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徹底尋根表明騙子 窮形極相畫出旗人
- 吳趼人全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清)吳趼人
- 4434字
- 2020-03-17 17:09:23
卻說我聽得繼之說,可以代我寄信與伯父,不覺大喜,就問:“怎么寄法?又沒有住址的。”繼之道:“只要用個馬封,面上標著‘通州各屬沿途探投勘荒委員’,沒有個遞不到的;再不然,遞到通州知州衙門,托他轉交也可以使得。”我聽了大喜道:“既是那么著,我索性寫他兩封,分兩處寄去,總有一封可到的。”
當下繼之因天晚了,便不出城,就在書房里同我談天。我說起今日到祥珍估鐲子價,被那掌柜拉著我,訴說被騙的一節。繼之嘆道:“人心險詐,行騙乃是常事。【眉】行騙是常事,世情可想。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你今日聽了那掌柜的話,只知道外面這些情節,還不知內里的事情。就是那掌柜自家,也還在那里做夢,不知是那一個騙他的呢。”我驚道:“那么說,大哥是知道那個騙子的了,為甚不去告訴了他,等他或者控告,或者自己去追究,豈不是件好事?”繼之道:“這里面有兩層:一層是我同他雖然認得,但不過是因為常買東西,彼此相熟了,通過姓名,并沒有一些交情,我何若代他管這閑事;二層就是告訴了他這個人,也是不能追究的。你道這騙子是誰?”繼之說到這里,伸手在桌子上一拍,【眉】活畫出神來。道:“就是這祥珍珠寶店的東家!”
我聽了這話,吃了一大嚇,頓時呆了。歇了半晌,問道:“他自家騙自家,何苦呢?”繼之道:“這個人本來是個騙子出身,姓包,名道守。人家因為他騙術精明,把他的名字讀別了,叫他做‘包到手’。后來他騙的發了財了,開了這家店。【眉】大好徽號!騙子可以發財,無怪世間騙子之多矣。去年年下的時候,他到上海去,買了一張呂宋彩票回來,被他店里的掌柜、伙計們見了,要分他半張,他也答應了,當即裁下半張來。這半張是五條,那掌柜的要了三條;余下兩條,是各小伙計們公派了。當下銀票交割清楚。過得幾天,電報到了,居然叫他中了頭彩,自然是大家歡喜。到上海去取了六萬塊洋錢回來:他占了三萬;掌柜的三條是一萬八;其余萬二,是眾伙計分了。當下這包到手,便要那掌柜合些股份在店里,那掌柜不肯。他又叫那些小伙計合股,誰知那些伙計們,一個個都是要摟著洋錢睡覺,看著洋錢吃飯的,【眉】打趣守財奴不少。沒有一個答應。因此他懷了恨了,下了這個毒手。此刻放著那玉佛、花瓶那些東西,還值得三千兩。那姓劉的取去了一萬九千兩,一萬九除了三千,還有一萬六,他咬定了要店里眾人分著賠呢。”我道:“這個圈套,難為他怎么想得這般周密,叫人家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繼之道:“其實也有一點破綻,不過未曾出事的時候,誰也疑心不到就是了。他店里的后進房子,本是他自己家眷住著的,中了彩票之后,他才搬了出去。多了幾個錢,要住舒展些的房子,本來也是人情。但騰出了這后進房子,就應該收拾起來,招呼些外路客幫,或者在那里看貴重貨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呀,為甚么就要租給別人呢?”我說道:“做生意人,本來是處處打算盤的,租出幾個房錢,豈不是好?并且誰料到他約定一個騙子進來呢?我想那姓劉的要走的時候,把東西還了他也罷了。”繼之道:“唔,這還了得!還了他東西,到了明天,那下了定的人,就備齊了銀子來交易,沒有東西給他,不知怎樣索詐呢!何況又是出了筆據給他的。這種騙術,直是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網羅呢。”
說到這里,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吃過晚飯,繼之到上房里去,我便寫了兩封信,恰好封好了,繼之也出來了,當下我就將信交給他。他接過了,說明天就加封寄去。
我兩個人又閑談起來。我一心只牽記著那茍觀察送客的事,又問起來。繼之道:“你這個人好笨!【眉】一句話會不過意來,便算是笨,可見人世之難。今日吃中飯的時候你問我,我叫你寫賈太守的信,這明明是叫你不要問了,你還不會意,要問第二句。其實我那時候未嘗不好說,不過那些同桌吃飯的人,雖說是同事,然而都是甚么藩臺咧、首府咧、督署幕友咧這班人薦的,知道他們是甚么路數。這件事雖是人人曉得的,然而我犯不著傳出去,說我講制臺的丑話。【眉】要如此避疑,可見入世之難。我同你呢,又不知是甚么緣法,很要好的,隨便同你談句天,也是處處要想教導你,我是不敢說;不過處處都想提點你,好等你知道些世情。我到底比你癡長幾年,出門比你又早。”我道:“這是我日夕感激的。”繼之道:“若說感激,你感激不了許多呢。你記得么?你讀的“四書”,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時候要看閑書,又不敢叫先生曉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來問我。我還記得你讀《孟子·動心章》:‘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那幾句,讀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來了,還是我逐句代你講解了,你才記得呢。【眉】可見講解是訓蒙第一要義。我又不是先生,沒有受你的束脩,這便怎樣呢?”此時我想起小時候讀書,多半是繼之教我的。雖說是從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每日教兩遍書,記不得只會打,那里有甚么好教法;若不是繼之,我至今還是只字不通呢。此刻他又是這等招呼我,處處提點我。這等人,我今生今世要覓第二個,只怕是難的了!想到這里,心里感激得不知怎樣才好,幾乎流下淚來,【眉】感激之極,便惹傷心,天下有心人,當共表同情也。因說道:“這個非但我一個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此時我把茍觀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繼之,說話之中,聲音也咽住了。
繼之看見忙道:“兄弟且莫說這些話,你聽茍觀察的故事罷。【眉】繼之真是可人。那茍觀察單名一個才字,人家都叫他狗才——”我聽到這里,不禁“撲嗤”一聲,笑將出來。繼之接著道:“那茍才前兩年上了一個條陳給制臺,是講理財的政法。這個條陳與藩臺很有礙的,叫藩臺知道了,很過不去,因在制臺跟前,狠狠的說了他些壞話,就此黑了。后來那藩臺升任去了,換了此刻這位藩臺,因為他上過那個條陳,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連兩三年沒有差使,窮的吃盡當光了。”
我說道:“這句話,只怕大哥說錯了。我今天日里看見他送客的時候,莫說穿的是嶄新衣服,底下人也四五個,那里至于吃盡當光!吃盡當光,只怕不能夠這么樣了。”繼之笑道:“兄弟,你處世日子淺,那里知道得許多。那旗人是最會擺架子的,任是窮到怎么樣,還是要擺著窮架子。【眉】輕輕一句,又引發下半回文字,真是波瀾百折。有一個笑話,還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訴我的,我告訴了這個笑話給你聽,你就知道了。這底下人我此刻還用著呢,就是那個高升。這高升是京城里的人,我那年進京會試的時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對我說一件事。說是從前未投著主人的時候,天天早起,到茶館里去泡一碗茶,坐過半天。京城里小茶館泡茶,只要兩個京錢,合著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帶了茶葉去呢,只要一個京錢就夠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館里,看見一個旗人進來泡茶,卻是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里。那堂上的人道:‘茶葉怕少了罷?’那旗人哼了一聲道:‘你那里懂得!我這個是大西洋紅毛法蘭西來的上好龍井茶,【眉】說得不倫不類,令聞者發笑。只要這么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幾片,要鬧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聽了,以為奇怪,走過去看看,他那茶碗中間,飄著三四片茶葉,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說沒有紅色,連黃也不曾黃一黃,竟是一碗白泠泠的白開水。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后來又看見他在腰里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里撕著吃,細細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眉】窮形極相。神禹鼎耶?照妖鏡耶?高升心中很以為奇,暗想這個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館里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去看他寫甚么字。原來他那里是寫字,只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里假裝著寫字蘸來吃。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顆也沒有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像想甚么似的。想了一會,忽然又像醒悟過來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你道為甚么呢?原來他吃燒餅的時候,有兩顆芝麻掉在桌子縫里,任憑他怎樣蘸唾沫寫字,總寫他不到嘴里,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記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笑了。說道:“這個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罷,那里有這等事!”繼之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只是還有下文呢。【眉】以上已經形容盡致矣,不料尚有下文,作者不怕犯眾旗人之怒耶?他燒餅吃完了,字也寫完了,又坐了半天,還不肯去。天已向午了,忽然一個小孩子走進來,對著他道:‘爸爸快回去罷,媽要起來了。’那旗人道:‘媽要起來就起來,要我回去做甚么?’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媽的褲子出來,媽在那里急著沒有褲子穿呢。’那旗人喝道:‘胡說!媽的褲子,不在皮箱子里嗎?’說著,丟了一個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會意,還在那里說道:‘爸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賣了,那條褲子,是前天當了買米的。媽還叫我說:屋里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雞兒也喂不飽的了,叫爸爸快去買半升米來,才夠做中飯呢。’【眉】前天買的米,今天已剩了一把,添半升米便夠一頓,都是極力形容之處。那旗人大喝一聲道:‘滾你的罷!這里又沒有誰給我借錢,要你來裝這些窮話做甚么!’那孩子嚇的垂下了手,答應了幾個‘是’字,倒退了幾步,方才出去。那旗人還自言自語道:‘可恨那些人,天天來給我借錢,我那里有許多錢應酬他,只得裝著窮,說兩句窮話。【眉】有人來借錢,便要裝窮,世情如此,可勝嘆哉!這些孩子們聽慣了,不管有人沒人,開口就說窮話,其實在這茶館里,那里用得著呢。老實說,咱們吃的是皇上家的糧,那里就窮到這個份兒呢。’【眉】恰是旗人口吻。說著,立起來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錢,他笑道:‘我叫這孩子氣昏了,開水錢也忘了開發。’說罷,伸手在腰里亂掏,掏了半天,連半根錢毛也掏不出來。嘴里說:‘欠著你的,明日還你罷。’那個堂上不肯。爭奈他身邊認真的半文都沒有,任憑你扭著他,他只說明日送來,等一會送來;又說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大爺可是欠人家錢的么?’那堂上說:‘我只要你一文錢開水錢,不管你甚么大爺二爺。你還了一文錢,就認你是好漢;還不出一文錢,任憑你是大爺二爺,也得要留下個東西來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為了一文錢,到你府上去收賬。’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邊掏出一塊手帕來抵押。【眉】諺有之云:一文逼煞英雄漢。那堂上抖開來一看,是一塊方方的藍洋布,上頭齷齪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約有半年沒有下水洗過的了。因冷笑道:‘也罷,你不來取,好歹可以留著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脫身去了。你說這不是旗人擺架子的憑據么?”我聽了這一番言語,笑說道:“大哥,你不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訴了我茍才那樁事罷。”繼之不慌不忙說將出來。正是:
盡多怪狀供談笑,尚有奇聞說出來。
要知繼之說出甚么情節來,且待下回再記。
以東家而騙伙友,現狀之怪,當無有過于此者。
形容旗人一段,為京師熟語,然不過借供劇談,從無形諸筆墨者。今借繼之口中述出,編入《怪現狀》,遂得廣為傳播,調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