情,后來就把我稱為“孩子”……

他沒有在大學里教過我的課,但對我有師恩;他長我二十八歲,與我非親非故,但對我有長輩般的關懷。人非草木,我能不懷有感恩之情?

我這一輩子最不善于做的事情,就是講應景的話、做應景的事。健吾先生去世時,我沒有寫悼念文章,但從那時開始,我一直感念他、談論他,一直要寫點什么、做點什么,以懷念他、紀念他,一直把這當作我今生今世必須完成的職責,必須償還的“債務”……

時至二〇〇四年伊始,我總算有可能為健吾先生、為其他前輩師長做一件像樣的事了,那就是開始籌辦《盜火者文叢》。此書系以中國二十世紀從事西學研究有業績、有影響的學者名家為展示對象,每人一集,內容為散文隨筆、休閑文字,并附有學術代表文論一種、學術小傳一篇,以期構成該學者學術成就、精神風采、藝術品位、生活情趣、文化魅力的一個縮影,實際上,就是一套西學學者散文書系。首先入選的就有李健吾,當然還有其他與我在同一個單位共同工作多年的師長馮至與卞之琳。與其說我是將他們收入書系,不妨說,這個書系最初的創意就是因他們而產生的,在一定程度上,是要為他們做的一件事,為他們量身定做的一套書。

這套書系中每一集的編選,盡最大的可能尊重已故作者的親屬的意愿,并發揮他們的作用,但健吾先生眾多子女中,只有李維永一位是從事文藝方面工作的,而這一位偏偏又有非常沉重的工作負擔,且身體不好,實在無能為力承擔基本的編選任務。我責無旁貸,便把編選工作承擔了下來,主要從健吾先生的《福樓拜傳》、《咀華集》、《雜憶錄》、《切夢》、《意大利游簡》、《希伯先生》、《戲劇新天》等十來部作品中選出了二十多萬字精彩篇章,組成了一本《李健吾散文隨筆選集》,取名為《咀華與雜憶》。為了讓李先生的子女有一個紀念,又特請李維永同志寫了一篇后記。我自己則沒有寫任何紀念性、評論性的文字。此書已于二〇〇五年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

我總算做了一件事,但我做得還不全,我還沒有寫出我對健吾先生的認知與感念,我還得把事情做完。

一九五七年,我從北大畢業后,被分配到當時屬于北京大學的文學研究所,具體的工作崗位是在《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輯部。健吾先生早在一九五四年就從上海戲劇學院調到北京,在文學研究所任研究員,同時擔任《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編委。因此,幾乎可以說,我大學一畢業,就認識了健吾先生,并有了相當直接的工作關系。

《古典文藝理論譯叢》以系統地翻譯介紹外國,特別是西方各國各時代文藝理論的經典名著名篇為宗旨,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是文藝理論與美學領域里唯一一扇向西學敞開的櫥窗,是唯一一家公然以“大”“洋”“古”為標榜的刊物,在五十年代中期后對“大”“洋”“古”傾向越來越否定的風氣中,顯得頗為另類別格。刊物的編委會由錢鍾書、朱光潛、李健吾、田德望、金克木、蔡儀等一批名家、權威組成,刊物上的譯者也都是譯界的高層次人士,所有這些,使得這個刊物頗有點“貴族氣派”。物以稀為貴,該刊物在那個歷史時期很得學術文化界的重視與青睞,每一期的問世,均格外令人矚目。刊物從一九五七年創刊,到一九六六年因“文化大革命”的來臨而停刊,共出版了十七期,共五百多萬字,為后來幾十年我國西方文藝理論、美學理論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編委會中,李健吾是一位主要的編委,而我則是執行主編蔡儀手下負責聯系西語這一片的小編輯,與李先生接觸較多,在那幾年中,親眼見證了他對于這個刊物的諸多貢獻。就他的重要性與所發揮的實際作用而言,他僅次于刊物的實際主編蔡儀,在十七期刊物中,他做出了明顯貢獻的就有九期之多,如文藝復興時期文論一期,十七、十八世紀文論一期,巴爾扎克與現實主義問題兩期,悲劇問題一期,喜劇問題一期,莎士比亞專論一期等。有的是他全面提供該集的選題,有的是他承擔了重要文論的翻譯,有的則是他承擔了校稿的“勞務”。

業內人士或對學術工作內情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確定一期學術刊物選題,其實就是規定其基本內容,勾畫出其基本輪廓,沒有學問是做不出來的,尤其是《古典文藝理論譯叢》這樣高層次的期刊。舉例來說,編委會或主編確定某一期的主旨是巴爾扎克與現實主義問題后,就必須選譯巴爾扎克關于現實主義的主要文論與歐洲批評史上論巴爾扎克、論現實主義的經典文論,而要選得全、選得準、選得精當,就必須有廣博的批評史知識,就必須對這兩個問題有比較精深的研究與厚實的學養。其他如悲劇問題、喜劇問題、美學問題的選題,均莫不如此。說實話,在國內,能全面有此選題能力的,僅錢鍾書、朱光潛、李健吾等少數幾個人而已。我在進入文學研究所工作之前,只知道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與莫里哀喜劇譯得生動傳神,他的《福樓拜傳》寫得靈動精彩,只是通過《古典文藝理論譯叢》,才大大增加了對學者李健吾的認識,看到了李健吾對西方批評史與法國文學史中名家名著名篇淵博的、精微的學識,那是學界里端著大架子、自命天下第一的學霸式的人物望塵莫及的。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認定李健吾先生要算是高手如云的法國文學界中真正執牛耳的學者,后來,當羅大岡先生籌建中國法國文學研究會之時,我就力主李健吾應與羅大岡并列為研究會的會長。

也是從《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工作開始,我對李健吾先生的學術人格開始有所認知、開始景仰崇敬。僅以上述選題工作而言,從事這個行當的人都知道,每條學術材料,對于學者而言,都是辛勞閱讀生活中的所獲,有的甚至來之頗為不易,而《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每一則選目,其實就是一條條學術材料。我曾經見過不少學人均視學術資料為個人珍貴的“私有財產”,不僅自己“學術行囊”中的一條條學術材料、卡片箱里一張張學術卡片,從不見示于他人,而且連自己看了什么書、找到了什么書,也向人保密。在學術工作尚采取小手工業方式而不像當今有網站可查詢的時代,這種閉關自守的精明與私心是很自然的,要知道,自己的每一條材料都可以變成一篇翻譯,形成一篇文章,甚至擴張成一部論著。慷慨解囊,豈非傻帽兒?愈是學術行囊里貨色不多,而又偏要在學界稱王稱霸的人物,這種小家子氣愈是厲害。健吾先生與此截然不同,他圍繞已確定的中心題旨,總是熱情洋溢地提供選目選題,讓編輯部組織人去翻譯、去介紹,甚至把只有他才藏有的原文孤本主動出借供別人去翻譯,這種情況在現實主義一期、悲劇一期與喜劇一期中特別突出,我自己所譯出的費納龍《致法蘭西學院書》與菲力克斯·達文的《〈哲學研究〉導言》,不論是選題選目,還是原文書籍,都是健吾先生主動提供的。他在學術上這種慷慨解囊,無私奉獻,成全他人的大度氣派,只有錢鍾書、朱光潛才擁有,而我自己所以能在參加工作之初就能順順當當走上文學理論翻譯的道路并多少有些成績,首先就應該感謝健吾先生。

在《古典文藝理論譯叢》,還有一項工作更見李健吾先生無私的學術熱情與樂于助人的豪爽,那便是校改譯稿。這個期刊所發表的譯文基本上都是出自一些權威學者、教授之手,組稿的對象不僅是在外語翻譯方面屬第一流水平,而且還要在文藝理論方面具有相當的修養,道理很明顯,能譯外國小說的人不見得譯得好外國理論家、批評家的論著。對這樣一個刊物,自然就形成譯者不夠用的問題,于是,主編就采取了一個變通的辦法,也約請一部分科班出身、中外文均佳,并有一定人文學科工作經驗的中青年承擔一些非主打文論的翻譯,但同時又立下了一個死規定,即這些青年學人的譯文必須經過編委的審校與認可才可刊用。即便如此,事情也并不好辦,因為這些編委都是權威學者、頂尖教授,或者正身負教學授業的重擔,或者正致力于構建皇皇巨著,以校對這種勞役相煩,實在難以啟齒。幸虧有健吾先生,他總是格外豪爽,特別熱情,痛痛快快地承擔了不少校稿的事務,不僅校法文譯稿,而且也校英文譯稿,有不止一個青年學人的譯稿經過他的審閱與校對而得到了發表,其中就有我譯的莫泊桑的《論小說》與費納龍的《致法蘭西學院書》。對于李先生來說,這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的義務勞動,只不過,實際的主編蔡儀先生為了尊重老一輩專家的勞動,也為了保持刊物譯文的權威性,規定這類青年學人的譯文一概都必須署出校對者的名字,因此,至今我們仍可從這個期刊上見到桂裕芳、文美惠等人的譯文后署有“李健吾校”的字樣,而當年這些青年學人如今早已是名聲卓著的大譯家了。《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這條規矩、這個做法無疑是理所應當、公平合理的,有敬老尊賢的意味,但時至今天的“翰林院”,在后人使勁猛推前人的潮流與時尚中,卻成為了一個古老的童話,早已被人拋到了腦后,甚至被人不屑一顧。

《古典文藝理論譯叢》是李健吾調來北京后一個重要的學術平臺,在這個平臺上,他展示了自己多年來作為一個西學學者積累下的深厚學養,為這一個學術文化項目做出了多方面的貢獻,而且,也是從這里,他在學術上又開拓出自己一個專深的領域,即西方戲劇理論批評史的領域。他系統地研究收集了西方戲劇史上的所有重要的文論,并著手組織翻譯,進行整理,要出版一部大型的西方戲劇理論資料的書籍,足有好幾百萬字的篇幅。這顯然是一個巨型的文化積累工程,他正式投入這個工程的時候,已是六十年代初《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后期了,那時,我已經調離了《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輯部,聽說他在研究所里找了一個從德國留學回來,專攻萊辛《漢堡劇評》的青年學者當他的助手與合作者,到“文化大革命”前夕,據說整個大型資料已完成了相當一部分。但是,經過十年浩劫之后,當李先生到研究所的倉庫里去找他那些被抄家的重要稿件、想重起爐灶時,卻再也找不到他那份凝聚了自己心血的戲劇思想史資料了。楊絳比他還幸運一點,總算在本單位倉庫的雜物堆里,把她在“文化大革命”前譯出的《堂吉訶德》的譯稿抱了回去。

李健吾在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工作期間,住在北大中關村二公寓。那是北大教職工的宿舍,環境當然不及燕南園那么清雅幽靜。一九五八年后,文學研究所從北大劃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搬到了城里的建國門內,李健吾后來也就住進了哲學社會科學部在東單干面胡同新建的高級宿舍大樓,這幢大樓的住戶還有錢鍾書、楊季康、卞之琳、羅念生、戈寶權等。

不論是住在中關村,還是住在干面胡同,李健吾家里的陳設都非常簡單樸素,客廳里沒有高級的家具,書房里沒有古色古香的書案與柜架,墻壁上沒有任何字畫條幅,雖然巴金、鄭振鐸、曹禺都是他多年的老友,他如果有心的話,那是不愁沒有名人墨跡來裝點的。和燕東園、燕南園好些名教授、名學者的寓所比較起來,他毫無氣派、雅致與情趣可言,陳設氛圍頗像一個小康的市民之家,完完全全是一派過柴米油鹽日常生活的景況,唯有寬大書架與旁邊書幾上堆得滿滿的書籍,透露出主人的學養與淵博。

李健吾的書桌與書幾,是他寓所里唯一能吸引人注意,也值得你觀察的景觀,在我也許不盡準確的印象中,他的書桌首先是一張古典的書桌,也就是說基本都是洋書,而且是古舊的洋書,一看就是多年來自己所購置的,不是從任何一個圖書館里借用的。與他家的生活陳設、生活景況充滿了日常現實氣息形成強烈對照,他的書桌倒是絕無“人間煙火氣”,沒有大報大刊,沒有文件通知,甚至也沒有文藝界的權威性、指導性刊物。我想,這種情形大概正反映了他在文學研究所期間一直在集中精力研究法國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研究與翻譯莫里哀的業務狀況……其次,他的書桌書幾是擁擠不堪的,堆放的書足有幾十本之多,而且雜亂紛呈,零散倒置,一本本都夾著書簽、夾著紙條紙片,或者臨時夾了一支鉛筆、一支鋼筆,有的仰面攤開,有的朝桌面撲俯,一看就是主人在迅速閱讀時急于留記號,作眉批,或者是在查閱出處、引經據典、尋章摘句時,總那么手忙腳亂,實在是顧不上桌面的整齊……也許你對李健吾關于莫里哀與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論著論文中旁征博引、注腳引文之多大有錢鍾書之風記憶猶新,他那種學力學風的原始狀態與奧秘就正是在他的書桌上……我曾經對李健吾學術文章中思緒的靈動、視角的多變、論點的飛躍感到驚奇,自從見了他的書桌書幾之后,我便愈益明白了,其原因就在于他讀得多,見得多,食糧的來源廣,品種雜,他沒法不兼收并蓄,沒法不豐富,他的文章沒法不像倒在杯子里的啤酒一樣,豐饒得直冒泡……也許,正是在如此成堆的卷帙,如此紛繁的資料中他常常會應接不暇,他在思緒與思緒之間、論點與論點之間經常就跳蹦得太頻繁,距離太遠了一點,而且,他手寫的速度肯定大大跟不上思想的靈動與飛躍,以至于他的手跡往往像天書一樣難以辨認,愈到他晚年,就愈是如此,叫人捧讀起來實在頭疼……

我初次見到李健吾時,他大概是五十多歲,就其外觀而言,他可說是再普通不過了,正像他的寓所陳設無雅致與情趣可言一樣,他本人也沒有任何派頭與風度。他長得倒儀表堂堂,大頭大臉盤,看起來像是一個富態的商人,但一身穿著,從不講究,經常是藍布中山裝,夏天是白色的確良的夏威夷衫,很少見他穿呢料與絲綢的衣服,穿著水平比當時文學研究所里的一些老專家、老學者似乎還要低一個檔次,當然,更看不出他有作為一個西學大學者的洋派架勢了。在我的記憶里,他幾乎從來就沒有著過西裝,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一次游行,在那個年代,游行都是領導上發動組織的,不是慶祝什么事,就是擁護什么方針政策,要不然就是向國外敵對勢力示威抗議,一般這種政治活動,研究所里有地位的老專家、老學者都是免參加的,這是青年人的“政治性的活兒”,李健吾主動參加頗說明他很有政治熱情,不拿架子,與年輕人打成一片,而且那一次他穿了一套西裝,正式打著領帶,在他而言,顯然是為了鄭重其事,參加一次“盛典”。不過,那是一套老掉了牙的西裝,顏色發舊,領帶又過于紅艷,沒有穿皮鞋,而是像平時一樣,穿著一雙布鞋,顯得有些土氣,有些不倫不類……但我可以感到他是帶著一份心意參加那次政治活動的。

這次著裝方式值得多說幾句,它在李健吾身上似乎可說是一個以小見大的典型現象,當時,他也許是出于這樣一個心態:他在意并看重那次政治活動,他不僅要和年輕人一道來參加,而且要表示自己的鄭重其事,表示自己的誠心誠意,“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既有這一份心意,那就把西裝穿上,把領帶打上吧。至于樣式、色彩與格調,外觀、形象與效應,那就用不著去顧,也懶得去顧了……

這次著裝方式,其實是李健吾行為方式的一次縮影,其本質、其核心、其根本的形態就從自我心意出發,從自我真情出發,徑直往前,求其直暢表達,求其朗爽展示,而不顧其他……既然是一次縮影,當然就能常見于其行為方式之中,我所見到他在《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工作中,就有類似的表現形態:為了推進一期刊物,為了完成一個選題的介紹,他往往挺身而出,見義勇為,主動擔當,不辭瑣細,而不顧是否耽誤了自己的時間,是否給自己造成麻煩,古道熱腸之情,令人可感。如果說這類學術事務在現實生活中并非常能碰見的話,那么,有一種場合是人們經常碰得到的,幾乎已經成了日常的生活,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那便是每一個基層各種各樣的“會”,特別是“政治學習會”、“生活例會”,它們是那個歷史時期人們生活中真正的“公共場合”,碰頭會面、行來走往的必由之路……從六十年代初我調到外國文學研究所的西方文學室之后,我與李健吾就同屬于一個基層單位,經常要在上述這種“公共場合”碰頭見面。

在那個歷史時期,基層單位的“會”,一般都是大家重復“官話”或稍作微調而講“套話”的場合,但這是對“大是大非”問題而言,如果不涉及“大是大非”問題,會上的“小自由”與“個人風格”還是有一點的,那時的文學研究所里,至少西方文學室就有這么一點氣氛,開起會來,有點像自由主義空氣彌漫的“神仙會”。請想想看,在座的潘家洵、李健吾、楊絳,哪一個不是“大仙”,主持會議的研究室頭頭卞之琳自己就是一“仙”,此外,還有鄭敏、袁可嘉等等“小仙”,開起會來,豈能不“生動活潑”?說實話,這些“神仙”的說話發言,絕對是一道道“景觀”,有的通篇只講自己前一天夜里失眠之苦,如果時間允許,還要上溯到前幾天夜里的失眠。有的以天真的語調細說現實生活中一些瑣事,有的從來都是以冷面幽默講一些風涼話,甚至是“怪話”,有的以紹興師爺的精明勁較真矯情……但基本上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盡可能繞著“大是大非問題”走,畢竟他們都是功成名就的學人,都有各自的靈魂與特定的視角,還少不了幾分矜持,不可能像小青年與“基本群眾”那樣“放聲歌唱”,那么,在這個日常的公共場合中,李健吾的“著裝方式”、“行為狀態”怎樣呢?

這位“大仙”多少有些不一樣,首先是他喜歡講,講得多,這很符合“發言積極”這一個當時的政治標準,而且他講得興高采烈、眉飛色舞,真可謂高談闊論,甚至是“揮斥方遒”,大有當年劉西渭作書評時的才情四溢、豪情十足,雖然這是他外向型性格的自然之態,但似乎也還夠得上“政治熱情高”這一條,不過,在這種場合中,他總有那么一點“那個”地方,說得輕一點是“不和諧”,說得重一些是“刺耳、刺眼”,就像那次游行中他那個服裝一樣。

事情是這樣的:他在“積極發言”中,不免經常直面政治與理論問題,甚至涉及馬列主義基本原理,因為這是政治學習。但這哪是他的所長?何況,他偏偏又喜歡精神跑馬、思緒跳躍、語言飛揚,嚴謹的馬列主義體系、嚴肅的政策怎經得他這么一折騰?因此,聽起來經常走味跑調,不倫不類。他的發言絕對是“浪漫主義式”的,經常引申蔓延,別開生面,抒發個人情懷,彈奏自己的心曲,并時有段落贊頌黨中央的英明,黨委的領導,但每到這種時候,幾乎都會蹦出一個特別刺耳的詞匯——“黨國”、“黨部”,這不是新中國成立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稱謂嗎?怎么用在我們偉大的黨身上了呢?不了解李健吾的人,一定會以為他在混淆敵我,對偉大的黨有所中傷,甚至是污蔑。但所幸是在本單位,在座的都是“家里人”,而且,一看這老頭的確是滿懷熱情在真誠地唱贊歌,唱頌歌,何況,眾所周知,“白紙黑字”有文為證:一九五〇年,為迎接解放他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文章《我有祖國》,高呼“我有了祖國,我愛我的祖國”,接著,他又撰文歌頌志愿軍,不久,他在參觀游歷了山東之后,足足寫出了一本高奏社會主義時代主旋律的《山東好》,再次激情地高呼“我愛這個時代”……

說實話,對于政治化話語操練得非常滾瓜爛熟的“基本群眾”與“黨團青年”來說,李健吾在“政治學習會”上的這種發言,的確聽來有些別扭,好在“家里人”對他還是很有諒解的,所以一些好心人一聽他要唱頌歌了,倒往往為他捏一把汗,唯恐他蹦出一兩個不成體統的詞來。但他行為狀態、語言狀態上的粗疏與閃失,難免會以訛傳訛,風風雨雨,久而久之,人們也就形成了李健吾“在政治上落后”的先入之見,在“翰林院”里,他比那些被領導視為“努力學習馬列主義”的老學者、老專家自然就低矮了一截。在一九五八年“拔白旗”的批判運動中,他之所以先于其他“大仙”而成為首當其沖的目標,與此不無關系。而對于那種不懷善意、伺機要在學術上將李健吾置于死地的“左撇子”而言,這些就更成為了其“革命大批判”的突破口。當時有一位借批判李健吾之舉而登上了理論學術舞臺的某某,在其批判檄文中就以尖酸刻薄的文詞,把李健吾形容為昆明湖中的那個死氣沉沉的石舫,在“祖國驚天動地的變化中”竟“依然故我,紋絲不動”!

投入、合拍、傾情、贊頌,這是“翰林院”里的李健吾對自己時代社會的精神狀態與立場態度,而他對自己的人際領域,對周圍的友人熟人,甚至是不認識的人,則是親和、善意、貼近與熱忱。

與李健吾稍有接觸后,就能很容易地發現他是個重友誼、講交情、崇義氣的人,他樂于與人接近、與人親和,與人建立和諧、愉悅、誠摯、善意的關系,即使是與跟他有年齡差距、有學養深淺不同、有地位懸殊的年輕人。在與他交往接觸之中,你只會感到平易、親切、隨和、寬厚,而看不到那種名士或自視為名人的人身上常見的尊嚴、矜持、倨傲、冷峻、架勢。他與人交談的態度與語言風格都十分平實,甚至有點平民化、凡俗化,沒有一星半點才智之士的風雅矯飾與文縐縐,但說起話來卻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完全處于一種與對方坦誠相待的狀態,一種“不設防”、“不保留”的狀態,有時說得興起,還高聲咯咯地笑,不過他的嗓音實在不適于高聲發笑,有些尖細,像一個女性,聽起來有些夸張。難怪,他年輕時從事演藝活動時,在舞臺上常常是男扮女裝,演“旦角”、“青衣”……他與人交往時倒十分有涵養,從來不閑話家長里短,從不尖酸刻薄,從不非議影射他人,總之,是一個打起交道來只使人感到自然親切、單純樸實、厚道正直的人,不存在人際關系中常有的錯綜復雜,不存在任何可能的麻煩與后患……我想這大概是旁人樂于跟他交往的首要原因。

他在同輩名人中朋友很多,多得使人感到驚奇,這在“翰林院”里的名家學者中是不多見的:既是名家嘛,總會有幾分孤傲勁,自我格式難免有幾分固定封閉,與他人也就難免會有幾分“落落寡合”,而且,更糟糕的是,“文人相輕”既已成為世間的一條定律,身為文人,豈能不受此命定?然而,李健吾似乎有點例外,他經常提到他這些老朋友:巴金、鄭振鐸、傅雷、陳占元,還有本單位的何其芳與錢鍾書、楊絳夫婦,就像提到自己的家人一樣自然、親切、平常,沒有炫耀,沒有用心,完全自然而然,完全在一種和諧愉悅的心情之中,他似乎像呼吸著空氣一樣呼吸著跟他們的友情,呼吸著對這友情的愉悅感……

他是怎么與這些優秀人物結成真摯持久的友誼的?似乎可以說是開始于以劉西渭的筆名寫著名的《咀華集》的三十年代,首要的原因顯然是世人所謂的“志同道合”,他們都是中國二十世紀人文道路上的同路人,都曾深受西方人文主義文化的熏陶并得其精髓。從內心狀態來說,他們都是純粹的人文理想主義者,都對社會文化積累與人文精神宣揚充滿了獻身的熱情,并都創建了不會速朽的業績。如果缺乏人文主義的理想與熱情,如果摻雜了功利主義的實用謀算,如果自認為有革命的資格對文化“揮斥方遒”,如果自認為有刀筆吏的功力可任意對傳統文化進行分厘必究的刀割,自然就與他們格格不入,對他們側目而視,更談不上做到他們這樣的份兒上。在中國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文化領域,他們實際上是一批“上帝的造民”,構成了一個不成形的精神文化流派,曾被一些現代文學史的論者視為與革命文學主流不合拍的邊緣化的流派。不論對此如何評價,如何定位,李健吾與他這些“哥們兒”牢不可破的天然紐帶,正在于共同的思想傾向、人文情懷與學養志趣。

友誼如何才能形成、持久?一個最為重要的條件恐怕就是互相欣賞、互相尊重了。應該承認,這種雅量,偏偏在知識文化界是難遇難求,甚為珍貴的。本來,文化學術、文藝創作是一個廣闊無際、浩瀚永恒的天空,而每一項認真的創作與勞動,又都是非常獨特、非常個性化的,看起來,這個領域行者不絕,來往于途,似乎是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的,實際上卻是一個真正的“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無垠空間。然而,以小眼光、小胸懷、小家子氣面對這個大千世界的人卻大有人在,“文人相輕”,其最終根源就在于此,其形態林林總總,各有不同:有的對自己毫無信心,唯恐他人有任何進展;有的無自知之明,總以“全能冠軍”自命,不能容忍他人亦有自己的強項……在此心態下,各種手段伎倆應需而生了:或涂脂抹粉、自我標榜;或自我膨脹、大肆吹噓;或貶低他人,抬高自己;或側目而視,含沙射影……個性剽悍者,天性如師爺訟棍者,更將種種世故手段推演為“文攻武斗”:或佯動暗襲,如呂蒙偷取荊州;或硬行闖上學術臺面,拳打腳踢,一股打擂臺的架勢;或乘風借勢,以革命的名義、借思想批判的外衣,進行辱罵;或憑老資格、高名位,居高臨下對潛在的競者、后進的晚生施行打壓,甚至人身攻擊,必欲置于死地……好一個文縐縐的“翰林院”內外,不說是充滿刀光劍影吧,總也不免時有狼煙……

當然,敦厚大度、高潔脫俗的學人也是有的,李健吾即為其中的顯著者。他對自己的同輩、同行、同道,首先是充滿了善意,他樂于承認他人,欣賞他人,贊揚他人,在整整二三十年中,我幾乎從來沒有從他口里聽到他對同輩同行的任何刻意的貶損,而總有一些肯定的好話。在法國文學研究與翻譯界,他無疑要算是才氣最高、業績厚重的一人,無需蓋棺論定、身后定評,當時他就要算是文學研究界的執牛耳者,而他的學術地位與政治地位卻明顯地被置于他人之下,對此,他似乎渾然不覺,仍心胸豁達,毫無嫉意,對人依然寬厚善良。那時,在中關村與燕園、魏公村十幾平方里之內,就集中了本學界的一批在全國皆名重一時的學者、教授,多達十來位。據我所知,他至少與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有良好和諧的關系,如吳達元、陳占元、郭麟閣、曾覺之、盛澄華、沈寶基、鮑文蔚,并時有親切友好的往來,以至業務上的合作,至少從我與他們接觸中所聞所見,他們雙方的態度都是互相賞識、互相尊重、頗有君子之風的。唯一的例外,只有某公。此公與李健吾大有涇渭分明、格格不入之態,而他們兩人不僅同在一個研究所,而且同在一個研究室,同一個文種學科。眾所周知,這并不是李健吾造成的,他五十年代初一調到文學研究所,就主動前往此人的府第進行拜會,頗有“拜碼頭”的意味,可惜的是,熱臉貼冷臉,他從未得到回訪與其他友好回應,而是冷漠與冷峻。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足為怪,此公的政治地位與社會地位都比李健吾高,難免有居高臨下之態,而且,他以“馬列主義學習得好的老專家”的身份,不時發表革命大批判文章,風頭正健,還曾在公開的文章中辱罵過傅雷的翻譯有“洋場惡少”之風,他會如何藐視學界其他人就不在話下了,況且,他也很了解,傅雷與李健吾都是“海派”,想來他倆的私交定然不錯……

學界一位慣于持雅士眼光論世的先生曾經這樣戲評李健吾說,“他行事處事頗有走江湖的味道”(大意),此話說得不無一定原因,的確反映了某些客觀情況。阿慶嫂說得好,“江湖義氣第一樁”,如果說李健吾有“江湖味道”,倒是表明了他稱得上是個“講義氣的人”。這方面,我至少知道這樣兩件事:其一,解放前,有一個時期,卞之琳在上海無住處,便是李健吾招待卞在自己家里住下,據說,像兄長對弟弟一樣,時間相當久。其二,一九五八年時任文化部副部長、文學研究所所長的鄭振鐸被康生所點起的“革命大批判”之火燒到頭上,他的學術論著被公開批判,他在全國成為了一面顯然要被拔去的“白旗”,但同年十月,他因公出差遭空難逝世,對他的批判才被迫中止。這時,李健吾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發表了悼念文章《憶西諦》,在文章中竟然勇敢地為鄭振鐸被批判鳴不平,即使是對一個“一身輕”的人來說,面對來頭如此之大的批判運動,有此見義勇為、挺身而出的壯舉,已大有為朋友“兩肋插刀”之氣概,何況李健吾這時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的一篇純學術文章《科學對法蘭西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藝術的影響》,已經在報刊上被“左派”點名批判,他自己已經成為了一面待拔的“白旗”。

至于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先后兩三次偷偷地打發自己的子女從經濟上接濟比他更陷入困境的巴金與汝龍,更是表現出他那種幾乎是奮不顧身的義氣,可稱得上是高風亮節,后來因為汝龍就此寫了文字,巴金也在自己的《隨想錄》中記載了此事,故在知識文化界廣為傳頌。

特別使我感念難忘的,是李健吾對后學晚輩的厚道與熱忱。

在“翰林院”里待了一些年頭的人,不難發現有兩個似乎相左的學界規律:一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一是人文學術領域其實是一個積累的領域,而不是取代的領域。這兩條相克相成的規律,決定著學術的上下承繼與不斷發展。

何謂學術界里的智者、賢者?不過是看透了這兩條規律,并自覺地順應、自覺地促進、自覺地予以成全的人士,說得直白一點,即所謂“知天命,順天意”也。在前一條上,有高智慧、有大雅量、有仁者胸懷、有愛才美德者,自然就會自覺而樂意地順應、推進學界新陳代謝機制的進行與完成,自然就會對后進晚學以善意、寬厚與熱忱待之,予以扶植、援手、提攜。而對學界發展之道缺乏識大局、知大體之精神境界,任自我霸氣與主觀妄想擴張無度,其襟懷狹小又如鼠肚雞腸者,那就勢必處心積慮阻礙學界的發展以追求個人的王道,對學界里進來的晚生后學,往往一開始就是冷眼相加、側目而視,絕不給好臉色看,繼而就是設埋伏、置路障,唯恐后生在道上有所進展,甚至你要做一個專題研究,他也要找借口予以反對,即使你做出了成果,他也要利用審批權予以否決,最后,如果“小媳婦”熬出了頭,走出了自己的路,那他更恨之入骨,變本加厲,采取極端手法,甚至是人身攻擊,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在后一條學術真理上,智者、賢者以他對文化歷史的洞悉與博大的人文情懷,有深切的認知,他們深信人文創造與學術文化業績的價值是不朽的,或者至少是“非速朽的”,是人際世界中的“后浪推前浪”所取代不了,因而專心致志,全力投身于這種創造,并對自我在這種創造中的業績與價值充滿某種程度的自信,于是,也就能夠對學界中來來往往、新陳代謝的人事泰然視之、豁達面對、寬厚包容,而且,智者、賢者只顧忙于自己的創造與開拓,實在無暇也不屑于去搞那些雞零狗碎的名堂,這就是他們寬厚仁德的長者風度的根由。而學界里那種施虐者、作威作福者之不能容人,不能容物,卻正暴露了自己的虛弱:不僅對人文文化歷史的規律缺乏認識,而且也缺乏對自我人文創造能力的信心,唯恐失去通過世俗與人事的途徑而已獲得的地位與坐椅。當然,此種人也并非全無才能、修養與一技之長,但一任草木皆兵,雞零狗碎,刀筆訟狀充塞于其腦際,豈不將自己已有的人文底蘊與創造能力大大打了折扣?于是,到頭來所做出的業績,所創造的價值也就為數不多了。原來自己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

我在“翰林院”多年,親身見證了、感受了兩種學者不同的人品、意境與風格,一批智者、賢者不僅給了我深切的感受,而且使我深受其惠。使我受惠更多的,則是李健吾。時至今日,仍有幾個凸顯的事例,使我一直感念不忘。

其一,我的第一篇翻譯稿是健吾先生校對的,對于這件事我曾在《被逼出來的一個譯本》一文中,作過如下的記載:我剛分配到《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輯部做編輯、翻譯工作。這個叢刊每期都有一個中心,圍繞一個特定的主題翻譯介紹西方詩學、西方文藝批評史上的經典理論文獻,但每一期都配一兩篇作家談創作的文章,或者是作家的文學書信、文學日記。每期特定中心主題的重要篇目均由編委決定,譯者也由他們提名,被提名者皆為翻譯家中有理論修養的專家、教授。至于重點主題之外的配搭文章,則由編輯部里兩三個年輕的編輯自行選定與組稿,當然所有的譯稿都需經編委的審閱通過。記得一九五九年的一期中,正好缺一篇配搭文章,于是,我便將這個任務承擔了下來。我選定了莫泊桑的《論小說》這一篇在世界現實主義創作論中膾炙人口的理論文字,由于當時需要趕時間發稿,來不及請著名翻譯家譯出,只好由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編輯來試試。說實話,當時《古典文藝理論譯叢》這個高層次的學術廟堂,是輪不上我這么一個大學剛畢業一兩年的小字輩入場的,因此,我這個選題與譯文由領導交給了編委李健吾審閱批改。李先生也和錢鍾書、朱光潛一樣,對后學晚輩充滿了愛護與提攜的熱情,不像我所遇到過的學界“焦仲卿之母”那樣,以惡打虐待為能事、為樂事。李先生通過、贊許了我所提出的選題,在百忙中審閱了我的譯文,只在莫泊桑所引證的布瓦洛的那句詩上,改動了幾個字。原來,我把這一句詩譯得甚為刻板,有點“硬譯”、“死譯”。而李先生則改得很活,兩三個字之差,達意傳神,優劣盡顯,正像那首詩所言,顯示了“一個字用得其所的力量”。

其二,我的第一批翻譯,其選目有相當大一部分都是由健吾先生指點的、提供的。外文系出身的人,從事文化學術工作往往是從文學翻譯起步,我在從事外國文學研究工作之前先做了幾年的翻譯編輯工作,由于崗位的性質,我早期的一批翻譯成果很少是外國文學作品,而是外國文學理論批評的篇章。當然這兩種翻譯頗為不同,理論翻譯有它特定的難度,對于年輕的譯者來說,哪些理論批評的名著名篇該譯、可譯,首先就是一個問題。如果沒有人指點,你就如同進入了一個大森林,究竟什么地方有美味的果子好采、可以采哪一種、應該采哪一種,你都會感到茫然的。李健吾對我正起了這種指點者與引導者的作用,如十七世紀大學者費納龍的《致法蘭西學院書》與巴爾扎克的摯友菲力克斯·達文的《〈哲學研究〉導言》,以我個人當時的知識積累與學力,是怎么也不可能找到這兩個寶貴的選題的。它們就像兩顆寶石埋藏在地底,正是健吾先生將這兩個選題指點給我,并主動將兩本原書借給我用,我才得以譯出的。我還記得那是兩本舊得發黃的法文書,想必是他早年在法國購存的。其中一本是有關巴爾扎克的資料匯編,十九世紀末出版的,一看就是“善本書”,用俗話來說,是“壓箱底的存貨”,在還沒有《七星叢書》版的《巴爾扎克全集》的當時,實在是寶貴得很!

其三,我出版的第一個翻譯成果《雨果文學論文選》,首先是得到了健吾先生的首肯與稱贊。由于我大學的畢業論文題目是雨果,走上工作崗位,便一直保持了對雨果的興趣,并一直沒有中斷對雨果文藝論著的翻譯。從容譯來,自得其樂,因雨果的理論篇章寫得華美瑰麗,文采斐然,翻譯之中若遣詞造句巧妙得手,那簡直就是一種藝術享受。數年磨一劍,到六十年代初,總算譯出了一本十幾萬字的選集,有幸被列入了《外國古典文藝理論名著譯叢》的出版計劃之中。這個譯叢是著名的“三套叢書”中的一套,要算當時國家最高層次的譯事項目,被視為巍峨的學術殿堂,朱光潛、季羨林、金克木、辛未艾等名家所譯的理論著作都已收入其中。這個項目本來審稿制度就很嚴,對于我這樣一個年輕的譯者當然更要慎之又慎,全部譯稿必須經過多位資深專家一致審查通過。譯稿先是交李健吾與鮑文蔚兩位專家審閱,鮑文蔚是法文翻譯界與李健吾同輩的一位權威,以善譯難度較高的作品著稱。審查通過了,健吾先生還直接告訴我,他與鮑先生都認為“譯稿達到了出版的水平,其中《〈克倫威爾〉序》譯得特別出色”,他還補充了一句:“鮑先生特別要我告訴你這一點。”《〈克倫威爾〉序》是雨果討伐偽古典主義的檄文,洋洋灑灑五六萬字,是批評史上一篇經典文獻,文筆如天馬行空,而且旁征博引,典故繁多,翻譯難度很高,譯文能得這兩位師長的首肯與贊賞,說實話,我是深感榮幸的。幾年的苦熬苦譯,得此褒獎,豈能不有點欣喜若狂?多年來,這件事我一直感念難忘,因為它是我青年時期漫長行程中難得遇見的一件充滿了善意、關懷與溫暖的事件,特別是與這部譯稿后來的遭遇相比更是如此。譯稿通過李、鮑二位審查后,還得通過那套叢書的一位掌實權的權威批準后才能“放行”。那位人物既然可以公開辱罵傅雷為“洋場惡少”,對我這樣一個“年少”的“初生牛犢”,就更不會有什么善意,譯稿在他手上居然壓了將近一年,最后只審校了一千五百字,而他的審查鑒定書,既提不出任何像樣的否定性的意見,但也有意不作任何肯定,他身居要職,這種不置可否的態度顯然就是故意要“讓這盤菜黃掉拉倒”。拖延了長達一年的時間之后,出版機遇終于因“文化大革命”的來到而徹底喪失了,這一誤就是十多年!直到十年浩劫之后的一九八〇年,這部譯稿才繞過了那位先生的阻礙得以出版。

其四,我主編的《法國文學史》出版時,最先得到了李健吾先生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雀躍歡呼”。三卷本《法國文學史》開始寫作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那時我開始做這件事的動力,僅僅是對“四人幫”那一套“無產階級政治”與“革命路線”看透了、厭透了,不想再浪費時間與生命,而想去做點值得做的事情。說實話,就是為了躲避現實,找點寄托,并無任何實在的企圖,因為,那時仍舊是在“文化浩劫”期間,實在看不到將來有可出版的前景,于是,做起來也就特別潛心,但求寄托自我,忠于自我。這樣,一方面就充分釋放出了我們被十年浩劫慘重壓輾與摧殘的對傳統文化、對人類精神遺產的感情,努力把大學畢業后十來年積累的學養與見識盡數施展出來。另一方面,則十分自覺、十分有意識地要擺脫從六十年代初就已經方興未艾的極“左”文藝思潮,甚至力圖與那條“革命文藝路線”對著干。這兩個方面的自我意識,成全了《法國文學史》:寫于“文化浩劫”中的上卷,卻脫凈了“文化野蠻主義”的氣息,脫凈了“四人幫”那種“紅彤彤的革命色彩”。一般來說,在“四人幫”時寫就的論著與文章,由于總有流毒的痕跡,到“四人幫”垮臺后是無法出版的,梁效成為過眼煙云就是最典型的一例,而《法國文學史》上卷卻只字未改,于一九七九年得以出版。堅持了、努力了,脫穎而出了,有了多卷本的架勢,有了真正的文化氣息。坦率地說,我認為應該得到回報與贊揚,但我沒有想到,回報與贊揚并沒有來自“翰林院”里的領導與“同志們”,而是來自李健吾,唯一的李健吾。他在一家大報上發表了一篇長達三四千字的文章,又是“不亦悅乎”,又是“興奮”,又是“雀躍者再”,真是熱情之至。作為一個長輩,竟把后生的進展與成功視為自己的歡樂,其情狀就像一個天真的兒童,這種忘我的人、赤誠的人,你見過嗎?不僅高興得像小孩過節一樣,而且還有智者的見識與明悟,他毫無保留地這樣說:“世紀變了,現實變了,舊的該讓位給新的……作者為中國人在法國文學史上創出了一條路。”他還講出長者的赤誠心地與肺腑之言:“老邁如我之流,體力已衰,自恨光陰虛度,無能為力,而他們膽大心細,把這份重擔子挑起來,我又怎么能不為之雀躍者再?”試問,李健吾此種襟懷,此種意境,此種品格,學界有幾人能有?而頭戴冠冕、身居高位、人貴言重、炙手可熱的廟堂人物卻偏偏比比皆是。

在各個不同的學術領域與學科內,傳道授業的方式可能都會有所不同,在人文學科里,我不大相信“手把著手教”是一種普遍適用、絕對必需的方式,因為,人文學科的研習很重要的是靠習者的個人感悟與體驗,“手把著手教”,對教育者而言是不堪重負,不勝其煩的,而對研習者來說,若無個人的感悟,也是收效甚微的,人們常見某些“手把手教”的培養對象、某些內定接班人之所以少有成大器而多有無大作為的原因,也許正在于此。在人文學科里,善意的關懷,必要的指引,重要時刻的援手以及熱情的鼓勵,卻如陽光、空氣與水,就足以使樹苗茁壯成長了。

我在“翰林院”里大半輩子以中等的資質,歷經摔打、敲擊與點批,終未趴地不起,反倒多少還長了一些個頭,做出了一些事情。除了因為自己還算勤奮求活、自強不息外,就不能不說是得益于仁厚師長的如和煦陽光般的善待與鼓勵了。這里,有幾個名字,我是終身未忘的,首先是李健吾,還有蔡儀、錢鍾書與朱光潛……及至不才僥幸“出道”、“掌門”,之所以尚能不忘要求自己敬老尊賢、善待同門、獎掖晚進,并盡力援手、推薦、提攜,實乃先賢之德潤我細無聲所致也。

雖然李健吾對我關懷鼓勵有加,但我們之間的狀態稱得上是“君子之交淡若水”,既無半點封建師徒關系的成分,也沒有絲毫門戶派系的氣味,甚至沒有什么私人關系色彩,在現實生活中,這是一個青年黨員與一位黨外老專家的關系,一切都是采取公事公辦的形式,該怎么著就怎么著的形式。只是過了多年,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從一件事、一個稱呼中才發現、才體會出他那種父輩式的親切與感情。

一九八二年夏,美籍華人作家木令耆到北京訪問,她是朱虹在美國的老朋友,因此要我陪同她、引見她去見幾位文化名人,其中就有李健吾。那是一個晚上,在李健吾的干面胡同寓所,時間雖只有兩個來小時,但晤談甚歡。李健吾像平常一樣談興很高,熱情洋溢,談到他“文化大革命”前不久被當做“白旗”批判的經歷時,他指著我對木令耆說:“那些人在批斗我時,這孩子挺身而出,為我辯護,說了真話。”他這一番話后來被木令耆寫進了她的散文《悼念李健吾先生》中,該文發表在香港《秋水》雜志上,后又被著名作家韓石山轉記在他的《李健吾傳》(北岳文藝出版社)中。在那次談話的當時,他這句富有情感色彩的話就深深觸動了我的耳根,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稱我為“孩子”,而且是當著一個從未交往過的外人,雖然他年齡幾乎比我大了三十多歲,完全有資格這么稱呼,但我仍然覺得頗有倚老賣老的味道,而且話說得不夠淡,太膩了一點,我不大習慣,不過,我倒非常明確地感到了他存放在心底里的那份感念,對他那種重仁義、重感情的脾性有了深切的體會。顯然,他是把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善意、照應、情義視為最寶貴的東西,凡是他所接收到的、他所“收入”的,即使再微不足道,他也看重著、存放著、珍惜著,而他則順應自己善良、仁義、熱情的本性,在人與人的關系中自然而然地付出這些,釋放這些,就像君子蘭散發自己的清香……

至于他對木令耆所講的這件事本身,我倒記得不十分清楚了,我記得很清楚的是,在當時那些對李健吾大大小小的“學術思想批判會”上,我的確是“一槍未發”,我十分有意識地不參加那個“時尚大合唱”。原因很簡單,我同意李健吾那篇受批判的文章中的觀點,認為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的確確受到了當時自然科學發展的影響。我也記得,我在會下的場合(圖書館里),曾向他明確地表示過對他的贊同。至于我在批判他的大會上,是否曾“挺身而出”,“力排眾議”,為這位老學者辯護,我的確是記不得了,我想我大概還沒有那么英勇,在當時那種“左”的熾熱氣溫下,在會上一言不發,對于一個青年來說,已經是很不合時宜、很不像話了,我生性膽小,不勇敢,我不至于有那份勇氣敢在大會上挺身而出、見義勇為,李健吾肯定是在記憶上有出入,把我當時的狀態放大了、美化了……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現實生活亂哄哄、一團糟,像不知用什么東西熬成的一大鍋粥,混沌、渾濁……但人群卻常清晰而明確地被分割成不同的板塊,彼此間隔起來,不能逾越,就像禁錮在不同的籠子里,因此,在整個“十年浩劫”中,我與李健吾的接觸與關系,少得出奇。

這是偉大領袖“革命路線的神奇威力”,是“‘文化大革命’政策的奇妙效應”:“無產階級司令部”一聲全民性的號召“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最先就造成了一個全國性的“牛棚”,把“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現行反革命分子”以及各種各樣的“壞分子”……統統掃了進去,而經手承辦此事的,一般都是當時各地基層的革命權力機構,如“文革領導小組”之類。剩下“牛棚”外的廣闊天地,就讓給廣大革命群眾去打派仗,爭“革命左派”的桂冠,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詮釋權,爭具體某個單位、某個部門的控制權、領導權。爭得不亦樂乎,打得不可開交,從“口誅筆伐”的“文攻”到以棍棒刀槍相對的“武衛”,革命群眾分屬于不同的“司令部”、“戰斗隊”,堅守在各自的營壘之中,怒目而視,咬牙切齒,就如同關閉在一個個“間隔”里的猛獸。整個“文化大革命”期間,幾乎全民就是處于這樣一種狀態中。

李健吾當然一開始就被掌權的“文革小組”當做“反動學術權威”掃進了“牛棚”。一旦進了那個地方的人,似乎就成為了全民的“公共財產”,各單位的紅衛兵、“革命左派”都有權動用他,勒令他作為祭品出席各種“盛典”:批斗大會,誓師大會,革命聯合大會,等等。我在革命風暴來臨之初,雖然也被若干大字報公開點名或半公開影射為“修正主義苗子”,但畢竟未成氣候,尚無資格進入“牛棚”,從此只能與李健吾在“牛棚”內外相望。他是如何被掃進“牛棚”的,他作為“公共財產”出席過哪些“革命盛典”,他吃過什么苦、受過什么罪,所有這些,我都不清楚,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的中期,我才與他多少有過一點點間接的關系。

那時,“翰林院”正處于“戰國時代”,各個群眾組織、戰斗隊各自獨立、各自為政。經過兩三年“翰林院”里的政治風云變幻,滄海桑田,我們這個小單位里有一批二十來個基本上走“中間路線”的“革命群眾”,經過政治風浪淘來淘去,總算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一個自己的“群眾組織”。我當時被大家選進這個組織的“領導班子”,在五個“領導成員”之中,算是倒數第二號人物。那時,李健吾和他那個“牛棚群體”,仍然是低于革命群眾一等,將他們拉出來批斗的事倒是少了許多,但他們每天必須服一定的“勞役”,即打掃整個院子、公共場所,特別是因“革命大串聯”而承載量過多的廁所,這些事都是革命群眾用不著承擔的。我們這個“群眾組織”既然是由“中間派”組成的,對“牛棚群體”也就溫和一些,我作為這個小小山頭的第四號或第五號人物,也就力促并經辦了這么一件事:將本單位“牛棚群體”的待遇略加改善。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通知他們以后每天不用去服勞役了,只需集中坐在辦公室里“學習毛選”就行了。說老實話,這樣做既有對馮至、卞之琳、李健吾、楊絳等這些老輩念舊情、講人道的成分,也有派性思維在起作用:“買個好”,標榜本派“政策水平高”,如果對方組織反對,那就讓他們出個“不講政策”的洋相……但對方組織也不傻,并沒有出來攻擊我們“右傾機會主義”。于是,從“文化大革命”以來,本單位的“牛棚群體”第一次至少在形式上結束了屈辱狀態。從此,他們在辦公室里學“毛選”,“革命群眾”在辦公室外仍然打派戰,一直到了工宣隊、軍宣隊進駐后,才把整個“翰林院”完全管了起來,結束了兩派對立的無政府狀態。

“翰林院”的“文化大革命”后期,基本上就是在軍宣隊、工宣隊的嚴格管理與鐵的紀律下度過的,時間長達三四年,而內容不外有三:一是清理“牛棚”里的問題,一一落實政策;二是大規模清查“反革命五一六”;三是下干校勞動。第一大內容,相當容易,也相當快就完成了,“牛鬼蛇神”中有“歷史問題”的,早就在過去歷次運動中被審查得透而又透的,“文化大革命”不過是將他們又折騰了一次。在軍宣隊、工宣隊領導下,又花了一次“內查外調”的功夫與經費,不難紛紛落實,維持過去歷次運動所作出的結論。至于曾受沖擊的“走資派”與“反動學術權威”,本來就只是“路線問題”與“思想問題”,有了軍宣隊、工宣隊的教育與幫助,端正了立場之后,很快就一一落實了政策,有被結合進了領導班子的,有等著官復原職的,其余都獲得了解放,恢復了革命同志、革命群眾的身份。李健吾就是在這個時期卸下了包袱與帽子,完全松快了下來。

軍宣隊、工宣隊進駐后的重頭戲是“清查反革命五一六”,下干校之前、下干校之后,從干校回北京之后,大家全是干這個活,時間拖了好幾年。試想,要把幾乎整整一派群眾作為“五一六”一網打盡,工程何其巨大?而且,是要從這一派人幾百口中破獲出開國以來一個天字第一號“反革命政變”的巨案,要把這個巨案“破獲得”天衣無縫,從輿論準備、組織營建到軍事布置,從頭到尾、從上到下,所有的步驟與細節都要“破獲得詳盡明白”,這個活計即使只由一個“歷史小說家”統一進行編寫,也難以事無巨細,絲縷顯現、天衣無縫,何況被勒令交代天字第一號巨案的是好幾百號“五一六”。他們被分割、被幽閉在一個個小小的“學習班”里,卻要集體編纂出這樣一個統一的大案的全部案情與始末。偏偏這些人從來都自以為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忠實追隨者,從來都是根據《人民日報》社論與“中央文革指示”來決定自己的立場與態度,突然碰到了“參加反革命政變”的“自傳題”,怎么也難以達到如此高的自我想象度。要知道,熟悉小說敘事學能編點故事的人畢竟較少,他們呼天搶地的委屈感倒是令人撕心裂肺,試想這需要軍宣隊、工宣隊做多么“艱苦耐心的思想工作”,需要他們為這樣高超的政治思想工作藝術付出多少時間與精力!……大案“破獲”之后,又如何給這些人定案,如何給這足以驚動世界的“大案”收場,以至最后不得不將所有“五一六成員”關于此一大案的“自述”與“交代材料”一燒了事,將大案一風吹告終,都是叫人很難轉彎,也叫人殫思竭慮的事。這是一個需要層層匯報,等待上級研究、考慮,制定政策、做出決定的漫長過程。因此,“清查五一六”在“翰林院”一拖就是好幾年,最后以“落實政策”“一風吹”為結束。狂風過去,解放區的天仍是藍藍的天,只不過,不少人心里存留下了濃重的陰影。

在這次獨特的運動中,領導上既然把革命斗爭的方向指向一個反革命政變的集團,另一派革命群眾終于發現幾年以來的對立派原來是在“顛覆紅色江山”,自然而然在這場“對敵斗爭”中特別勇往直前。早已從“牛棚”里魚貫而出、恢復了革命資格的人士,很多人也都在對“五一六”的斗爭中煥發了革命的青春,有的施展了自己原來的領導藝術與政治思想工作經驗,有的借用了自己多年的學術思維與精妙的語言藝術。在我的記憶中,李健吾則一直很沉默寡言,這與他過去愛說話、說起話來就神采飛揚、慷慨激昂的脾性很是不合。自從出了“牛棚”,恢復革命同志身份以后,他在革命群眾的公共政治生活,主要是在各種會議中,就很少說話了,即使說那么一星半點,也是“言不及義”的,我再也沒有見過“文化大革命”之前的那個總愛高談闊論、“揮斥方遒”的李健吾了。使人更為難忘的是,在這次運動中,李健吾與被認定為“五一六”的人接觸時,從來沒有故意避嫌、有心保持距離、冷面相對,而是仍然隨和、自然、平淡、親切,一如過去,沒有把他們當“現行反革命”對待,僅僅這一點,我就應該感謝他。

從“文化大革命”完全落幕到李健吾一九八二年逝世,為時不到十年,這是他的晚年時期,但也是他學術文化的固有積養與新進展、新成果的大展示時期。他相繼問世的論著有《福樓拜傳》、《李健吾散文選》、《戲劇新天》、《李健吾戲劇評論選》、《李健吾文學評論選》等,譯品則有《包法利夫人》、《意大利遺事》與《莫里哀喜劇全集》等,就其數量之多與出版率之高,在整個外國文學研究與翻譯領域,要算是遙遙領先的第一人。他充分利用了七十年代后改革開放時期較為寬松的文化空間,以他的勞績,證實了他在外國文學與文化藝術領域里的大師地位,他才華橫溢、深入透徹的文學傳記,他文思泉涌、靈感飛動的文學評論與戲劇評論,他生動傳神、獨樹一幟的譯筆譯品,都要算中國二十世紀學術文化領域里的“絕品”,那是一兩個世紀里也難以有人超過的。

在這一個時期,各人忙各人的,李健吾的課題全是古典文學范圍的,而我的主要精力則是在當代二十世紀,因此,在具體學術業務上互相沒有多少接觸。但我畢竟忝為他所在的研究室的主任,又同為碩士研究生的導師,還因為他是法國文學學會的名譽會長之一,而我則是學會的副會長,通氣、匯報、征求意見之類的事總是少不了的,為此,他的家,我倒是常去。

七十年代后期,我國開始建立起碩士研究生學制,“翰林院”里自然也成立了研究生院,當時所招的研究生均為“文化大革命”前就完成了大學學業,并經歷過專業實踐與政治磨煉長達十年之久的新一代精英,即所謂的“老三屆”。那時,正是“翰林院”學術實力與學術影響的高峰時期,也是它的研究工作最為繁榮昌盛的黃金時代,到九十年代以后,隨著全國范圍里高等學校的發展與興起,“翰林院”的強勢影響與繁榮景象就日漸式微,頗像“風力磨坊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但畢竟還是風光過一大陣子。就法國文學這個小小的分支學科而言,第一屆研究生就招收了十幾個人,導師則是李健吾、羅大岡與我三人,他們是我的師輩,與他們同列,當時是我的榮幸,也正因為我比較年輕,有關研究生的工作也就主要落在我肩上,從出考題、定考卷、主持面試、判分、錄取到講授兩年專業課。就學術資歷與積養而言,我顯然不如兩個長輩,但李健吾以特別的隨和與寬容,放手讓我去做,從不“以高妙自居”、“從旁指點”、“提醒告誡”,他那種超然物外的態度,似乎已經完全到了“難得糊涂”的境界。不過,第三年是研究生寫畢業論文的時期,哪個導師帶哪個研究生寫論文,對于雙方都是重要的事。在導師方面,這涉及到收了什么高徒,自己的學養是否后繼有人、發揚光大,自己是否能得一“傳人”、“助手”甚至“兒輩”;對研究生而言,這涉及是否出自“大師名門”,是否能有值得自己一輩子引以為榮的一面大旗。我在對十幾位研究生進行分配時,總算做到了體察人意,知情達理,把所有心氣高、表現相對出色的研究生都分配在李、羅二位的名下,達到了“皆大歡喜”的效果。時至今日,回顧起來,從李、羅二“名門”中脫穎而出的,確有才能出眾的“高足”。李先生特有見解的學術研究課題,也造就了其高足的專業所長,并做出令人矚目的業績。特別令人欣慰的是,心氣特高,大有沖云霄之勢者,亦終能侍奉名師,以李健吾為其旗幟。李先生亦達到了唐玄奘收服了孫悟空之妙,以八十歲的高齡而仍能如此“降龍伏虎”,真令人欽佩。

從一九七八年起,羅大岡先生就積極籌備中國法國文學研究會,在這個方面,他的確是“開國之君”,而我則是此事的一個主要的參與者與“輔佐”。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學會,并無多少實務與實權,但也免不了要面對在中國無法回避的“排名次”、“排座位”的問題,主要是如何將法國文學界資格與地位最為顯赫的三位“元老”安排在一種比較公正、公平的合理關系中,他們就是李健吾、羅大岡與聞家駟。我當時作為一個擔負著部分籌建任務的“少壯派”,對他們三位都有較深的了解,也都有長期的接觸,因此,有責任促使這個難題有合理的解決。我提出了三個方案:方案一,三位“長老”同為“會長”;方案二,三位“長老”同為“名譽會長”;方案三,兩位對實務不感興趣的“長老”任“名譽會長”,一直“掌實權”的“長老”任會長。三個方案何取何舍,完全由羅大岡先生決定。最后,羅先生拍板定案,選擇了第三方案。在這個過程中,我與李健吾先生有過不止一次接觸,向他匯報,征求他的意見,可是李先生對此從不置一詞,從不表一次態,他每次都是閉著雙眼聽著我陳述,臉上全然是超然事外、無動于衷的表情,像是一泓古井里的水。我不敢說,李健吾對自己在學術文化領域里的作用、地位與影響是完全不在乎的,至少在“文化大革命”前,從他的言談之中還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在乎”,但到了“文化大革命”后,特別是到了七十年代末,在這個問題上,他是完全做到了“難得糊涂”,甚至可以說已經達到“看破紅塵”、“超脫紅塵”的境界。顯然,他已經把這類名位俗務視為身外之物,完全摒棄在他的視野與意念之外。后來,他當了好幾年名譽會長,但從不行使他的職權,從不過問研究會的任何事務。

晚年,他一直筆耕不輟,我每次去拜訪,都見書桌上全是書與資料,他都在伏案工作,有時是忙自己的事,有時則是替素不相識的譯者與青年作者“做嫁衣裳”:校稿、改稿,推薦與張羅出版人家的東西。

一九八一年秋,李健吾與夫人同赴上海,重游了他們過去居住的故地舊居,且又赴杭州游山玩水,然后,去長沙與貴陽看望老友。這年的冬天,他偕夫人回他的故鄉山西。一九八二年,他與夫人又三度出游:寧夏、北戴河與西安。這兩年的出游,每次除了參加文化活動或戲劇活動外,就是看望老友,與老友合影留念。這年的夏天,他有一天還興沖沖地帶著相機來研究所與他的晚輩留影,那天我正好外出開會,錯過了機會。見他興致十足,跋涉南北,我很為他高興,但多少也有點感覺到,他大概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要趁腳力尚健的時候,多跑些地方,多見些故人,畢竟他已經快八十歲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中旬,他從外地回北京后,仍在不斷寫作,仍像正常人一樣參加研究所的活動。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在撰寫游四川觀感的文章時,在書桌前離世而去。他去得太令人痛惜,還不到八十歲,而且并未“江郎才盡”,但他未受病痛的折磨,又不失為不幸中之大幸。

仁者天壽,無病而終,堪稱圓寂。他該是在對巴山蜀水之樂的奇妙感受中乘鶴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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