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碧波看楊杏園驚慌的樣子,便問他怎么樣了。楊杏園道:“剛才這一陣旋風(fēng),我只覺得鬼氣撲人,所以嚇了一跳。走罷!這位張君,大概不愿我們在這里啰嗦哩。”黃別山站在那邊,正等的不耐煩,見他們來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來。楊杏園見草地上擺著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面擺著一大堆紙錢。還有許多紙剪的招魂標(biāo),分插在各墳頂上。楊杏園對黃別山道:“這完全是我們南方的規(guī)矩。看見這些東西,好教人想起故園風(fēng)景。”吳碧波道:“只是少了一樣,婦人們的哭聲。”楊杏園道:“果然,這種清明野哭,最是教人聽著斷腸。若是這地方,要有婦人哭聲,我真要替這些死者剪紙招魂了。”吳碧波道:“我的路遠(yuǎn),我要先走了。”楊杏園道:“你是在城門口騎驢子來的嗎?”吳碧波說:“是。”楊杏園道:“那末,我們?nèi)艘魂囎吆昧恕!闭f著,三人離了義地,騎驢進(jìn)城。那位管理員,因?yàn)橐写娮h院的徐老爺,財政部的劉老爺,也沒有出來歡送。三人騎著驢子,到了永定門,吳碧波便回學(xué)校去了。楊杏園和黃別山,也緩緩的走回會館。
走到香廠,已經(jīng)是燈火萬家,只見對面一輛嶄新的包月車,點(diǎn)了四盞水月電燈,飛也似的走了過來。上面坐著一個麗人,穿一件蔥綠印度綢的旗袍,越覺得顏色鮮明。仔細(xì)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梨云。梨云看見楊杏園,對他笑了一笑,微微的點(diǎn)了一個頭。楊杏園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猶豫,來不及點(diǎn)頭,那車子早拉得去遠(yuǎn)了。楊杏園想道:“我剛才這么木雞也似的,人家招呼過來,也不理她一理,人家豈不要罵我搭架子嗎?”心里想著,口里卻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黃別山說話。二人沿著馬路邊上走,不一時,到了家里。吃過晚飯,已經(jīng)到上報館的時候,便坐著車子上影報館來。編輯部里的人,都已開始工作。何劍塵面前擺著一大堆信件和通信社的稿子,他拿著一把洋剪子,敲著大餐桌子,正在那里出神。一抬頭看見楊杏園,說道:“你怎么這時候才來?”楊杏園道:“今天到郊外去了來的,晚飯未免遲一點(diǎn),我剛才走香廠過,還碰見梨云。”何劍塵見他想說不說的樣子,知道內(nèi)中有文章。便對他笑道:“做事要緊,我們回頭再說。”便低了頭去剪通信社的稿子。楊杏園也在何劍塵對面坐下。何劍塵忽然失聲道:“咦!凌松廬被捕了。”楊杏園道:“就是我們在九華樓同餐的那個凌松廬嗎?”何劍塵道:“可不是他。究竟不知什么原故被捕?若說他那個報會出亂子,我是有點(diǎn)不相信。”他們同事的一個翻譯,叫史誠然的,坐在那邊,不由的笑了起來,說道:“這事我很知其詳,是一篇好的社會小說。要在早十年,有這一樁事,那就了不得了。”何劍塵聽了這話,拿出一根雪茄,把嘴銜著,燃著吸了一口,靠在椅子上,銜著煙問史誠然道:“我愿聞其詳。”史誠然笑道:“我先問你,凌松廬是哪里人?”何劍塵道:“他是一個南洋華僑罷了。”史誠然搖著頭道:“不對。”何劍塵道:“他原籍是福建人。”史誠然道:“也不對。”何劍塵道:“你說,他是哪里人?”史誠然道:“他不是內(nèi)地人,他是臺灣人,因?yàn)樵谀涎笈苓^兩回,就冒充華僑的招牌。他這回案子,有點(diǎn)拆白的意味,正合了鼓兒詞上的那句話,‘偷韓壽下風(fēng)頭香’。”何劍塵蹺起一只腳來,把身子搖了一搖,說道:“這事慢慢有點(diǎn)趣味了,你且仔細(xì)的說。”楊杏園道:“你這個樣子,倒好像演文明戲。”正要往下說,排字房徒弟,卻已連來兩次,催他們發(fā)稿子。楊杏園道:“快點(diǎn)發(fā)稿子罷,要像這樣談笑風(fēng)生的鬧下去,明天只好停刊了。”這才大家止住了說話,各人發(fā)各人的稿子。稿子發(fā)完,大家到客廳里吃稀飯。何劍塵對史誠然道:“現(xiàn)在沒事了,你且把這段風(fēng)流史說出來。”史誠然道:“京津一帶,有一個張四,外號駙馬爺,你們是知道的了。”何劍塵道:“他和凌松廬有什么關(guān)系?”史誠然道:“關(guān)系深得很啦,他們正是情敵啊!這話很長,容我慢慢的說。張四的二妻舅方子建,向來有名士迷的外號,這幾年睡在南邊玩古董抽大煙,老頭子手上分下來幾個錢,已經(jīng)是花完了。近來因?yàn)樗淖逍趾蜆O峰方面有點(diǎn)關(guān)系,他找了這點(diǎn)機(jī)會,就來京打算弄點(diǎn)事混混。靠著他老頭子那一世之雄,今天到舊國舊都來,諒也不至于沒有飯吃。果然,極峰顧念舊交,給了他一個高等顧問。方子建雖然做了個出山泉水,也還值得。他先來的時候,本住在族兄家里,后來因?yàn)榉N種的不便,就搬到內(nèi)務(wù)日報館里去住。這《內(nèi)務(wù)日報》的房子,正是他族兄的產(chǎn)業(yè),十分的寬大,他也很愿意住,不料就從此生出風(fēng)波來了。原來辦《內(nèi)務(wù)日報》的凌松廬,也是一個廣結(jié)廣交的朋友,別的不說,就依他辦的鴉片而論,便非他人所可及。聽說他有幾個聽差,都燒得一口好鴉片。他燒的法子,也和人不同,預(yù)備一百個煙斗,一個一個先把煙裝上。吃的時候,不必臨時燒煙,吃完了一口煙,就換一個斗,又沒有煙灰,又手續(xù)靈便。凡是在他那里抽過煙的,都稱贊抽得淋漓盡致,至于煙土的香甜純凈,猶其余事。他報館里,有這一種特別的珍品,于是一班達(dá)官貴人,趨之若鶩,都要一嘗異味。凌松廬也就趁此機(jī)會認(rèn)識許多權(quán)貴。這位方子建公子,搬到內(nèi)務(wù)日報館來住,頭里也和凌松廬氣味相投,凌松廬還把方子建作的詩,大批的在報上發(fā)表。也是冤家路窄,方子建的妹妹方鏡花,一天從天津到北京來,找她的二哥。一進(jìn)門,就看見凌松廬。在男的方面,看見人家哥哥在這里,當(dāng)然要慎重一點(diǎn)。哪知道這女公子倒毫不客氣,眉開眼笑的,開口就說:‘喲!老五呀!你也在這里嗎?’方子建說:‘這倒奇怪了,我和他還是初交,你怎么會認(rèn)識他?’方鏡花說:‘我們在上海早就認(rèn)識啦,你不知道嗎?’方子建看見這種情形,已看破了五分,只好擱在肚里。原來方子建和他大哥為著政見的差別,雖然有點(diǎn)不合,他這個妹妹,卻同是琉球太太所生。方子建是平生自比曹七步的人,焉能作那煮豆燃萁的事情,所以也沒有教訓(xùn)他的妹妹。哪知道這位女公子,她反而自由自在的,也在內(nèi)務(wù)日報館住下了。又有一天,凌松廬請客,除請大批達(dá)官貴人之外,還請了方氏兄妹。這位女公子是存心要和她哥哥搗亂,借著酒蓋了臉,在大庭廣眾之中,便和她阿哥開起談判來。說道:‘二哥!張四這個負(fù)心的,他已經(jīng)有了吳玉秋了。我們老爺子沒了,他沒有希望了,哪里還要我呢?好哥哥,你就做個主,把我嫁給凌五罷。’回頭就對凌松廬說:‘老五,你說好不好?’方子建聽了這話,把臉都?xì)恻S了。在酒席宴上,固然不好說什么,而且這女公子,也是幼年嬌養(yǎng)慣了的,自己也駕馭不了。只氣的說:‘這是什么話?這是什么話?’在席的人,只得敷衍方子建的面子,連忙說:‘令妹喝醉了,你隨她去罷。’誰知方鏡花一不做二不休,站了起來,大演其說。說道:‘誰醉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現(xiàn)在是戀愛自由的時代,張四既然要了吳玉秋,我就可以另外嫁人。大哥呢,他是隔了娘肚皮的,不問我的事。二哥要答應(yīng)就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呢,我也能夠和張四離婚。這個年頭,就是老爺子在世,作了當(dāng)今的萬歲,也管不了我。’說罷,氣勃勃的走進(jìn)別屋子里去了。只聽她那高跟皮鞋,一路走著得得的亂響。大家都鬧得不歡而散。演過這幕戲以后,方子建已經(jīng)是氣極了。這時,一班抽大煙的來賓,還沒有全散,方鏡花偏偏愈激愈厲,帶著三分酒意,問凌松廬道:‘熱得很,我要洗澡,你們這里的浴室沒有壞嗎?’原來這內(nèi)務(wù)日報館,是方子建族兄自蓋的上等住房,本有浴室,鏡花正是明知故問。當(dāng)時凌松廬一迭連聲答應(yīng)著說‘預(yù)備好的’。便教人引著那位小姐去洗澡。誰知她一進(jìn)浴室,又嚷鬧起來。說是水管放不開,要人替她放水。凌松廬帶笑說道:‘說不得了,我來伺候你罷。’凌松廬剛進(jìn)去,方鏡花砰的一聲就將門關(guān)上了。這門是有暗鎖的,一關(guān)就鎖上了,一直過了兩三小時,這門才開。那一班抽大煙的朋友,一樁一件,眼見耳聞,口里雖說不出來,卻很不以為然。方子建雖有海樣大的量,也捺不住了。立刻便跑到他族兄那里去,一五一十的說了。他族兄說:‘這事不能全怪三妹,我自有道理。’就如此如此,對子建說了一遍,于是昨日下午,凌松廬就被捕了。”他把這一段話說完了,稀飯也吃完了。楊杏園和何劍塵都嘆息一番,認(rèn)為古人說,“生生世世不愿生帝王家”這一句話,大可研究。談?wù)務(wù)f說不覺已是兩點(diǎn)鐘,大家便各自出了報館回家。何劍塵等楊杏園走到門口的時候,笑道:“我還有一句緊要的話對你說,剛才倒為談天忘了。”楊杏園站住腳,便問什么事。何劍塵想了一想,說道:“明天再說罷,也不是一兩句可以說完的。”楊杏園沒再問,就走了。
到了次日晚上,他們在編輯部里見面以后,何劍塵卻一字不提,只是低著頭編稿子。楊杏園忍不住問道:“你不是說,有話同我說嗎?”何劍塵道:“你不要問,趕快編稿子,回頭再說。”說畢,對楊杏園使了一個眼色,楊杏園知道這里面有用意,也就不再問。一會兒稿子編完,何劍塵道:“天天晚上,這餐照例的稀飯,教人也吃厭了。杏園,我們?nèi)コ渣c(diǎn)東西好不好?”楊杏園道:“這時候哪里去吃東西呢?”何劍塵道:“有的是。南北口味,廣東消夜,色色俱全,但不知你要吃哪一項(xiàng)。”楊杏園笑道:“照你這樣說,除非是那上海馬路化的韓家潭陜西巷。但是漏靜更深,在這些地方走來走去,很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何劍塵道:“我們又不想兩廡的冷肉,哪里能做到行不由徑的地位上去?走罷。”說著拉了楊杏園就走。他們出了報館,何劍塵的車子在前面,楊杏園的車子在后面,兩三個拐彎,已經(jīng)進(jìn)了韓家潭。這時,胡同里的人,三三五五,嘻嘻哈哈的在路上走著,都有說有笑。楊杏園想道:“在這里走來走去的人,每天晚上,總有許多。要一個一個質(zhì)問他們這究為何事,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人生在世,有許多地方,很可教他自己揭破假面孔。就像這路上走的人,都不是有一種墮落的表示嗎?”他坐在車子上這樣一想,不知不覺已停在一家門口,抬頭一看,正是松竹班。楊杏園還沒說話,何劍塵笑著道:“我?guī)銇碜鱾€前度劉郎,正是你昨晚要說的事。”楊杏園到了這時,知道跑不了,只得跟著他進(jìn)去。花君屋子里,恰好無客,他們一直就到花君屋子里去坐。楊杏園總算是來過一次的人,比較也能說兩句話了。這時花君拿一把小牙梳,站在穿衣鏡面前,梳她的留海,卻對著鏡子里的何劍塵,秋波微送,楚黛輕舒,笑了一笑。何劍塵對著鏡子,也只是一笑。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未免欣羨起來,對何劍塵道:“你這真是鏡中比目了,就忘了旁邊還有一個人嗎?”何劍塵說道:“看你這樣子,也是小鬼頭,春心動也。來,老五,你把梨云請來。”花君道:“你又叫她做什么,你不怕人家叫你揩油公司的老板。”何劍塵對花君使個眼色,又對著楊杏園撇撇嘴。花君正色道:“那末,大家都是面子,勿好拆爛污個。”何劍塵笑道:“戇得來!你去請來得了,何必多說。”花君笑著去了。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也猜透了一半,礙著花君的面子,又不好說什么。花君去了,楊杏園才向何劍塵說:“你們鬼鬼祟祟,鬧些什么?”何劍塵笑道:“我替你作一個月下老人,好不好?”楊杏園說道:“你不要胡鬧,我是不干這種事的。”何劍塵板著面孔說道:“人家來了,你可不能拒絕。寧可你下回不來,不能把花君梨云開玩笑。”楊杏園只得笑著說:“你這人真是軟硬都來,教我沒有你的法子。”說時,花君早引著梨云進(jìn)來。梨云穿了一身淺灰嗶嘰的衣服,前面頭發(fā)都燙著卷起來,穿了一雙緞子的平底鞋子,愈顯出一種淡雅宜人的樣子。梨云進(jìn)來先叫了一聲何老爺,回頭又對著楊杏園叫了一聲楊老爺。何劍塵拍著手對楊杏園道:“好哇!你們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用不著我介紹了。”楊杏園道:“我們原來并不認(rèn)識,你不要胡說。”何劍塵道:“那末,怎樣梨云知道你姓楊?”梨云笑道:“前兩天,你不是和楊老爺來過的么,所以我認(rèn)得。”何劍塵道:“就照你這樣說,你也是有心人啊。好了,現(xiàn)在我索性介紹楊老爺招呼你。”梨云笑道:“謝謝你!阿好?”說到這里,梨云的娘姨阿毛,加送兩碟瓜子水果過來,算是妓女已經(jīng)受客人相識的一種表示。楊杏園糊里糊涂的,自然沒有話說,就從此作了枇杷門巷的一個游客。自這天起,楊杏園常常邀著朋友到松竹班來,有時沒有相當(dāng)?shù)呐笥眩蝗藖磉^一兩次。因?yàn)橐遣蝗ィ孟襁@天就有一件事沒有辦似的。
有一天下午,他赴友的約會,在杏花樓晚餐。飯畢之后,還只有六點(diǎn)多鐘,心想:“這時候就到報館去未免太早,到哪里去混一下子才好。”心里想著,就走出門來,要上車的時候,未免躊躇不定。偏是這車夫知趣,一直就拉到松竹班門口。楊杏園想道:“了不得!我每天一次松竹班,竟成了慣例,連車夫都知道了。”但是他心里雖然猶豫,腳步早已進(jìn)去,走到那過廳里,看見一個長漢子,操著一口福建官話,在那里打電話。彼此打了一個照面,仿佛好像認(rèn)得,但是也沒有招呼。梨云看見楊杏園,早接了出來,說:“今天怎么來得這樣早?”楊杏園說道:“早到早了一樁公事,省得夜深再來,那不好嗎?”梨云笑道:“你早來了很好,我有一樁事求求你。”楊杏園一想,“來了,這只怕是要開始做花頭了”。因問梨云什么事。梨云笑道:“這事在你是容易極了。”說著在玻璃櫥內(nèi)去拿出一本書來。楊杏園一看,卻原來是一本平民千字課,問道:“你拿出這個做什么?”梨云笑道:“我看見姊妹群里,認(rèn)得字的,又看書,又看報,又能自家寫信,我是羨慕得很。不過這讀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時常想著,這樁事我只好望來生罷了。我昨天到大森里去,看我一個阿姐,她本來不識字的,誰知一個多月沒有見面,她就能記賬了。我問她怎樣會識字的,她說,有一個大學(xué)堂里的教員,和她很要好,勸她讀書。頭里她也說,這不是容易事。那教員又說,只要她肯讀書,包她三個月會寫信,也不問阿姐肯不肯,就和她把書呀,筆呀,墨盒呀,買了一大堆來,她一想人家是好意,總不好意思不理會,就學(xué)著讀書白相白相。那位教員,看見她肯讀書,高興的了不得,每天下了課,四點(diǎn)鐘,就到她那里去教書,一次還貼掉兩塊錢盤子錢。人心都是肉做的,我阿姐看見人家這樣熱心,不用心讀書,也對不起他,只好真?zhèn)€讀起書來,還預(yù)備著一些點(diǎn)心給他教員吃。誰知那教員,索性板起面孔來做先生了,要我阿姐每天讀多少書,寫多少字。我阿姐是最好白相的人,現(xiàn)在被那教員教得改過一個人了。她見著我,就勸我讀書,這本書就是她送的。謝謝你,你也一天來教我一回,若是比這早一點(diǎn)來,這里是很清爽的。”楊杏園笑道:“差事倒是一個好差事,不過我那些朋友,因?yàn)槲姨焯靵恚缭炝嗽S多謠言,如今索性教起書來,那不是給人家笑話嗎?”梨云冷笑一聲,說道:“我知道你不肯,不過白說一聲。但是人家怎么天天去教書的呢?他就不怕給人家笑話嗎!”楊杏園道:“人家教書有好處。我呢?”梨云臉一紅,把鞋子輕輕的踢著楊杏園的腳,低低的笑著說道:“你又是瞎說。”
他們正在這里軟語纏綿,只聽見嘩啦啦一陣響,好像打翻了許多東西。接上又是一陣叫罵的聲浪,院子里外就鬧成一片。梨云臉都嚇變了色,兩只手緊緊的握著楊杏園的手,把她一句蘇白急出來了,只是說“駭?shù)脕怼薄钚訄@生怕出了什么緣故,也是呆呆的望著。卻是阿毛進(jìn)來說:“不要緊,客人鬧房間,一會子就好了。楊老爺何不出去看看,倒是一出好戲。”楊杏園聽了這話,當(dāng)真站在院子里看。只見對面房間里,門簾子也撕下了,窗戶也打掉了,有三四個穿軍衣的馬弁,正把剛才看見的那個福建人,按在地下,要撕他的下衣。這旁邊站了一個二十多歲的華服少年,臉子倒生的白凈,他操著一口天津話,在那里亂罵,說道:“好兔崽子!我把你這死王八羔子當(dāng)個人,你反割起九爺?shù)难パ觼怼D阋膊唤o我打聽打聽,九爺是誰?可是你好欺負(fù)的!我不給你家伙瞧,你也不知道九爺?shù)膮柡Α!闭f著,就對班子里的人說:“我收拾了他,再來收拾你們這班龜爪子。你先去給我買一筒蠟來,我要給這兔崽子嘗嘗洋蠟的味。”這時,這個福建人,被三四個馬弁按在地下,又哭又喊。聽見說要給他洋蠟嘗嘗,心想無論是否打口里吃下去,總有點(diǎn)不好嘗,這一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拼命的叫起救命來。正在這難解難分之際,外面跑進(jìn)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來,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滿頭的頭發(fā)燙著刺猬似的,毛蓬蓬的一團(tuán)。她聽見那福建人叫救命的聲音,不由分說,走上前來,就將那華服少年抓住,說:“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拼了罷。”這華服少年,雖然是個男子,身子本來淘得虛了,加上這個婦人,又是拼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個不提防,被那婦人推在地下。那婦人趁勢想過去將少年按住,那少年來一個鯉魚跌子勢,抓著婦人的衣服一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婦人兩只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兩個人又糾住一團(tuán)。那幾個馬弁,只得放了那福建人,前來解圍。那福建人又過來給那婦人助陣。這六七個人,走馬燈似的,在滿屋子里打得落花流水。這班子里的龜奴鴇母,哪里敢過來勸。約莫有十分鐘的工夫,一陣皮鞋響,有七八個護(hù)兵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搶了進(jìn)來。那漢子喝護(hù)兵,把打架的人勸開,對著那少年喝道:“好東西!你又在這兒闖禍。”就將那少年痛罵了一頓。這時那婦人披了頭發(fā),坐在地上,帶哭帶罵,只是說:“臉也丟盡了,命也不要了,要和他鬧到老帥那里去,拼他一拼的。”那福建人坐在一張沙發(fā)上,喘息著一團(tuán),對那婦人道:“不要緊,現(xiàn)在八爺來了,我們夫婦專請八爺發(fā)落。”便對那漢子道:“我對你們令弟,沒有什么錯處。他今天在這種地方,這樣羞辱我們,叫我們怎樣混?”說著嗚嗚的哭了起來。那漢子道:“你別哭,都是咱們老九不好。咱們是好朋友,決不能夠叫你吃虧。我設(shè)法子替你找個缺,情虧理補(bǔ)就得了。”那福建人聽了,給他找個缺,心里一喜,和那漢子請了一個安。揩著眼淚笑道:“那末,要請八爺快點(diǎn)發(fā)表才好啊。”楊杏園看見這個情形,料著沒有事了,仍就回到梨云屋子里去,因問阿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毛道:“這也是玉鳳不好。那個年紀(jì)輕的,人家都叫他秦九爺,是秦八爺?shù)男值堋K谟聒P身上實(shí)在是花錢不少。”楊杏園道:“哪個八爺?”阿毛道:“就是你們常說的秦彥禮。”楊杏園道:“啊,這九爺是他的令弟。今天怎樣打起來了?”阿毛道:“那個長子福建人程武貴,他原是個老邊務(wù),從前總是他陪著九爺來。近來幾天,這福建人忽然和玉鳳發(fā)生關(guān)系起來,就不和秦九在一處走了。偏是事要發(fā)作,今天程武貴來的時候,小秦打電話到他家里去找他,他太太親自接的電話,說是這里來了。小秦就打電話與玉鳳說話。玉鳳要是說在這里,以他老邊務(wù)的資格而論,一個人來走走,也不算什么,她又偏說不在這里。誰知這小秦放心不下,過了一會,他又叫馬弁假托旁人的名字,打了電話來問。恰好是程武貴親自接的電話。小秦看見這個情形,以為玉鳳和福建人勾通了,把他當(dāng)冤桶。年紀(jì)輕的人,這一股子酸勁,怎樣捺得住,所以他就跑著來打架了。那個婦人就是程武貴的太太,說是她還有外號,叫什么‘一塊錢’。后來帶許多護(hù)兵來的,那是九爺?shù)母绺纾熳值谝惶柕募t人秦八爺。”楊杏園道:“他怎樣知道這里打架?”阿毛道:“也都是班子里私自打電話找來的救兵。要不是他們來得快,這福建人還有得吃苦呢!”楊杏園道:“我說這福建人好像見過哩,原來是他啊。這一出戲,叫我倒足足看了一個鐘頭。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梨云聽見說他要走,便在衣架上,硬把楊杏園的帽子搶在手里,背著手拿在身子后頭,笑著說道:“你辦的差事,第一天就要請假!”楊杏園操著那半生半熟的蘇白說道:“慢慢交喲!”再要說第二句,已經(jīng)說不上來。梨云笑道:“你這個蘇州話,謝謝罷。我看見許多北邊人,沒有游到三天胡同,就要說蘇州話,僵著一塊舌頭,說得人怪肉麻的。你何必也學(xué)這個怪樣子。”楊杏園笑道:“那末,以后免除了罷。可是我辦事的時候到了,我要走,望你準(zhǔn)我請一天假。”梨云拉著楊杏園的手道:“我今天許你走,你明天可不許失信。”楊杏園連答應(yīng)幾個“是”,便伸手去接帽子。梨云道:“你別忙,我替你戴,你且坐下來。”楊杏園只得坐下,梨云便緊緊的靠著楊杏園站著,取下頭上的小牙梳,給楊杏園理頭上的分發(fā)。楊杏園的鼻尖,正擦著梨云胸面前的衣服,只覺得柔情蕩魄,暗香襲人,未免心涉遐思。梨云把他的頭發(fā)理好,他還是呆呆地坐著。梨云笑道:“你在想什么?早就急著要走,這會子又不忙了。”楊杏園省悟過來,不覺一笑,便四處找帽子。梨云問找什么,他說找帽子。梨云對她的娘姨笑道:“你看,這人難道瘋了,頭上戴著帽子,倒四處去找。”楊杏園一摸,可不是帽子在頭上嗎?不覺哈哈大笑,也沒有工夫再去和梨云糾纏,匆匆的就到報館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