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光逗破叱燕瞋鶯 幻夢驚回寒霜冷月
- 吳趼人全集:社會小說集(上)
- (清)吳趼人
- 3675字
- 2020-03-18 11:48:17
自從那晚張生、鶯鶯成了美事之后,兩人的愛情一天進步一天,真個如漆投膠,如磁吸鐵,雙心一襪,說不盡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鶯鶯從那晚以后,每到黃昏人靜的時候,便悄悄的到書院里去。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幸喜沒人知道。
流光迅速,如箭離弦。而在歡娛之中,光陰更覺飛快,匆匆一瞥,不覺一月有余。這天晚膳過后,紅娘正在服侍鶯鶯晚妝,忽見歡郎跳躍而至,才進門便喊道:“紅娘,紅娘!”紅娘見是歡郎,忙問:“甚事?”歡郎道:“紅娘,我媽知道你和姐姐花園里去,如今要問你話,叫你快去!”紅娘、鶯鶯聽了,大大的吃了一嚇。鶯鶯急得哭了,扯著紅娘,只說:“怎處?”紅娘也沒做理會。既而一想,索性把心一橫道:“小姐,你不要害怕,丑媳婦總得要見公婆。就是這樣掩耳盜鈴,也不是個了局。如今我去說去,說得過你不要歡喜,說不過你也不要煩惱。你只在這里聽著消息。苦我紅娘不著,去撞一撞罷。”鶯鶯聽了,哭道:“只是苦了你了!”紅娘不及回言,忙隨歡郎走到夫人那邊。只見夫人怒容滿面,坐在中堂,只等紅娘到來。
你道這事怎么就會決撒?原來鶯鶯、紅娘自從干了那事以后,最怕的是夫人,其余丫鬟仆婦等人也都避忌,只有歡郎年紀尚小,鶯鶯、紅娘當他是個小孩,不懂甚么,所以在他面前,未免疏了幾分防閑。這日合當有事,夫人用過晚膳,正和歡郎閑坐,偶然想起這幾日鶯鶯語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體態,別又不同,不知甚么緣故。心中不覺疑慮起來,便隨口問歡郎道:“這幾日見過你的姐姐么?”歡郎道:“這幾日他白天只是睡著,所以不很見他。昨晚見他同紅娘花園里去燒香,直到半夜,走過他的房外,房中還是沒人。不知他們什么時候才回來的。”夫人聽了,越發犯疑,便叫歡郎:“你去喚了紅娘來,我有話問他。”歡郎因此走到鶯鶯房中喚了紅娘前來。
當下紅娘見過夫人,只見夫人喝道:“小賤人!怎么還不跪下!你知罪么?”紅娘道:“紅娘不知有甚么罪。”夫人道:“小賤人還自口強!你若實說,便饒了你,你若不實說呵,只打死你這小賤人!”紅娘道:“教我說些甚么呢?”夫人道:“你可曾和小姐半夜里到花園里去?”紅娘道:“不曾去。誰見來?”夫人道:“歡郎見來,還兀自推哩!”說著便打,紅娘忙道:“夫人不要閃了貴手!且請息怒,聽紅娘說。”夫人停了手道:“快說!”紅娘道:“那一晚上,小姐停了針黹和紅娘閑講。偶然說起書院里哥哥病體沉重,日來不知怎樣,咱兩個背著夫人去問候他一遭,也見得咱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夫人道:“問候呵,他說些什么?”紅娘道:“到了那里,他說:‘承小姐美意,只是夫人恩將仇報,教小生死不瞑目。’”夫人道:“后來又說甚么?”紅娘道:“后來小姐要走,他又說:‘紅娘你且先走一步,小姐暫停一停,我還有句要緊的話。’”夫人道:“哎喲,小賤人,他是個女孩兒家,著他暫停怎么?”紅娘道:“夫人,可又來!你道暫停怎么哩?實對夫人說了,他倆如今一月有余,每晚都是這樣的。”夫人聽了,惱怒極了,反而頓住了口,說不出話來,白瞪著眼,狠狠的瞪了紅娘半晌,才喝道:“這事都是你這小賤人!”紅娘道:“不干張生、鶯鶯、紅娘的事。紅娘大膽說句該死的話,這都是夫人的不好!”夫人道:“這小賤人倒拖下我來!怎么倒是我的不好?”紅娘道:“人生世上,最要緊的是一個‘信’字。當日賊兵圍寺,大家命在旦夕。夫人親口說的:‘退得賊兵的,就把小姐許配與他。’張生不是愛慕小姐,為甚無緣無故出來幫助我們?如今夫人兵退身安,便把前言抹殺,一概不提,那不是失信么?既然不允他的親事,就該多送他些金帛,教他動身。不合把他留在這里,和小姐近在咫尺,可以互通消息。因而有這事。可不是夫人的錯處么?如今木已成舟,夫人若不遮蓋這事,一來辱沒了相國的家譜;二來張生本有大恩,反受大辱,也對不住他;三來告到官司,夫人先有治家不嚴的罪名。依紅娘的愚見,不如恕了他們的小過,完了他們的大事。他們自己情愿,將來也怪不到夫人。夫人你道怎樣?”夫人聽了,呆了半晌,沒奈何說道:“這小賤人倒也說得是。我不合養了這個不肖的女兒。經官呵,其實辱沒了家門。罷,罷,罷!我家沒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便與了這禽獸罷!紅娘,先與我喚那賤人過來!”
紅娘見夫人沒的說了,竟依了自己的主見,暗暗道聲慚愧,忙去報與鶯鶯道:“小姐,那棍子兒只是滴溜溜的在我身上轉,吃我直說過了。如今夫人請你過去。”鶯鶯道:“羞人答答的,怎去見我母親?”紅娘道:“哎喲!小姐,你又來!娘跟前有甚么羞?羞時不要做了。夫人等著,快些去罷!”鶯鶯無奈,只得起來,跟著紅娘一步一延挨,心中又喜又愁,又羞又怕,說不出的難過。一會兒到了中堂,走到夫人面前,首垂至臆,低低的叫了一聲母親。夫人見了鶯鶯,叫道:“我的孩兒……”剛說到此,就咽住哭了。鶯鶯倒在夫人懷里,也哭個不住,連紅娘也陪著哭了。哭了一會,夫人哽咽著道:“我的孩兒,你今日被人欺負,做下這等的事,都是我的業障,待怨那個!我待經官呵,辱沒了你父親。這等事不是俺相國人家做出來的。”鶯鶯聽著,大哭起來。夫人道:“紅娘,你扶住小姐。罷,罷,罷!都是俺養女兒不長進。你去書院里喚那禽獸來。”
紅娘領命,去喚張生。張生還沒知道這事。紅娘道:“你的事發了,夫人喚你哩!”張生大惶道:“甚么事發了?誰在夫人行說的?這卻怎么處?紅娘姐,沒奈何,你與小生遮蓋些。小生驚恐,怎好過去?”紅娘道:“你休佯小心!老著臉兒,快些去罷!我為你們魂也嚇掉,幾乎吃打。如今被我橫說豎說,說過來了,便把小姐給你。你還擔些甚么憂,與我快些走罷!”
張生聽見夫人肯把小姐給他,心中自是歡喜,只是惶愧得很,卻也無法,只得跟著紅娘進去見了夫人。夫人道:“好個讀書舉子!豈不聞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便送你到官府去,只辱沒了我家門。沒奈何,便把鶯鶯許配與你。只是我家三輩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應去,我與你養著媳婦兒,得官呵,來見我;剝落呵,休來見我!”張生低倒了頭,唯唯無語,跪下拜謝夫人。夫人道:“紅娘,你吩咐收拾行裝,安排酒肴果盒,明日送張生到十里長亭餞行去。”紅娘答應道:“謝天謝地,謝我夫人!”
張生見沒事了,辭了夫人,回到書院,一回是喜,一回是愁。喜的是婚姻成就,愁的是明日便要分離,今夜又不能相會。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鶯鶯在房中,卻也是一樣的心理。
一宵過了,次日,張生收拾行李,帶了琴童,乘馬先行。夫人帶著鶯鶯、紅娘,坐了車輛,隨后進發,齊赴十里長亭。那時,鶯鶯離愁萬疊,別淚千行,卻是有口難言,說不盡的凄涼苦楚。
一會兒到了長亭,酒筵已設,夫人道:“張生,你近前來。自家骨肉,不須回避。孩兒,你過來見了。”張生先拜見了夫人,次與鶯鶯相見。張生深深一揖,鶯鶯也福了一福,急忙背轉身軀把繡巾拭淚。夫人道:“張生這壁坐,老身這壁坐,孩兒這壁坐,紅娘斟酒來!”于是大家入席,紅娘在各人面前斟了酒。夫人道:“張生,你滿飲此杯。我今既把鶯鶯許配與你,你到京師休辱沒了我孩兒。務必掙扎一個狀元回來。”張生道:“張珙才疏學淺,憑仗先相國和老夫人恩蔭,好歹奪個狀元回來,封拜小姐。”夫人道:“但愿如此!”張生舉起杯來,飲了一口,便擱下不飲。鶯鶯低頭坐著,只是拭淚。兩人都有萬千言語,卻礙著夫人在前,不能啟齒,只有一遞一聲地長吁短嘆。
那時正是暮春天氣,芳菲零落,景物蕭條,一派凄涼景況。席上三人各有各的心事,冷清清地更令人黯然魂銷。坐了一會,夫人吩咐:“備起車兒,請張生上馬。天色不早,我和小姐也要回去了。”張生立起身來拜別夫人。夫人道:“別無他囑,愿以功名為重,疾早回來。”張生道:“謹遵夫人嚴命。”回過身來,又向鶯鶯告別。鶯鶯低低說道:“路上自己保重,得官不得官,務必疾早回來。”張生道:“小姐放心,狀元定是小姐家的。張生就此告別。”說罷,忍著淚珠,出亭上馬,琴童挑著行李跟著,馬蹄得得踏著野草落花,徑向京都而去。鶯鶯眼睜睜地看他去得遠了,只得隨著夫人坐車回去。
張生別了鶯鶯,上馬登程,坐在馬上,還是一步一回頭的望著鶯鶯,直到望不見了,方才加上一鞭,望著通京大道匆匆前進。
走了一程,天色晚了,就在草橋驛地方一個小店里頭住下。琴童吃過晚飯,一倒頭便鼾鼾睡去。張生飯也不吃,懶懶的和衣睡下。離情綺思,觸緒紛來。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外面有人叩門。喚琴童時,再喚不醒,只得自己走去。開了門兒一看,那知走進來的不是別人,卻是鶯鶯。張生大驚,忙問道:“小姐,怎的獨自一人走到這里來了?”鶯鶯倚在桌子上,掩著臉兒,只是飲泣。問了幾回,一聲不發。張生方要走近前去,細細跟問。忽見外面闖進一人,大喝道:“在這里了。好個不要臉的賤人!怎么逃到了這里?快快跟我回去!”張生吃了一嚇,卻摸不著頭腦,便喝問道:“你是何人?怎么好管別人家的事情?”那人喝道“你這窮酸,還敢口強!我姓鄭名恒,就是鶯鶯的嫡親丈夫!我不管他,誰管他?你這窮酸謀占人家妻室,叫你知道我的厲害!”說著,摩拳攘臂,直撲上來。張生大驚,“哎喲”一聲,連忙拉了鶯鶯向外逃走。那知絆著門檻,撲地一交。睜眼一看,卻原來是一場大夢。推窗一看,只見滿地霜華,一天露氣,曉星初上,殘月猶明,咦!
離合悲歡都是夢,笑啼歌哭總成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