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出茅廬
- 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
- 靳國君
- 4330字
- 2020-03-18 11:48:24
秦檜病死后第三年,一五五八年,陸游三十四歲,因祖蔭出仕,終于走出山陰,進入仕宦之途,獲任福州寧德縣主簿。主簿,是縣令下屬,從事文墨等事。這是他首次離家赴任,擺脫困境,未來可期,滿懷喜悅,沿途所見,備感新鮮親切。
賞石觀海
過羅源縣走馬嶺時,見荊棘叢中有崖石,上刻“樹石”兩個大字,石奇字好。他摩挲巨石,仿佛仍有字,即令從者,用野草除垢,“才翁所賞樹石”六個大字赫然而顯。陸游對從者說道:“才翁者,乃詩人蘇舜欽之兄蘇舜元也。蘇舜欽乃范仲淹同朝好友也。”從者面有喜色,對陸游說道:“赴任遇此景,乃吉兆也。”陸游笑著問從者:“何來此說?”從者笑而答曰:“才翁者,陸公也。陸公才高,誰人不知?此番赴任,必受賞識(石)也。”陸游仰天大笑道:“明公期我仕途得人助,謝你祝愿。”在路上,他們交談甚歡,遇有山水勝景、舊廟古寺,陸游常給他講一段稗史逸聞,意趣橫生。
陸游初涉仕途,忙于衙務。遇假日休息,讀書、寫詩、習字,有時和府中人便服外出,近逛市井,遠去登山臨水。早秋一天,雷停雨霽,三位同僚約陸游乘海船去海上暢游,行百里,船工遙指東南,說道:“船行五日,可到流求(今臺灣省),是在泉州之東,其側有小島曰彭湖,煙火相望。”陸游對同僚說道:“這島孤懸海外,多年難興。從三國時期,吳國孫權派將軍衛溫和諸葛直,率甲士萬人,進入此島起,那時稱其夷州,至今已九百年,代代有人去島。”眾人又問起船工可有海上故事?船工講起媽祖的故事,他說媽祖實有其人,是福建蒲田人,姓林。她自幼聰穎,學天文、氣象和醫術,善駕舟,經常海上救人,惠及流求。她在一次海難中死去,人們看見她凌駕彩云,空中仙樂陣陣。鄉民為紀念她,建起了媽祖廟,福建有,流求有。
陸游首次出海,見海闊天空,遠望流求,胸襟舒展,吟誦曹操《觀滄海》一詩。又聽媽祖故事,慨嘆海之美、國之大、民知感恩。大海那邊的流求,喚起他心中歷史的記憶,浮想聯翩。隨之吟《感昔》一首紀行:
行年三十憶南游,穩駕滄溟萬斛舟,
嘗記早秋雷雨后,柁師指點說流求。
此后寫的《步出萬里橋門至江上》一詩中,流求又入其詩:
嘗憶航巨海,銀山卷濤頭。
一日新雨霽,微茫見流求。
忠于職守
陸游做主簿盡職盡責,不久調任福州決曹,掌管刑事訴訟。
凡有訟,他必親聽,多方搜證,不枉不縱。遇有申冤者,則必廣搜街談巷議,多方兼聽,辯證鑒別,不以個人好惡為準。有人說:“決曹,權重俸薄,何費其力哉?”陸游先謝后曰:“有一流傳楹聯,姑且聽我誦來:‘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陸游后書寫一聯語:“與百姓有緣,才來到此;期寸心無愧,不負斯民。”他將此聯送給這位好心人。好心人也是有心人,他珍藏此聯語,每有決曹新任,他把此聯送堂上,言此是陸游所書,請大人一覽。新任決曹必問:“是何意哉?”其必曰:“不知大人意何是哉。”
一一六〇年,高宗知陸游政聲,調陸游入朝,任敕令所刪定官,負責編纂、頒布法令和起草國書、文告等事。官階不高,職責重要。這之后,陸游與鄒耘、劉鳳儀、周必大、史浩、陳俊卿、芮曄、馮方、李浩等朝官結識,時相過從。在官舍,與周必大隔墻而居,情深意篤,他在詩中寫道:“得居連墻,日接嘉話……從容笑語,抒寫肝膽;鄰家借酒,小圃鋤菜;熒熒青燈,瘦影相對,西湖吊古,并轡共載……淡交如水,久而不壞……”
陸游重友情,與人交而有信,為人謀而秉忠,這些人皆成為他終生摯友。
一一六二年七月,陸游調任大理司直,兼宗正簿,是重用。大理司直,負責司法;宗正簿,負責王室宗親事務。初入朝廷,諸事陌生。陸游忠于職守,夙興夜寐。高宗擬任楊存中為江淮宣撫使,有多人以為不宜,陸游聽人議論,亦有同感,認為此事關系重大,他不避風險,上書詳陳己見。他說:“楊存中久在朝廷,不諳地方事務。江淮現為攻守樞紐之重地,官、軍、民等諸事紛繁,非楊存中所長,乞圣上改任他人。”楊存中是備受高宗寵信之人,任殿前指揮使二十五年。高宗早知朝中官員有此議論,閱過陸游上書,又仔細考量,遂納諫,罷任楊存中,改任他職。事后,有人對陸游說道:“高宗寵信楊存中,稱其為當代郭子儀。你竟敢逆鱗而動,要小心。”陸游說道:“兄意為好。然我為國謀,非為私也,圣上知我。”他那時的官階是正八品,小官卻有大勇氣。
宮中規矩很嚴,卻非人人守規矩。歷來“中貴人”,即太監,往往諂媚皇上,以謀其私。有個太監,常買北方珍玩玉器,進獻高宗。陸游看此事,究其心,認為其意不可測。陸游啟奏高宗,他在奏折中說道:“陛下自經史典籍翰墨外,對其他任何玩賞消閑之物,應摒棄不用。那小臣不體圣意,隨意私買珍玩送陛下,是虧損圣德,乞陛下嚴行禁絕。”高宗閱后,贊陸游為保圣德而進言,是忠國之心,批道“必明令禁絕”。
上疏乘勝而進
一一六一年,金兵經過全面備戰,抽調精銳,兵分四路,全線南下,長驅直入,意欲徹底滅掉南宋。
戰事既開,戰局卻未能按金兵的預期發展。金主完顏亮御駕親征,經和州,在江北安營扎寨,派水軍駕船數百艘,橫渡強攻。在采石磯一帶,虞允文指揮宋軍戰艦迎敵,又調當涂民兵,駕海鰍船向敵船隊發起猛烈攻擊,分割穿插,將其水軍攔腰截斷,分進合圍,令敵死傷慘重。當晚,大帳內燈火通明,虞允文與眾將分析軍情,幾位大將認為金軍慘敗,必要休整,我軍應以逸待勞。待眾將言畢,虞允文慢揮其手,言道:“不然”,他判斷,金兵乘我不備,凌晨必反攻。他命眾將待命,兵不卸甲,馬不下鞍。夜半,他命水軍悄然駕船到上游楊林河口埋伏。天將明,金兵果至,鉆進了虞允文設伏的“口袋”。虞允文一聲令下,火器隊齊射竹管藥火箭、霹靂彈、震天雷等,遠距離打擊,火燒金船三百多艘,烈焰滾滾,紅透江天,仿佛火燒赤壁。虞允文以不足兩萬之軍,大敗金兵四十萬之眾,是以少勝多的輝煌戰績,史稱“采石之戰”。
金軍海上一路,也未得手,遭遇浙西馬步軍副總管李寶所率軍隊和民兵的絕地反擊,潰不成軍。李寶備戰充分,他率戰船一百二十艘、弓箭手四千人,在海上抗擊金兵南進。他們兵在海州附近,先為被圍攻的魏勝的抗金民兵解圍,又和山東境內幾支義軍聯手,向北推進。在膠西附近海面,李寶巧設埋伏,示敵無形,以逸待勞。天微明,金軍船隊風檣鼓蕩,戰旗飄飄,金鼓齊鳴,先聲奪人,如入無人之境。李寶見風驟急,漫卷戰旗,大呼:“好也!”待敵船逼近,李寶一聲令下,四千弓箭手萬箭齊發,火藥箭在敵船隊中引發火海,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火龍翻滾奔竄,戰船被燒得“噼啪”直響,慘叫聲連天,轉眼間死的死、逃的逃,金兵首領蘇保衡在亂軍中改裝為兵卒,僥幸只身逃出重圍。李寶軍生擒敵兵兩千,大獲全勝。
另兩路金兵,一路糧草悉數被焚燒。西北一路,被四川宣撫使吳璘率軍重挫,吳璘乘勝向北推進,收復西北兩大州秦州、洮州。金兵大敗,其京城留守完顏雍發動政變,自立為帝,前線完顏亮,在揚州被部將殺死。魏勝義軍在山東,以大股部隊東西戰、南北攻,攪得金營風聲鶴唳。
金兵全線撤退,宋軍奪回兩淮,抗戰重又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和反攻條件。抗戰派主張乘勝追擊,攻其喘息未定。也有人提出,即使守勢以待,也應全線向北推進二百里,擴大前線縱深。陸游在朝中積極鼓吹抓住勝機北進,和眾臣呼吁請出老將軍張浚統帥軍隊。不料宋高宗和宰相陳康伯等竟然提出趁此“求和”。朝廷嘩然,反對聲四起。陸游此時不懼風險,挺身而出,上疏高宗,直言金人內有政變,外有潰敗,內部不穩,人心浮動,軍力、國力大減,無力南顧,正是我收復河山的最佳時期,“應乘連捷之勢,擊潰敗之軍,不可復留殘寇,長為國家之憂。萬望圣上決斷。”朝野一片主戰聲。此時高宗昧于形勢,出自偏安私心,竟然再主“和議”。怎奈此時他已難控制局面,騎虎難下,迫于形勢,一一六二年,宣布退位,住德壽宮,為太上皇,朝綱交于孝宗。
孝宗即位
高宗與孝宗政見有異,然孝宗至孝,父子情深。孝宗雖非高宗親子,高宗卻視同己出。
孝宗為儲時,一次突患痢疾,御醫治療不見效。高宗微服出宮,親訪幾家藥店。在一家藥店,坐堂醫說他可一試。次日來接,他方知是宮中事,倒有些惴惴不安。高宗囑他不必惴惴,放心診病就是,他連聲“諾諾”。診后,醫生診斷為,因喜吃螃蟹,多食傷脾胃,久之脾胃陰虛,引發冷痢之患。諸位御醫以熱痢下藥,是不對癥,自不見效。這位醫生又道:“可采湖蓮藕節,搗爛取汁,溫酒調服,三日即可痊愈。”連服三日,果然痊愈。高宗說道:“治國如治病。”孝宗應道:“對癥下藥。”為謝此醫,高宗把皇宮的搗藥杵賜他,從此這位坐堂醫名聲日盛,他苦讀精研,十年后乃成名醫。
孝宗敏于事,做儲君時,對朝政了然于心,他深知秦檜之奸。一次,秦檜以緝盜為名,抓捕一千多人,隱瞞不報。孝宗對高宗言之:“此事關系重大,捕人眾多,傷民結怨,必失人心,望速決斷。”高宗言道:“速告大理寺遵旨,立即釋放。”秦檜病危時,對朝廷秘而不宣,陰謀策劃讓其兒子秦熺接任宰相。孝宗密啟高宗,破其奸計。
孝宗即位,勵精圖治,銳意進取,試圖恢復,實行了一系列撥亂反正的政策。他重用抗戰派,為趙鼎、張浚、岳飛等大批受迫害的文臣武將平反昭雪,健在者重新起用,委以重任。李光與其子李孟光均從流徙地歸來,李孟光獲任臺州知州,當年密告者陸仲高則被貶謫到雷州,他言道:“若知今日,何必當初?悔之晚矣。”孝宗大刀闊斧清除秦檜余黨,明令這些人今后不得進入朝廷;簡政強軍,裁減省、部、寺、監冗員,收編抗金義軍和官軍一同作戰;興修水利,嚴管質量,定期檢查,違者嚴懲;鼓勵農民耕田植桑,及時賑濟災民,放寬災區稅賦。一時氣象一新,朝野寄予厚望。
孝宗對陸游早有所聞,讀其流入宮中之詩,很是欣賞。一日,孝宗步入華文閣,詢問當今可有李白才華之人?右丞相史浩答曰:“陸游。”黃祖舜等也竭力推薦陸游,說陸游善辭章,精通歷史。
未幾,孝宗召見陸游,問其治國安邦之策,陸游從容而對。陸游說:“金人詭詐,勝時急進,敗時喘息,以和議為誘餌,隨機撕毀。”他又說:“對金作戰,應從長遠計,須謀而后動。”孝宗問道:“何為謀而后動?”陸游答道:“當以大兵與舟師十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養精蓄銳;以十之一,與其游擊對峙,伺機而動,他襲我,我亦襲他,來而不往,非禮也。擾其軍心,出奇制勝,速出速戰速歸。待要地撫定,條件具備,方可用重兵,以圖恢復。如此,則進有辟國拓土之功,退無勞師失備之患,實為天下之至計也。”
孝宗聽后,不露聲色。他思忖,太上皇“主和”,他如何“主戰”?朝中重臣順高宗者多,他如何破除掣肘?陸游主張是為持久抗戰,需要將帥人才、能戰之軍,更需強盛國力,勢必曠日持久,待到何時?孝宗雖想振作國勢,聽后卻沉吟不語,不想深談。事后,孝宗對吏部評說陸游“力學有聞,言論剴切”,賜以進士出身。進士出身,在宋代視為已在進士之列。這是孝宗為陸游打通了上升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