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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齊物論

  • 莊子
  • 莊子
  • 11122字
  • 2020-03-18 17:10:12

《齊物論》是《莊子·內篇》的第二篇。它包含齊物與齊論兩個意思。莊子提出一切事物歸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沒有什么差別,也沒有是非、美丑、善惡、貴賤之分。這就是“齊物”。莊子還認為人們雖然有千差萬別的各種看法和觀點,但世間萬物既然是齊一的,那么歸根結底人們的言論也應是齊一的,沒有所謂是非不同,這就是“齊論”。“齊物”和“齊論”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

全篇由五個相對獨立的故事并列組成,故事與故事之間雖然沒有表示關聯的語句和段落,但內容上卻有統一的主題思想貫穿,并且有前后貫通、首尾呼應的精巧結構。“齊物”與“齊論”作為莊子的又一重要哲學思想,與“逍遙游”一并構成了莊子哲學思想體系的主體。文中涉及很多宇宙觀方面和認識論方面的問題,對中國古代哲學研究有重要的意義。與此同時,也涉及到認識論方面的許多問題,因而需要進行客觀、辯證地理解分析。

南郭子綦隱機[91]而坐,仰天而噓[92],荅焉似喪其耦[93]。顏成子游[94]立侍乎前,曰:“何居[95]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96]今者吾喪我[97],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98],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99]。”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100]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101]。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102],大木百圍之竅穴[103],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04]。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105]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106]泠風[107]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108]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109]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110]是已,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111]咸其自取,怒者[112]其誰邪?”

【譯文】

南郭子綦靠著幾案而坐,仰首向天緩緩地吐著氣,那離神去智的樣子真好像精神脫出了軀體。顏成子游站在他的面前侍奉著,問道:“這是什么緣故呢?難道人的形體本來可以使它如同枯木,而心靈本來可以使它寂靜得如同死灰嗎?今天您的靜坐,和往日的靜坐大不相同啊。”

子綦說:“偃,你的提問,不是很好嘛!今天我把世俗中的我丟掉,你知道這一點嗎?你或許聽說過人籟,但不一定聽說過地籟,你或許聽說過地籟,肯定沒有聽說過天籟吧。”

子游說:“請問其中的道理。”

子綦說:“大地呼出的氣,人們稱作風。這風不發作就罷了,一旦發作就會萬竅怒吼。你就沒有聽過長風呼呼的聲音嗎?那山林中險峻盤旋的地方,還有百圍大樹的洞穴,形狀有似鼻子的,有似嘴巴的,有似耳朵的,有似梁上方孔的,有似牛欄豬圈的,有似舂臼的,有似池沼的,有似泥坑的。那發出的聲音,有的像水流聲,有的像射箭聲,有的像斥罵聲,有的像吸氣聲,有的像喊叫聲,有的像嚎哭聲,有的像幽怨聲,有的像哀嘆聲。前面的風嗚嗚地唱著,后面的風就呼呼地和著,微風就小聲地應和著,大風就大聲地應和著,當暴風過后,所有的竅穴就虛寂無聲了。你就沒有見過風吹樹林時,那搖曳擺動的枝條嗎?”

子游說:“地籟是各種孔洞發出的聲音,人籟則是竹簫之類發出的聲音,請問天籟是什么發出的呢?”

子綦說:“天籟雖然有萬般不同,但使它們發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發聲者還有誰呢?”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113]大言炎炎,小言詹詹。[114]其寐也魂交[115],其覺也形開[116]。與接為抅,[117]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118]小恐惴惴,大恐縵縵[119]。其發若機栝,[120]其司[121]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122]其守勝之謂也;其殺[123]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124],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125]以言其老洫[126]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127]姚佚啟態,[128]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譯文】

才智超群的人廣博豁達,只有點小聰明的人則樂于細察、斤斤計較;合于大道的言論就像猛火烈焰一樣氣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論則瑣細無方、日復一日勾心斗角。有的散漫不經,有的藏奸不露,有的謹慎精細。小懼怕時惴惴不安,大恐懼時驚魂失魄。他們有時發言就像放出的利箭,窺伺到別人的是非來進行攻擊;他們有時片語不吐就像發過誓約一樣,不過是等待致勝的機會;他們正在衰竭著,猶如秋冬的蕭條,這是說他們一天天地走向消亡;他們沉溺于辯論的作為中,不可能使他們再恢復本然之性;他們心靈閉塞,如同被繩索束縛,這說明他們已如廢舊的溝洫,源頭之水已經枯竭了;走向死亡的心靈,再也沒有辦法使他們恢復生機了。他們時而欣喜,時而憤怒,時而悲哀,時而快樂;有時多慮,有時感嘆,有時后悔,有時恐懼;有的輕浮,有的放縱,有的張狂,有的作態;就像音樂從虛空的東西里發出來的一樣,又像菌類被地氣蒸發出來的一樣。這種種情緒和心態日夜變化著,時不時更替出現,但卻不知是從哪里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得知這些情態從哪里產生,也就明白這些情態之所以產生的根由了!

非彼[129]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130],而特不得其眹。[131]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132]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133]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134]之乎?其有私焉?[135]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136]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137]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138]而不見其成功,苶然[139]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140]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141]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42]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譯文】

沒有我的對應面就沒有我本身,沒有我本身就沒法呈現我的對應面,那些情態也就無從顯現。這樣的認識也算接近于道了,但不知是誰主使的。好像有個真宰主使這種關系,然而卻看不到它的端倪。我們可以從它的行為結果上得到驗證,雖然看不見它的形體,但它是真實存在而本無形跡的。

眾多的骨節,眼耳口鼻等九個孔竅和心肺肝腎等六臟,全都齊備地存在于我的身體,我跟它們哪一部分最為親近呢?你都喜歡它們嗎?還是有所偏愛呢?如果是同樣喜歡它們,都把它們視為臣妾嗎?把它們都當作臣妾,它們之間就不能由哪一個來統治嗎?還是輪換著做君臣呢?或許有“真君”來主宰呢?無論能否獲得“真君”的真實情況,都不可能減損或增益它的本然真性。

世人一旦稟受成為人體,雖然不至于馬上死亡,卻也在衰耗中坐等死神的光臨。人們與外物相互傷害,相互磨擦,在死亡的道路上奔馳著而無法止步,這不是很可悲嗎?終生奔忙勞碌卻不見成功,疲憊困頓卻不知前途,這不是很可哀嘛!這樣的人就算不死,又有什么益處!人的形骸不斷地衰竭老化,人的精神也隨著消亡,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嗎?人的一生,本來就如此昏昧嗎?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昏昧,而別人也有不昏昧的呢?

如果依據個人的成見作為判斷事物的標準,那么有誰沒有這個標準呢?又何必一定要懂得事物發展變化道理的智人才有呢?愚人也同樣會有的!如果說心中尚無成見時就已經先有了是非,那就好像今天去越國而昨天就到了一樣可笑。這種說法是把沒有當作有。沒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曉其中的奧妙,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夫言非吹[143]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144]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音,亦有辯[145]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146],言隱于榮華[147],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148]。

【譯文】

言論并不像風吹洞穴而發聲那樣出于自然。善辯的人辯論紛紜,他們所說的話也不曾有過定論。他們果真有自己的言論嗎?還是不曾有過自己的言論呢?他們都認為自己的言論有異于剛破殼而出的小鳥的鳴聲,這其中有區別嗎?還是根本沒有區別呢?

大道為什么隱晦不明而有真偽呢?至言為什么隱晦不明而有是非呢?大道本是無處不在的,為什么往而不存呢?至言本是無處不可的,為什么存而不可呢?大道被一孔之見隱蔽了,至言被浮華之詞隱蔽了,所以產生了像儒家墨家之類的是非爭辯,他們各以對方所否定的為是,各以對方所肯定的東西為非。想要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東西而非難對方所肯定的東西,那么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觀察而求得明鑒。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149]。自彼則不見,自是[150]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151]。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52]方可方不可,[153]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54]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155]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156],謂之道樞[157]。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譯文】

各種事物無不存在它自身對立的那一面,各種事物也無不存在它自身對立的這一面。從事物相對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見這一面,從事物相對立的這一面看就能有所認識和了解。所以說,事物的彼方是由對立的此方而產生的,事物的此方也因對立的彼方而存在,彼與此的概念是一并產生一并存在的。雖然如此,萬事萬物都是隨著生就隨著滅,隨著滅就隨著生;剛認為可以時而不可以的念頭已經萌生,剛認為不可以時而可以的念頭已經萌生;有因而認為是的就有因而認為非,有因而認為非的就有因而認為是,是與非皆因對方的相互依存關系而產生。所以圣人不走這條是非分辨的路子,而是用天道去觀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順應事物的自然發展。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果真有彼與此的分別嗎?果真沒有彼與此的分別嗎?如果超脫了彼與此、是與非的對立關系,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樞要。掌握了大道的樞要,就好比開始進入圓環之上,可以應對無窮的變化。用是非的觀點分別事物,是的變化無窮盡,非的變化也是無窮盡的。所以說,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觀照事物的本源。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158]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159]與西施,恢恑憰怪,[160]道通為一。

【譯文】

用組成事物的要素來說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來說明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非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從道通為一、萬物渾然一體的觀點來看,天地無非一指,萬物無非一馬,沒有什么區別。

人家認可的我也跟著認可,人家不認可的我也跟著不認可。道路是人們走出來的,事物的稱謂是人們叫出來的。為什么說是這樣的?它原本是這樣的,所以人們就認為是這樣的。為什么說不是這樣的?它原本不是這樣的,所以人們就認為不是這樣的。事物原本就有這樣的道理,事物原本就有可以的原因。沒有什么事物不是,也沒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就像草莖與房柱、丑女與西施,以及世上諸如詼詭譎怪的種種奇異現象,從大道的觀點來看,都是渾然一體的。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161]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162]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163]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

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164],是之謂兩行[165]。

【譯文】

萬物有分必有成,有成必有毀。所以從總體上說,萬物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完成和毀滅,始終是渾然一體的。只有通達之人才可能懂得萬物渾然相通的道理,為此他們不用固執常人的成見,而寄托在萬物各自的功用上。這就是隨順事物的自然罷了。隨順自然而不知所以然,這就叫作“道”。辯者們竭盡心力去追求一致,卻不知道萬物本來就是混同的,這就是所謂的“朝三”。什么叫作“朝三”呢?有一個養猴的老人,他給猴子們分橡子,說:“早晨三升,晚上四升。”眾猴聽了很生氣。老人改口說:“那么就早晨四升而晚上三升吧。”眾猴聽了都高興起來。橡子的名稱和實際數量都不曾增損,而猴子們的喜怒卻因而不同,這里養猴老人不過是順從猴子們的主觀感受罷了。因此,古代圣人把是與非混同起來,優游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這就叫物與我各得其所、自行發展。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66]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167]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168]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169]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170]惠子之據梧也,[171]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172]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173]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74],圣人之所圖[175]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譯文】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智慧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如何才能達到最高的境界呢?那時有人認為,整個宇宙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么具體的事物,這樣的認識是最了不起,最盡善盡美,而無以復加了。在認識上稍差一等的人,他們認為萬物是現實存在的,探究它卻并不嚴加區別界定。再次一等的人,認為事物有了分別界限,但并不計較是非。是非觀念的顯現,大道也就有了虧損。大道的虧損,這是由于個人的偏好所造成的。天下的萬事萬物,果真有所謂的成就和虧損嗎?還是果真沒有所謂的成就和虧損呢?有成就和虧損,好比昭文的彈琴;沒有成就和虧損,好比昭文的不彈琴。昭文的彈琴,師曠的擊樂,惠子的倚樹爭辯,他們三個人的技藝智慧,都稱得上最高超的了,所以他們一直從業到晚年。這三個人自以為自己的所好不同于別人,便想用自己的所好去教誨明示他人。惠子并非真正明道,而卻用自以為的明理去明示他人,所以陷于“堅白同異”的偏蔽昏昧中,終身不拔。而昭文之子又終身從事昭文彈琴的事業,以致終生沒有什么成就。如果像這個情況可以算作成就的話,那么像我這樣的人也應算作有成就的。如果這樣子不能算有成就的話,那么外物與我都無所成就。因此,各種迷亂人心的巧說辯言的炫耀,都是圣哲之人所鄙夷、摒棄的。所以說,各種無用均寄托于有用之中,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觀察事物而求得真實的理解。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176]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177]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178]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179]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180]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譯文】

現在暫且在這里說一番話,不知道這些話跟其他人的談論是相同的呢,還是不相同的呢?相同的言論與不相同的言論,既然相互間都是言談議論,從這一意義說,不管其內容如何也就是同類的了。雖然如此,還是讓我試著說一說。宇宙萬物有個“始”,也有個未曾開始的“始”,更還有個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始”。宇宙萬物的始初,有自己的“有”,也有自己的“無”,還有未曾有“無”的“無”,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的“無”。突然間產生了“有”和“無”,然而不知這個“有”和“無”,果真是不是“有”和“無”。現在我已經有了說法,但不知我的說法果真有說法呢?還是果真沒有說法?

天下沒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東西,而泰山卻是小的;沒有比夭折的孩子更長壽的人,而彭祖卻是短壽的。天地與我共同生存,而萬物與我渾然一體。既然已經渾然一體了,還要有我的言論嗎?既然已經說了“渾然一體”了,還能說我沒有言論嗎?萬物一體加上我的言論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如此反復計算下去,就是精于計數的專家也不能得出最終的數目,更何況凡人呢!所以,從無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況從“有”推演到“有”呢?沒有必要這樣地推演下去,還是順應事物的本然吧。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181]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182]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183]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184]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185],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186],大勇不忮[187]。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188]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189]。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譯文】

所謂真理從不曾有過界線,言論也不曾有過定準,只因為各自認為只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才是正確的,這才有了這樣那樣的界線和區別。請讓我說說這界限吧。如劃分了左與右,次序與等級,分別與辯論,競言與爭鋒,這就是世俗所謂的八種才能。其實,天地四方之外的事,圣人是隨它存在而不加談論的;天地四方之內的事,圣人只是談論它而不加評論的;對于古史中先王治理世事的記載,圣人只是評論它而不去辯解的。所以天下的事理,有去分別的,就有不去分別的;有去辯論的,就有不去辯論的。這是為什么呢?圣人不爭不辯,虛懷若谷,而眾人卻熱衷于爭辯,以此夸耀于世間。所以說:辯論的存在,必有眼界看不到的地方。

至高無尚的真理是不必稱揚的,最了不起的辯說是不必言說的,最具仁愛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愛的,最廉潔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謙讓的,最勇敢的人是從不傷害他人的。道一旦說得明明白白也就不是大道了,言語再辨析周詳也有所不及,仁愛經常普及也就不能保全了,廉潔過于清純人家也就不信了,勇敢達到傷人的地步也就不是真正的勇敢了。這五個方面遵行不棄那就差不多接近于大道了!所以說,一個人的智能能夠止于所不知的境地,這就是極點了。誰知道不用言辭的辯論、不用稱說的大道呢?如果有人能夠知道,他就可以稱為天然的府庫了。無論注入多少東西,它不會滿盈,無論取出多少東西,它也不會枯竭,而且也不知這些東西出自哪里,這就叫作深藏不露的光亮。

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190]南面而不釋然。[191]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192]日者乎!”

【譯文】

從前堯曾向舜問道:“我想征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每當上朝理事總是心緒不寧,是什么原因呢?”舜回答說:“那三個小國的國君,就像生存于蓬蒿艾草之中。你總是耿耿于懷心神不寧,為什么呢?過去十個太陽一塊兒升起,普照萬物,何況人的道德應當超過太陽的光輝呢!”

嚙缺問乎王倪[193]曰:“子知物之所同是[194]乎?”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無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195]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196],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197]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198],麋鹿食薦[199],蝍蛆甘帶,[200]鴟鴉耆鼠,[201]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202]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20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204]吾惡能知其辯!”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譯文】

齧缺問王倪:“你知道各種事物相互間總有共同的地方嗎?”王倪說:“我怎么知道呢!”齧缺又問:“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東西嗎?”王倪回答說:“我怎么會知道呢!”“那么天下萬物就無法知道了嗎?”“我怎么會知道呢!雖然如此,姑且讓我說說看:何以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何以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且問問你:人們睡在潮濕的地方,腰部就要患病,并致半身不遂,莫非泥鰍也會這樣嗎?人們呆在樹枝上就會驚恐不安,莫非猿猴也會這樣嗎?人、泥鰍和猿猴,這三種動物究竟誰知道居住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適的呢?人們吃家畜的肉,麋鹿吃美草,蜈蚣愛吃小蛇,貓頭鷹和烏鴉喜歡吃老鼠,這四類動物究竟誰知道吃什么樣的食物才算是真正的美味佳肴呢!雌猿與猵狙成為配偶,麋與鹿交合,泥鰍與魚配對。毛嬙和麗姬,這是世人所羨慕以為美的;但是魚兒見了就會深入水里,鳥兒見了就會高飛天空,麋鹿見了就會急速逃走,這四種動物到底有誰知道天下什么樣的美色才是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來,那些仁義的頭緒,是非的途徑,錯綜復雜,我怎么會知道它們之間的分別呢?”嚙缺說:“你不管世間的利害,難道至人原本也不顧世間的利害嗎?”王倪說:“至人太神妙了!林藪焚燒不能讓他感到炎熱,江河凍結不能讓他感到寒冷,就是雷電劈山、狂風掀海也不能讓他感到驚恐。假如這樣,便可駕馭云氣,騎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死和生對于他自身都沒有變化,何況利與害這些微不足道的端緒呢!”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205]曰:“吾聞諸夫子[206],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207],無謂有謂[208],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209]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210]?”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211]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212]見彈而求鸮炙[213]。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214]挾宇宙,為其吻合,[215]置其滑涽,[216]以隸相尊?眾人役役[217],圣人愚芚[218],參萬歲而一成純。[219]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220]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221]而不知歸者邪!

“麗之姬[222],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223],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224]。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225]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譯文】

瞿鵲子向長梧子問道:“我從孔夫子那里聽到這樣的談論:圣人不從事瑣細的事務,不追逐私利,不回避災害,不喜好貪求,不因循成規;沒說什么又好像說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有說,而心神遨游于塵世之外。孔夫子認為這些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無稽之談,而我卻認為這正是大道的體現。先生您是怎么看的?”

長梧子說:“這些話黃帝也會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么能夠知曉呢!而且你也謀慮得太早,就像剛見到雞蛋就去追求司晨的公雞,剛見到彈丸就想吃到烤熟的鸮鳥。現在我姑且試著說說,你也姑且聽聽。為什么不依傍著日月,懷抱著宇宙,與萬物混合為一體,任其是非殽亂不聞不問,而把世俗上的尊卑貴賤一律等同看待呢?眾人忙忙碌碌,圣人渾渾沌沌,他調和古今萬事萬物而成為一團純樸。萬物都是如此,互相蘊含著歸于渾樸之中。我怎么知道喜歡著就不是一種迷惑呢!我怎么知道討厭死亡就不是像自幼流落他鄉而不知回家那樣呢!

“麗姬是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兒。當晉國剛得到她的時候,她哭得衣服都濕了。等她到了晉獻公的王宮里,與君王睡在安適的床上,吃著美味的肉食,這才后悔當初的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會后悔當初的求生呢?夢中飲酒作樂的人,早晨醒后或許遇到禍事而哭泣;夢中傷心哭泣的人,早晨醒后或許高興地去打獵。當人在夢中,并不知道自己在做夢。有時候在夢中還在做著另一個夢,等覺醒后才知一切都是夢。人在最為清醒的時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場大夢,而愚昧的人則自以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曉什么都明了。君尊牧卑,這種看法實在是淺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在做夢。上面講的這番話,它的名字可以叫作奇特和怪異。萬世之后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上述一番話的道理,這恐怕也是偶而遇上的吧!

“既使我與若辯矣,[226]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譯文】

“倘使我和你展開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那么,你果真對,我果真錯嗎?我勝了你,你沒有勝我,我果真對,你果然就錯了嗎?這其中是有一個人對,有一個人錯呢?還是我們兩個人都對,或者都錯了呢?我和你都無法知道,而別人原本就暗昧不明,我們找誰來判定是非呢?如果讓觀點與你相同的人來評定,既然他已經與你相同了,怎么能來評定呢?假使請觀點與我相同的人來評定,既然他已經與我相同了,怎么能來評定呢?如果讓觀點與你我都不相同的人來評定,既然他已經與你我都不相同了,怎么能來評定呢?假使請觀點與你我都相同的人來評定,既然他已經與你我都相同了,怎么能來評定呢?那么你我和他人都無從知道誰是誰非了,恐怕只有等待造化了吧。”

“何謂和之以天倪[227]?”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228]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229]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230]故寓諸無竟。”

【譯文】

“什么叫調和自然的分際呢?”長梧子說:“對的也就像是不對的,正確的也就像是不正確的。‘是’假如真的是‘是’,那么就和‘不是’有了區別,這樣也就不用辯論了。‘然’假如真的是‘然’,那么就和‘不然’有了區別,這樣也就不用辯論了。是是非非變來變去的聲音是相對立而存在的,如果要使它們不相對立,就要用自然的天平去調和,任其自在的發展變化,如此便可以享盡天年。忘掉歲月與理義,遨游于無物的境界,這樣也就能夠托身于無是無非、無窮無盡的天地了。”

罔兩問景[231]曰:“曩[232]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233]操與?”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譯文】

影子之外的微陰問影子:“先前你行走,現在又停下;以往你坐著,如今又站了起來。你怎么這樣沒有獨立的意志呢?”影子回答說:“我因為有所依賴才這樣的吧?我所依賴的東西又有所依賴才這樣的吧?我所依賴的東西就像蛇依賴腹下的鱗皮、蟬依賴于翅膀一樣吧?我怎么知道會這樣?怎么知道為什么不這樣呢?”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234]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235]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236]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譯文】

過去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飛舞著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愜意啊!竟然忘記了自己是誰。突然醒來,自己分明就是僵臥在床上的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為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為了莊周?莊周與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別的。這就可叫作物我的交合與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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