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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

南宋(1127-1279)是中國詞史發展的高峰期。為了對這一時期詞的發展演變能有較客觀較深入的了解,我們不憚淺陋,試將這一段詞史做一初步梳理。

南宋是中國歷史上相對獨立的王朝,又與它之前的北宋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這是觀察與解讀南宋歷史的邏輯起點。令人遺憾的是,南宋王朝沒有肩負起歷史賦予它的神圣使命,它既未能維護自身的獨立與領土完整,更沒能高揚起收復北宋被占領土、實現國家統一的旗幟,而是在擴張者面前步步退讓,最終退到南海中去。南宋君臣,義不帝秦,蹈海而死,既可歌可泣可悲,又令人扼腕嘆息。

南宋的滅亡是因為它繼續執行北宋的妥協投降路線,違反了歷史的邏輯而重蹈覆轍。作為當時詩體形式之一的詞則恰恰相反,南宋詞不僅在詞藝探索方面氣象萬千,令人目不暇接,乃至攀上詞史峰巔,而且自始至終響徹了反對妥協投降、力主反攻復國的強音。不僅在當時有氣壯山河、振聾發聵的效應,即使在整個文學歷史上,也是極其輝煌的一頁。

從中國詞史發展的全過程來看,大體上經歷了興起期、高峰期、衰落期與復興期等四個不同歷史階段[1]。正是南宋詞的龐大存在及其氣象萬千,將詞的創作推向了歷史的高峰。據初步統計,唐圭璋所輯《全宋詞》共收詞人1494家,詞21055首。其中,南宋詞人約為北宋詞人的三倍[2]。不僅如此,南宋還出現了許多在文學史上有重大貢獻與重大影響的著名詞人,如李清照、辛棄疾、姜夔、吳文英以及宋末元初的王沂孫、張炎等。

就南宋詞本身的發展來看,也大體上經歷了四個不同的歷史時期。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將這四個時期歸結為:詞壇的轉型期、詞史的高峰期、詞藝的深化期與宋詞的結獲期。當然這四個時期的斷限并不是絕對的,其中還有一些明顯的相互交叉與重合。時期的命名也未必準確,不過借以概括一個時期的主要特點而已。

首先是詞壇的轉型期。這里說的轉型,主要指南渡詞人迅速適應環境、協調自我的過程。“靖康之變”將無窮的劫難降臨人間。當時的詞人也隨著宋室南渡,許多詞人雜在流亡的行列之中,經受了血與火的洗禮;朝中的愛國之士也都奮起救亡;身負衛國重任的元戎武將們挺身拼搏于沙場;淪陷區的百姓紛紛揭竿而起。“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成為主要旋律和時代強音。南宋王朝本可以借此朝野一心的大好時機,積聚力量,以挽回敗局,但南宋王朝只顧逃跑,隨之又明確亮出妥協投降的既定方針,干下許多使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原來對反攻復國抱有強烈信念的愛國志士對此大惑不解,直至產生“天意從來高難問”的慨嘆。一些詞人開始冷靜下來,對朝廷妥協投降路線及由此而造成的惡果提出質疑與責難,直接或婉曲地表示出對國家前途的焦慮與憂愁。另外一些詞人出于義憤與絕望則嘯傲林泉、放情詩酒,從另一側面反映壯志難申報國無門的苦悶。這就是南宋詞壇轉型期的簡要輪廓。時間從“靖康之亂”開始到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辛棄疾南渡為止,共約35年。詞壇轉型期的主要詞人有李綱、趙鼎、岳飛、張元幹、胡銓、陳與義、向子、朱敦儒、葉夢得、呂本中、胡世將、蘇庠、陳克、周紫芝等。李清照經歷了戰亂與流亡的全過程,備受國破家亡、夫死財喪、形只影單、顛沛流離之苦,因此她南渡后的詞風有更為明顯的轉變。她后期所抒寫的煩惱憂愁,已不再是個人的一己之悲,而是融入了家國之恨與社會的不公。她是重建南宋詞壇的合唱隊中的一女高音,她的聲音不僅震動著南宋詞壇,至今仍為世人所矚目。

以上說明,南宋詞壇一開始就構建在堅實的基礎之上,它順應了時代要求,滌蕩了彌漫于北宋末年的頹靡之音,繼承并弘揚了蘇軾開創的豪放詞風,確立了愛國豪放詞的創作傳統,使歌詞創作與時代、與平民大眾更為貼近。他們通過自己的創作促進了南北文化與南北詞風的交融,他們的成功以及開始寫作豪放詞時的粗率與不足,都是以后詞人的良好借鑒。

第二是詞史的高峰期。繼南渡詞人之后,在南方成長起來的詞人,快步地走上轉型之后的詞壇。陸游、張孝祥等不僅發揚了南渡詞人開創的愛國豪放詞的傳統,并以自己成熟的藝術經驗迎接詞史高峰期的到來。辛棄疾的出現,標志著詞史已經進入高峰時期。他進一步擴大了詞的表現范圍,突破了詩、詞、文的界限。他不僅以文為詞、以詩為詞,甚至在詞里任意驅遣經、史、子、集,而這一切在整體上又能無損于詞的特質。他的詞雖以豪放為主,但又不乏清麗婉約之作。他成功地吸取傳統婉約詞的藝術經驗,使豪放與婉約在他的創作中美妙結合,終于形成了雄豪、博大、雋峭、清俊的“稼軒體”。“稼軒體”的出現,完成了詞史審美視界的轉換,彌補了歌詞創作自身發展的不足,改變了婉約詞一統天下的歷史格局,開創了婉約詞與豪放詞分鑣并馳、長期共存的局面。他與陳亮、劉過等詞人聯手進行創作,擴大豪放詞風的影響。辛棄疾既震動于當時,又光照于后世,終于以自己龐大、豐富、深刻的詞篇而登上詞史的高峰之巔。當時或稍后的楊炎正、劉仙倫、程珌、戴復古、岳珂、黃機、劉學箕、王埜、葛長庚,甚至朱熹等,均明顯受到辛詞的影響。

第三是詞藝的深化期。這一時期,實際上是詞史高峰期的繼續。在以辛棄疾詞為首的愛國豪放詞有了長足的發展以后,婉約詞在當時已不能再重踏“花間”以來的老路了。“復雅”也好,“清空”也好,就是這一時期婉約詞面對“稼軒體”的龐大存在與“暈圈效應”而選擇的一條改革求新之路。這種改革求新,在范成大與楊萬里的詞篇中已經露出端倪。姜夔的出現才使詞壇出現了新變。姜夔是一個布衣終生、才藝雙全的專業詞人。他精詩能文,通曉音律,能自度曲并兼擅書法。早年得名詩人蕭德藻的賞識,又與大詩人范成大、楊萬里交好,晚年結識辛棄疾。姜夔存詞僅87首,但幾乎都是嚴肅認真與精雕細刻的力作。他繼承周邦彥格律精嚴的傳統,但卻著力于新的發展,并有意用江西詩派的瘦硬之筆來矯正周詞的圓俗與軟媚。同時,他還善于用晚唐詩歌中的英俊綿邈來糾正辛派末流的粗糙與叫噪,從而開創了幽韻冷香與騷雅峭拔的詞風。更為突出的是他善于使音樂藝術與詞的表現藝術巧妙結合,成功地將音樂家的藝術思維和藝術手段運用于歌詞創作之中,做到詩中有樂,樂中有詩,在聲情并茂、音節諧婉這兩方面達到前所未有的新水平。與白石同時或稍后的史達祖、高觀國、盧祖皋、張輯等詞人,均不同程度地仿效白石詞風,同時又能不失自家本色。由于張炎《詞源》對白石詞的推崇,清代甚至出現了“家白石而戶玉田”[3]的歷史現象。白石詞的缺欠是題材與所反映的生活面過于狹窄,詞作風格也較為單調。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辛棄疾之后第二個攀上詞史高峰的大詞人。

繼姜夔之后第二個在詞藝深化方面做出巨大貢獻的詞人是吳文英。吳文英一生未任官職,長期往來于蘇、杭一帶,過的是清客與幕僚的生活,晚年困頓而死,存詞340首。《夢窗詞》運意深遠,構思綿密,用筆幽邃,在超逸之中時有深郁之思,顯示出一種迥異于其他詞人的獨特風格。但是,對《夢窗詞》的評價在歷史上時高時低,差距很大。《夢窗詞》的成就主要表現在藝術技巧方面。他生于姜夔之后,同樣脫胎于周邦彥,但他卻能開徑自行,走著與姜夔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不僅繼承和發展了秦觀、周邦彥等人的秾麗深摯,而且還直逼唐人。《夢窗詞》中畫面的羅列和疊印,鏡頭的跳躍、轉換與突接,頗得溫庭筠“深美閎約”的神髓。他的詞中還明顯地游動著李賀與李商隱的身影。他的詞能夠打破時空的局限,大膽驅遣世間萬物,馳騁豐富的藝術想象。他還能摒棄傳統的構思方法,使某些詞具有現代西方意識流的結構特點。總的看來,他的詞重創造而少模仿,反陳述而重聯想,這就使《夢窗詞》呈現出一種與他人迥然異趣的鮮明特點,開創出一種超逸沉博與密麗深澀的詞風。周濟評《夢窗詞》說:“其佳者,天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介存齋論詞雜著》)[4]《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5]的說法,并不是毫無根據的妄評,有的評家甚至認為吳文英已超過了李商隱。然而,因《夢窗詞》跳躍性太強,加之用典過密,藻繪太甚,免不了有某些堆垛與晦澀之病,并由此而影響了《夢窗詞》的傳播。但這并不妨礙吳文英是繼辛棄疾與姜夔之后,第三個攀上詞史高峰的大詞人。

如果說辛棄疾的貢獻主要表現在愛國豪放詞的思想與藝術的開拓及其完美結合,并由此完成了詞史審美視界的轉換,改變了婉約詞一統天下的歷史格局,那么,姜夔與吳文英的貢獻則主要表現為通過詞藝的深化,增強了婉約詞的思想意蘊與藝術表現力,使婉約詞在向豪放詞傾斜與相互滲透的過程中不失自家本色。姜夔與吳文英的創作說明婉約詞的傳統以及詞這一詩體形式是有強大生命力的,它不會在以詩為詞或以文為詞的時潮中喪失自身特質而被消解掉。姜夔與吳文英維護了詞的純正,豐富了詞的藝術技巧,這為他們以后的婉約詞(豪放詞在內)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藝術經驗。正是從這一視角(即詞藝達致的高峰狀態)來觀照南宋詞壇,才得出以下結論:辛棄疾、姜夔、吳文英鼎足而三,共同屹立于詞史的高峰之巔,既震動于當時,又光照于后世。宋末元初及其以后的詞人,幾乎無一不被籠罩于南宋這一詞史高峰投下的陰影之中,不論他們在詞的創作上有多大的發展變化,均未能超出辛、姜、吳(當然也包括北宋大詞人)所覆蓋的范圍,也始終未能走出他們的陰影。所以,詞藝的深化期仍然是詞史高峰期的繼續與發展。這一時期從姜夔登上詞壇,到吳文英去世為止。其中還包括受吳文英影響的尹煥、黃孝邁、樓采、李彭老,還有早期走向詞壇的另一重要女詞人朱淑真。

第四是宋詞的結獲期。所謂“結獲”也就是南宋詞的最后結局、結果與收獲期。假如我們把前三期比作春耕、夏耘、秋熟,那么這最后剩下的工作便是搶收與存儲了。結獲期與其前后的歷史時間均有交叉,它橫跨宋末元初兩個截然不同的歷史時代。藝術創作的內容與風格并不與朝代的更迭、政權的轉移同步。一個政權被顛覆以后,當天就可改名易幟,而文學內容與風格的質的變化,則需要延續很長的歷史時期。所謂文學與政治經濟發展不平衡,這大約就是其主要表征之一了。因此,結獲期既包括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至宋帝昺祥興二年(1279)南宋最后滅亡,又包括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至元仁宗延祐七年(1320)前后,即所有南宋遺民詞人去世為止。

在南宋滅亡前的三四十年時間里,元軍不斷南侵,但南宋朝廷并未意識到巢傾卵覆之日已經到來,仍然文恬武嬉,醉生夢死。而清醒的朝臣與部分士人已預感到危亡在即。為了增強民族危亡意識,他們繼承辛棄疾愛國豪放詞的傳統,在自己的作品里大聲呼號,對統治集團表示極大憤慨。劉克莊、吳潛、陳人杰等人的作品便都程度不同地透發著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與報國無門的苦悶。

咸淳五年(1269)元軍襲襄陽,咸淳九年(1273)陷襄陽, 1276年陷臨安。三年后,元軍擊敗南宋最后一支軍事力量,帝昺投海。宋后期的詞人絕大多數都經歷了這一時代的巨變,他們心靈深處留下了永難平復的創傷。所以在南宋滅亡以后的三十年左右時間里,他們始終堅持反元的遺民立場,隱居不仕,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復詠嘆南宋滅亡后的傷痛與悲惋。他們繼承了姜夔開創的詞風,感時憤世,凄咽蒼涼,詞旨隱晦,寄托遙深,在詠物詞的寫作上別具創獲,是婉約詞繼姜、吳之后在特定時代氛圍中的新發展。周密、王沂孫、張炎是這一派的代表,在詞史上有較大影響,是僅次于辛、姜、吳的重要詞人。還有一部分詞人,面對南宋的滅亡,大義凜然,起而抗爭,知其不可而為之,在絕滅中進行殊死的掙扎與搏斗。他們的詞就是在這一掙扎與搏斗中所發出的怒號,如民族英雄文天祥。他不僅有震動當時的詩、詞、文,而且用自己的生命譜寫出一曲氣貫長虹的哀歌。他生的英雄,死的壯烈。應當說,文天祥的詩詞創作及其抗元救國的實際行動為南宋的滅亡留下了一部高揚民族氣節的英雄交響曲。參與這部交響曲演奏的還有劉辰翁、蔣捷、汪元量和劉將孫等愛國遺民詞人。近320年的兩宋詞壇,在這英雄交響曲的回響聲中,拉緊了它最后的一塊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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