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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譯本序

按照“出版物登記冊”的記載,倫敦的出版商人托馬斯·索普在1609年5月20日取得了“一本叫作《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的書”的獨家印行權,不久這本書就出售了。索普還在這本書的卷首印了一段謎語般的獻詞,獻給“這些十四行詩的唯一促成者,W.H.先生”。在這之前,這些十四行詩中的兩首曾在一本小書中出現過。索普的版本包括了154首十四行詩,這就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最早的、最完全的“第一四開本”。到了1640年,出現了本森印行的新版本,少了八首,各詩的次序也作了另外的安排。在17世紀,沒有出現過其他版本。

自18世紀末期以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引起了人們的巨大興趣和種種爭論。例如,這些詩是作者本人真實遭遇的記錄,還是像他的劇本那樣,是一種“創作”即虛構的東西?這些詩的大部分是歌頌愛情的,還是歌頌友誼的?這些詩的大部分是獻給一個人的,還是獻給若干人的?對這些詩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應當怎樣評價?

現在,讓我先來介紹一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所謂“故事”的輪廓。按照廣泛流行的解釋,這些十四行詩從第1首到第126首,是寫給或講到一位美貌的貴族男青年的;從第127首到第152首,是寫給或講到一位黑膚女郎的;最后兩首及中間個別幾首,與故事無關。第1-17首形成一組,這里詩人勸他的青年朋友結婚,借以把美的典型在后代身上保存下來,克服時間的毀滅一切的力量。此后直到第126首,繼續著詩人對那位青年的傾訴,而話題、事態和情緒在不斷變化、發展著。青年是異乎尋常的美(第18-20首)。詩人好像是被社會遺棄了的人,但對青年的情誼使他得到無上的安慰(第29首)。詩人希望這青年不要在公開的場合給詩人以禮遇的榮幸,以免青年因詩人而蒙羞(第36首)。青年占有了詩人的情婦,但被原諒了(第40-42首)。詩人保有著青年的肖像(第46、47首)。詩人比青年的年齡大(第63、73首)。詩人對于別的詩人追求青年的庇護,特別是對于一位“詩敵”得到青年的青睞,顯出妒意(第78-86首)。詩人委婉地責備青年生活不檢點(第95、96首)。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分離,詩人回到了青年的身邊(第97、98首)。詩人同青年和解了,他們的深厚友誼恢復了(第109首)。詩人因從事戲劇的職業而受到社會的冷待(第111首)。詩人曾與無聊的人們交往而與青年疏遠,但又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第117首)。有人攻擊詩人對青年的友誼,詩人為自己辯護(第125首)。詩人迷戀著一位黑眼、黑發、黑(褐)膚、賣弄風情的女郎(第127首,第130-132首)。黑女郎與別人(可能就是詩人的青年朋友)相愛了,詩人陷入苦痛中(第133、134、144首)。黑女郎是有丈夫的(第152首)。

這個故事是建立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的:假定這些詩的大部分之呈獻對象是作者的朋友(男性),是一個人而不是若干人。這個譯本所附的《譯解》,基本上是按照這個假定去做的。但譯者也注意到不把話說死(因為譯者不認為這是定論),例如譯者采用“愛友”一詞,就有既可理解為朋友(男性),又可理解為情人(女性)的用意。

但是,承認上述假定,并不意味著爭論的終結。事實上,激烈的爭論,煩瑣的考證,正是在把這個假定當作前提的情況下進行的。據說,這部詩集是英國詩歌中引起爭論最多的詩集,而這些爭論,據一位莎士比亞學者的意見,可以歸納為下列諸問題:

1.這些十四行詩被呈獻給“W.H.先生”。他是誰?

2.大部分詩是寫給一位青年美男子的。他是不是“W.H.先生”?

3.詩人曾勸青年結婚,有沒有證據證明這位青年(指實際上存在的某君,下同)不愿意結婚?

4.是否還有詩人與青年之間關系的旁證?

5.“詩敵”是誰?

6.青年占有了詩人的情婦。她是誰?

7.黑女郎是誰?

8.第107首中所涉及的事件究系何指?

9.這些詩排列的次序是否無誤?

10.這些詩是否形成一個連續的故事?如果是,這故事與詩人及青年的實際事跡是否相符?

11.這些詩是在什么年月寫成的?

從這11個問題所包括的范圍來看,爭論的內容限于對這些詩所涉及的實事的考證。弄清這些詩寫作時的實際環境,有助于了解這些詩的價值。但是,即使是必要的考證也只是提供材料罷了。對作品的了解,主要依靠根據科學觀點對作品本身和有關材料進行分析。遺憾的是,某些考證家們的興趣是事實細節的本身。而這,對了解作品的價值不一定有多少幫助。但是,不管《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一兩百年來在莎士比亞學者和愛好者中引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這部詩集本身的思想力量和藝術力量卻為愈來愈多的讀者所認識。W.H.先生究竟是誰,青年究竟是誰,黑女郎究竟是誰,等等,畢竟是無關宏旨的。

關于這部詩集的爭論情況,介紹到這里也可以結束了。但是,我還想對這些詩的歌頌對象問題再啰唆一下,因為這牽涉到讀者對這些詩的欣賞問題。前面說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故事”是廣泛流行的解釋,而這種解釋是在18世紀末期才產生的。1780年,英國學者梅隆和斯蒂文森二人提出了朋友說和黑女郎說。在這之前,人們相信這些詩的大部或全部是歌頌情人(女性)的。在這之后,朋友說雖然得到大多數讀者的承認,卻并未說服一切讀者。例如, 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著名詩人柯爾律治,仍堅持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全部都是呈獻給作者所愛的一個女人的。直到今天,仍然有人持不同的意見;有人雖然接受了朋友說,但認為第1-126首中有若干首是寫給情人的。我個人覺得,第1-126首中有若干首,例如開頭的幾首,特別是第3、第9、第20、第40至42首,以及第63、第67、第68、第101首(后面四首的描寫對象不是第二人稱而是第三人稱,作者用了陽性代名詞he)等,如果把它們的描寫對象或接受者當作女性,那是解釋不通的。但是,除了這一部分屬于特殊情況以外,第1-126首中大部分詩,就詩篇本身來說,把它們解釋為寫給朋友或寫給情人都解釋得通。因此,把它們當作歌頌友誼的詩,還是把它們當作歌唱愛情的詩(不管它們全部都是獻給一個人的還是分別獻給若干人的),這可以由讀者根據自己的欣賞要求去選擇。不管你選擇何者,或者對一些詩選前者,對另一些詩選后者,我認為詩篇本身的價值是不會受到多少影響的。比如,著名的第29首:

但在這幾乎是自輕自賤的思緒里,

我偶爾想到了你啊——我的心懷

頓時像破曉的云雀從陰郁的大地

沖上了天門,歌唱起贊美詩來;

我懷著你的厚愛,如獲至寶,

教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

在困難的時刻,崇高的友誼可以給人以鼓舞力量;堅貞的愛情也會給人以鼓舞力量。(這里“厚愛”的原文是既可解釋為朋友愛,也可解釋為異性愛。)過去,我知道有人為紀念遠方的朋友而吟誦這首詩,也看到有人把它題抄在愛人的手冊上,這說明讀者可以按自己的需要來解釋這首詩的歌頌對象。有些篇章,如果解釋為寫給朋友的,讀者也許會感到不習慣。但是,友誼可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也可以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果這首詩所寫的是友誼,那么,這里的友誼就是一種強烈的情誼。雖然對這些詩的歌頌對象的解釋具有兩可性,但這些詩所表達的感情的強烈程度卻規定了:如果是友誼,這不是泛泛之交;如果是愛情,這不是逢場作戲。何況,這里面還包含著深邃的思想。這就是說,即使把這些詩的呈獻對象理解為情人(女性),它們也與當時流行的以談情說愛為內容、詩風浮夸無聊的十四行詩,毫無共同點。

某些學者研究莎士比亞,有他們自己的方式。根據我所接觸到的有限材料,不妨舉幾個例子:

一種是,從作品中尋出片言只語,從而對作者做出武斷的推論,達到聳人聽聞的目的。例如,卡貝爾及伯特勒夫人,根據第37首第3行“我雖然受到最大厄運的殘害”(直譯原文意為“我,被最大的厄運傷害得成了瘸子”),推定莎士比亞事實上是個瘸子,并認為這是他作為伶人而不能成為名角的原因。又如,有一位“哈瑞葉特·契爾斯托夫人的后裔”,根據第35首第1-8行,第89首第8行“就斷絕和你的往來,裝作陌路人”(照字面硬譯,意為:“我就絞殺朋友,裝作陌路人”),等等,得出結論說莎士比亞是一個謀殺犯!

一種是,根據作品的某一特點,或者不如說,利用作品所涉及的事實的某種不確定性,捕風捉影,無事生非。例如,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歌頌對象具有兩可性,于是,以伯特勒、吉雷特等人為代表,提出所謂“同性戀愛說”。他們把莎士比亞說成是一位同性戀者,但事實上莎士比亞有妻子,生兒育女,家庭生活完全正常。

一種是,根據個人的好惡,或者根據一點表面的跡象,對作品做出不符合實際的評價。例如,恰爾默斯曾說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具有兩個最壞的缺點……一是意義隱晦;一是令人生厭”,又說過,這些詩“大抵因浮夸而失色;為矯飾所敗壞”。

一種是,對作品中最有社會積極意義的部分加以攻擊。例如,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66首,對當時社會的萬惡的性質,作了直接的揭露和批判。這種公開的譴責,在莎士比亞的全部十四行詩中,是罕有的。對于這首詩,不僅進步的評論家一致給予高度的評價,就是一般評論家也是恭維的。但是,森茨伯瑞卻說,第66首是莎士比亞全部十四行詩中“最矯揉造作的一首”。諸如此類。

西方莎士比亞學者的工作是很有成果的。這里只是想說明,像上面所列舉的幾種“研究”和“評價”的方式,是不行的。那么,要怎樣才能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做出像樣的評價呢?

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科學評價,應當留待專家們去做。筆者只是個業余的翻譯愛好者,對這樣的任務是難以勝任的。

這部詩集乍一看來,倒確會給人一種單調的感覺。不是嗎,莎士比亞在這些詩中老是翻來覆去地重復著相同的主題——總是離不開時間、友誼或愛情、藝術(詩)。但是,如果你把它們仔細吟味,你就會發覺,它們絕不是千篇一律的東西。它們所包含的,除了強烈的感情外,還有深邃的思想。那思想,同莎士比亞劇作的思想一起,形成一股巨流,匯入了人文主義思潮海洋,同當時最進步的思想一起,形成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民主思想的最高水位。

莎士比亞在這些詩里,通過他對一系列事物的歌詠,表達了他進步的人生觀和藝術觀。在這些歌頌友誼或愛情的詩篇中,詩人提出了他所主張的生活的最高標準:真、善、美和這三者的結合。在第105首中,詩人宣稱,他的詩將永遠歌頌真、善、美,永遠歌頌這三者結合在一起的現象:

真、善、美,就是我全部的主題,

真、善、美,變化成不同的辭章;

我的創造力就用在這種變化里,

三題合一,產生瑰麗的景象。

真、善、美,過去是各不相關,

現在呢,三位同座,真是空前。

我覺得,可以把這一首看作是這部詩集的終曲——全部十四行詩的結語。

在否定中世紀黑暗時代的禁欲主義和神權的基礎上,人文主義贊揚人的個性,宣稱人生而平等,賦予人和人的生存以全部重要性和新的意義。只要翻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我們就可以讀到許多篇章中對生活的禮贊和對人的美質的歌頌。詩人把他的愛友當作美質的集中體現者而加以歌頌。夏日、太陽、各種各樣的花、春天、豐盛的收獲……都用來給他愛友的美質作比喻。詩人甚至認為,大自然的全部財富(美)都集中在他愛友一人身上(第67首)。我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詩人一方面把他的愛友同古希臘美人海倫相提并論(第53首),一方面又聲稱他愛友的美是空前的(第106首),甚至借用從布魯諾的哲學演化出來的循環說來說明這一點(第59首)。這表明,詩人的審美觀帶有文藝復興的時代特點:一方面高度評價古希臘的美的標準;一方面又認為,在他的時代,人的美質發展到了新的高度。

對于人的形體美和人格美(內心美)的關系,詩人的看法是,二者當然是不同的,但不能把它們孤立起來加以考察。一方面,詩人把形體優美、內心丑惡的人稱為用“甜美包藏了惡行”的人(第95首),稱之為“發著爛草的臭味”的“鮮花”(第69首),甚至斥為“變作羔羊的模樣”的“惡狼”(第96首);另一方面,詩人把既具備形體美,又具備人格美的人稱為“浸染著美的真”(第101首),稱為“寶庫”(第37首)。詩人宣稱,只有意志堅定的人才配承受“天生麗質”(第94首)。詩人指出,他的歌頌對象“應該像外貌一樣,內心也和善”(第10首)。詩人簡要地說:“美如果有真來添加光輝/它就會顯得更美,更美多少倍!”(第54首)這就是說,只有當美(形體美)同真、善(人格美的兩個方面)統一在一身的時候,這樣的人才是美的“極致”,才值得大力歌頌。

詩人所說的善,是與惡相對立的概念。詩人在詩集中首先抨擊的,是惡的表現的一種——自私。詩人把獨身主義者稱作“小氣鬼”“放債人”(第4首)、“敗家子”(第13首),以致心中有著“謀殺的毒恨”的人(第10首),就因為獨身主義者不依靠別人、不愛別人,拒絕同別人合作;就因為獨身生活只能產生“愚笨,衰老,寒冷的腐朽”(第11首),它不能使“美麗的生靈不斷蕃息”(第1首),只能使“真與美”同歸于盡(第14首)。獨身主義者——獨善其身者——自私自利者,問題就是這樣。因此,詩人把善的觀念同婚姻和愛情聯系起來,認為“父親、兒子和快樂的母親”唱出來的才是真正“動聽的歌”,才是“真和諧”(第8首)。同時,詩人宣稱,他需要愛情(友誼)就“像生命盼食物,或者像大地渴望及時的甘霖”(第75首),對他來說,愛情(友誼)“遠勝過高門顯爵/遠勝過家財萬貫,錦衣千柜”,只要有了愛情(友誼),他“就笑傲全人類”,而如果失去了愛情(友誼),他“就會變成可憐蟲”,他就“比任誰都窮”(第91首);詩人一再提醒對方,人生是短促的,必須把愛情(友誼)緊緊地抓住(第64首、第73首),詩人甚至夸張地說,在“廣大的世界”中,只有愛友是他的“一切”(第109首);當詩人看不慣社會上的種種罪惡而憤慨得不想再活下去的時候,愛情(友誼)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第66首)——這一切說明,在詩人看來,不懂得愛情(友誼)的人,是多么冷酷無情!

詩人一再宣敘時間毀滅一切的威力。“不過是一朵嬌花”般的美,是無法對抗“死的暴力”的(第65首);愛人總是要被時間奪去的(第64首);詩人本來也已經像“躺在臨終的床上”,總是要老死的(第73首)。怎么辦呢?能夠征服時間,也就是征服死亡的,只有兩種東西:一是“妙技”的產物——人的后裔;一是能顯奇跡的“神通”——人的創作(詩)。詩人說,缺少善心,必然同“妙技”絕緣(第10首、第16首);充滿真愛,才能使“神通顯威靈”(第65首、第76首)。詩人把“真”視作另一種蔑視時間的威力的力量。我們知道,英文truth(真)有好幾種含義。在這部詩集中的多數場合,“真”指的是忠貞——對愛情(友誼)的不渝。詩人歌頌忠于愛的“真心”,說,真正的——

愛不是時間的玩偶,雖然紅顏

到頭來總不被時間的鐮刀遺漏;

愛決不跟隨短促的韶光改變,

就到滅亡的邊緣,也不低頭。

(第116首)

雖然詩人曾以憂郁的調子講到過出現在愛情(友誼)雙方之間的各種陰影,但最后詩人終于信心充沛地指出:這些波折正是時間對愛情(友誼)的考驗,而后者經受住了考驗。他對自己的愛友說:“我曾經冷冷地斜著眼睛/去看忠貞;但是,這一切都證實/走彎路促使我的心回復了青春/我歷經不幸才確信你愛我最深摯。”(第110首)而當詩人歌頌愛友內心的“永遠的忠貞”的時候,他是把這種忠貞放置在高于一切“外表的優美”的位置之上的(第53首)。

“真”的另一個含義,是藝術的真實性。在這部詩集里,我們接觸到不少論及詩歌創作的篇章,它們是抒情詩和藝術論的奇妙結合。首先,詩人表達出這樣一種觀念:自然美勝過人工美;自然和生命勝過一切人工的產物,包括藝術。詩人認為,比起詩人們的贊美來,愛友的“一只明眸里有著更多的生命在”(第83首),或者,比之于詩人“詩中的一切描摹/鏡子給你(愛友)看到的東西多得多”(第103首)。同這樣的思想相聯系,詩人提出了藝術必須真實地(如實地)反映自然的主張。詩人說,他“愛說真話”,只有在真話中才能真實地反映他的愛友的“真美實價”(第82首)。詩人在第21首中說:“我啊,忠于愛,也得忠實地寫述。”(“忠”“忠實”“真”,在英文中是同一個詞:“true”或“truely”——蘇聯詩人馬爾夏克把這一行譯成這樣的意思:“在愛情和文字中——忠實是我的法則。”可以參考。)這里,詩人十分重視藝術創作中的真實性原則,他把這一原則同生活中對于愛情(友誼)的忠貞這一原則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詩人為了強調他的論點,甚至說“你是你自己”這樣沒有任何夸大的老實話才是對描寫對象的最豐富的贊辭(第84首)。詩人痛恨浮夸的文風,認為這是對自然的歪曲,他不遺余力地攻擊所謂“修辭學技巧”(第82首)、“瞎比”(第130首)、“夸張的對比”(第21首),認為堆砌辭藻和描寫過火是小販的“叫賣”(第21首),是在自然的形象上“涂脂抹粉”(第83首),是對自然的“任意糟蹋”(第84首)。詩人反對戴假發,反對對自然的仿造,稱呼虛偽的美容為“美的私生子”(第67、68首),這些都是從同樣的意思生發出來的。莎士比亞在悲劇《哈姆雷特》里,曾通過哈姆雷特對伶人的指示,表達了自己對藝術(演劇)的意見:“就是在你們熱情橫溢的激流當中……你們也必須爭取到拿得出一種節制,好做到珠圓玉潤。”“你們切不可越出自然的分寸:因為無論哪一點這樣子做過了分,就是違背了演劇的目的,該知道演戲的目的,從前也好,現在也好,都是仿佛要給自然照一面鏡子……”(據卞之琳譯文)這段話可以同上述那些詩篇中的“藝術論”參照著閱讀,它們把作者的意思補充得更完整了。

我們還可以從更多的方面看到“真”的含義。詩人對他的愛友說,別的詩人“描寫你怎樣了不起/那是他搶了你又還給你的辭令/他給你美德,而這個詞兒是他從/你的品行上偷來的;他從你面頰上/拿到了美又還給你:他只能利用/你本來就有的東西來把你頌揚”(第79首)。這里的意思是說,藝術創作不能脫離它的描寫對象——自然,或者說,生活。要不是被描寫的人本身有美德,那又怎么能產生歌頌美德的作品呢?要是離開了自然,或者說,生活,藝術又從何而來呢?詩人又說,對于一位藝術家(詩人)來說,只有當他的作品是“實錄的肖像”的時候,他才會“藝名特具”,“他作品的風格”才會“到處受稱道”(第84首)。這意思是不是說——廣大階層的人們所喜聞樂見的,是樸素自然、真實地反映生活的作品;而矯揉造作、脫離生活的作品,必然會受到群眾的擯斥?

詩人又提到,他的詩似乎永遠重復著同一主題,總是在歌頌著他的愛友,其實那正因為詩人對愛友有著真實的感情,充沛的愛的思念,所以,像“太陽每天有新舊的交替”那樣,他的愛“也就永遠把舊話重提”(第76首)。而那些“時髦”的詩人,“三心二意”的詩人,盡管他們的作品中充滿著“新的華麗”“新奇的修辭”“復合的章法”(第76首),就是說,在形式上下功夫;但由于他們缺乏真正的愛,缺乏真實的感情,他們的作品是內容空虛的無病呻吟,是不能打動人們的心靈的。詩人對他的愛友說,如果詩人比愛友先去世,愛友可能讀到別的詩人的詩作,他們的技巧可能隨著時代的前進而進步了,但詩人希望愛友仍然閱讀詩人的作品——希望愛友這樣說:“我讀別人的文筆,卻讀他(詩人)的愛。”(原意為:“我讀別人的詩,為了他們的文筆,讀他——莎士比亞——的詩,為了他的愛。”——第32首)這里,詩人認為,掌握形式,運用技巧,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如果沒有真實的感情,推廣一點來說,如果沒有充實的內容,那么,即使形式掌握得很好,技巧運用得很熟練,這樣的作品也不過是舞文弄墨而已,是沒有生命力的。

現在,可以回到前面提到過的能征服時間的兩種東西中的另一種,即人的創作上面來了。詩人巧妙地運用了香精(它是從鮮花中提煉出來的一種液體,能抗拒時間的威力,在花兒凋謝之后,長久地保持花的芳香)這個比喻,他不僅把人的后裔比作香精(第5首),也把人的創作比作能提煉香精的手段(第54首)。詩人豪邁地宣稱:他的詩——人的藝術創作——不僅強于雄獅、猛虎、鳳凰(第19首),而且是比“金石、土地、無涯的海洋”及“巉巖”“頑石”“鋼門”更堅固(第65首),比“帝王們鍍金的紀念碑”“銅像”“巨廈”更永久的東西(第55首)。

詩人預言,“暴君的飾章和銅墓”“將變成灰”(第107首),而他的詩卻將永遠“屹立在未來”(第60首),“與時間同長”(第18首)!但是,如果不是按照“真”這個原則創作出來的作品,如果不是真實地反映自然的作品,如果不是具有真實的感情、充實的內容的作品,如果只是華而不實、無病呻吟的作品,那么,這樣的作品是抵不住“時間的毒手”的,這樣的作品很快就會被時間“搗碎”,很快就會被人忘卻!真正的藝術從兩個方面藐視了時間的威力:使描寫對象不朽,同時使作者不朽。“你,將在這詩中豎立起紀念碑”(第107首),這里的“你”是描寫對象。“他的美將在我這些詩句中呈現/詩句將長存,他也將永遠新鮮。”(第63首)而詩句呢,正是作者的全部精神所凝聚而成的:“我身體所值,全在體內的精神/而精神就是這些詩。”(第74首)詩人在另一個地方曾指出過:豢養肉體是愚蠢的,應該使靈魂(精神)健壯繁茂,這樣才能“吃掉吃人的死神/而死神一死,死亡就不會再發生”(第146首)——同時“只要人類在呼吸,眼睛看得見”,這樣的“詩就活著”(第18首)。這里,詩人不僅是在為他自己,也是在為一切偉大的作家預言,這預言在今天已經實現。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有不少是正面提出重大的人生問題,有些卻是通過對生活的某一側面的描寫,揭示出某種人生經驗或哲理。例如,在第137、148、150首中,詩人似乎是在一再地抱怨自己的眼睛不能反映“真正的景象”,這些詩很好地說明了“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句話所包含的同樣的道理。(第114首又道出了眼睛的另一種作用——把各種東西的形象都看作是愛友的可愛的形象。)又如,第52首講到了詩人感到不應與愛友接觸得太頻繁,否則將失去見面時稀有的愉快。許多人都會有這種經驗。這樣的例子并不止兩個。

我們知道,莎士比亞所處的是封建社會解體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興起的時代。一方面,這個時代經歷著偉大的變革,恩格斯把這個變革稱作“人類前所未有的最偉大的進步的革命”(《自然辯證法·導言》);一方面,社會矛盾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資本主義的殘酷性正在日益暴露出來。對于當時社會上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等種種丑惡的現象,莎士比亞在有名的第66首十四行詩中作了集中的揭露和控訴。

我們注意到,在莎士比亞的長篇敘事詩《魯克麗絲失貞記》中,主人公魯克麗絲被塞克斯圖斯·塔昆紐斯強奸之后,她曾在極度悲憤中控訴過世界的不公平。莎士比亞給了這次控訴以70多行的篇幅。下面是比較強烈的一個詩節:

病人在死去,醫生卻在睡大覺;

孤兒餓瘦了,而暴君在吃喝開懷。

法官在作樂,寡婦卻在哭號啕。

忠言不務正,瘟疫就蔓延起來。

你[1]不讓任何仁慈的事業存在。

暴怒,嫉妒,欺詐,兇殺,強奸,

你的時辰服侍著這一切罪愆。

這不能看作純粹是人物的思想而不帶有作者自己對當時社會的看法。莎士比亞在他的悲劇《哈姆雷特》里,也曾讓王子哈姆雷特在著名的“獨白”里滿含憤怒地指斥當時丹麥社會的丑惡現象:

誰甘心忍受人世的鞭撻和嘲弄,

忍受壓迫者虐待、傲慢者凌辱,

忍受失戀的痛苦、法庭的拖延、

衙門的橫暴、做埋頭苦干的大才

受作威作福的小人一腳踢出去,

……

(《哈姆雷特》第3幕第1場,卞之琳譯文)

如果我們把魯克麗絲的悲鳴、哈姆雷特的控訴,同第66首十四行詩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它們有許多相似之處。但第66首十四行詩在激越中帶有一種更深沉的調子。魯克麗絲的悲鳴披著古羅馬的外衣,哈姆雷特的控訴穿著古丹麥的行頭。而在第66首十四行詩中詩人卻直抒自己的胸臆,直接指斥當時的英國社會,因此它的深沉絕非偶然,它使讀者受到更為直接的感染。

同時,我們還注意到,在第66首十四行詩所歷數的種種罪惡中,有一些是《魯克麗絲失貞記》或《哈姆雷特》中所沒有提到的。例如:

見到文化被當局封住了嘴巴,

見到愚蠢(像博士)控制著聰慧,

……

這兩行值得我們特別注意。在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實行著官方檢查上演劇目的制度。那時候,直接揭露當時社會的黑暗,將冒被割舌或處死的危險。當時的舞臺上流行著所謂“從遠處來表演”的“慣例”[2],莎士比亞的許多反映當時現實的戲劇都以古代或外國故事劇形式出現。而且,在那個時代,戲劇被認為是純職業性的東西,伶人和劇作家的社會地位卑微,他們的創作不被認為可登大雅之堂,他們的人格也往往受到輕視。因此,我們不能不認為,第66首十四行詩不僅是作者對周圍現實客觀觀察的結果,而且體現著作為演員又作為劇作家的莎士比亞本人的切膚之痛,有著莎士比亞本人的不平之鳴。

關于戲劇從業人員的社會地位問題,我們還可以從第110首(“……讓自己穿上了花衣供人們賞玩”)和第111首(罪惡女神“讓我干有害事業”)中得到印證。

由此可見,詩人在一些詩中指斥“惡徒”(第67首)、“暴君”(第107首)、“聰明世界”(第71首)、“惡意的世界”(第140首),以及有些人的“過失,陰謀,罪惡,和殺機/……野蠻,狂暴,殘忍,沒信用”(第129首),等等,都不是無的放矢。這些字眼都有具體的、深廣的社會內容。如果用一個字來代表所有這些字眼的話,那么這個字就是“惡”(“惡”的原文是ill、evil。有時譯者把crime、wrong等也譯成“惡”)。第66首中有一行總結性的詩:

見到善被俘去給罪惡將軍當侍衛

這里的“罪惡將軍”就是對“草包”“暴徒”“不義”“瘸腿的權貴”、統制文化的“當局”、控制聰明的“愚蠢”等(均見第66首)的概括。這里,同“善”相對立的概念“惡”,是指積極意義上的“損人”,加上前面提到的消極意義上的“利己”(例如獨身主義)——這兩者往往是聯系著的——我們就可以看到莎士比亞所說的“惡”的概貌了。

只有認識了什么是惡,才能更好地了解什么是善。愈是深刻地認識到“惡”的本質,就會愈加感到“善”的可貴;只有在同“惡”的斗爭中,“善”才能發展壯大。“惡的好處啊!……/善,的確能因惡而變得更善。”(第119首)這兩行詩正好表達了這個辯證的思想。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莎士比亞所主張的善,除了指不自私外,還指反對社會上一切罪惡的正義行為。

“善”在同“惡”的斗爭中發展起來,同樣,“真”和“美”也在同“假”和“丑”的斗爭中發展起來。只有認識了這一點,才能理解莎士比亞所主張的真善美的全部意義。

我在上面所作的只是一些貧乏的——并且一定會有錯誤的——鋪敘,這些鋪敘遠遠不能說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全部深刻的思想內容。

屠岸

注釋

[1]這里的“你”指時機(opporturnity),也指某種行動(主要是作惡)的欲望。

[2]見弗朗西斯·培根著《英王亨利七世朝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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