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曹操性格
- 明清小說補論(增訂本)
- 劉敬圻
- 15463字
- 2020-03-12 17:29:20
《三國志演義》的版本甚多。明嘉靖元年(1522)刊印的《三國志通俗演義》是目前所見最早的版本。這個版本距小說的成書時間雖逾百年,內容文字也難免經后人改易增損,但與清康熙年間出現的毛綸、毛宗崗評改本(即后來的通行本)比較,畢竟更接近原作面貌??疾炝_貫中筆下的曹操形象,研究羅貫中的思想和創作,似應從這個版本入手。
與舊戲舞臺上的粉面奸臣判然有別
本世紀50年代,兩位受人尊敬的史學家曾經對羅貫中表示極大憤慨[6]。他們認為,羅貫中“肆意歪曲歷史,肆意丑化曹操”,《三國演義》“簡直是曹操的謗書”,到了70年代,一些論及曹操或曹操形象的文章,又往往搬出魯迅當年的一段話:“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志演義》,更而想起戲臺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比绱苏f來,羅貫中筆下的曹操形象,果真全然不似歷史上那位英雄嗎?魯迅的評論,包括“嘉靖本”在內嗎?
從嘉靖本看,羅貫中筆下的曹操形象,其主導方面,依然是東漢末年叱咤風云的政治家、軍事家,是有志于除殘去穢、定亂扶衰、統一北部中國的英雄[7]。這個形象,與舊戲舞臺上的粉面奸臣,是判然有別的。
如,生機勃發、勇于進取的政治家風貌。
曹操和劉備一樣,都是在鎮壓黃巾的不義之戰中登場的。曹操鎮壓黃巾這一不光彩經歷,在小說中被一筆帶過;他最先引起讀者注意的,是“討卓事件”。這段故事,是以《三國志》裴注為基礎,參考了《平話》,經作者巧妙加工,糅合而成的。
小說詳盡描繪了討卓事件的背景。董卓入洛陽后,給整個社會帶來了巨大災難;文武百官,一籌莫展,處境狼狽。就在滿朝公卿相聚一堂,談虎變色,“盡皆掩面而哭”之際,坐中一人撫掌大笑曰:“滿朝大臣,夜哭到明,明哭到夜,焉能哭死董卓耶?”此人,便是驍騎校尉曹操。他毛遂自薦,決意冒殺身滅族之險,謀刺董卓(見《曹孟德謀刺董卓》一節)。謀刺董卓的行為,果敢但又魯莽,結果是失敗了。之后,曹操潛歸故里,發矯詔,招義兵,會盟十七路諸侯,討伐董卓。
會盟討卓幾節,寫得有聲有色,其陣容,其聲勢,都相當壯觀。這些文字,實際上是為曹操立傳。令人不得不贊賞的是,這次聯合行動雖由曹操發起,但他卻真心誠意推舉當時實力最強的袁紹做盟主,自己則呼前跑后,甘愿充當聯絡員之類的角色。他一面盡心盡職輔佐袁紹成其大功,一面與袁家兄弟只重名分、不重人才的偏見進行有理有節地抗爭,促進了討卓行動的進展。當董卓連戰失利、潰退長安之際,又是曹操當機決斷,乘勝追殲殘敵,企望一戰而天下定??上гB之輩,各懷異心,按兵不動,“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力使人爭,嗣還自相戕。”[8]終于坐失良機,討卓行動便從此夭折。
討卓的失敗,打消了曹操對大軍閥們的幻想。在與袁紹們同謀共事的過程中,他發現,號稱“四世三公”“強盛莫敵”的大人物,原不過是“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的疥癬之徒,把安邦定國的大計寄托在這伙人身上,無疑是鉆冰求酥?!柏Q子不足與謀!”這是曹操從討卓中取得的教訓。在這個意義上,討卓的失敗,恰恰是曹操芟刈群雄、削平海內、統一北方這一壯舉的起點。
值得注意的是,在統一北方的戰爭中,曹操被描寫得才能出眾,充滿生機。《三國志》說他“運籌演謀”“明略最優”,小說對這種評語,作了形象生動的“注釋”。以官渡之戰為例。羅貫中對這場戰事的描述,雖不似赤壁之戰那樣酣暢淋漓,但讀來卻使人感到質樸自然,真切可信。《三國志·武帝紀》記述這一戰役的文字,不滿六百字,《平話》中是個空白。羅貫中憑借有限的素材,充分發揮他的藝術想象力,把史書上的六百來字,擴展為六千余字,借助對比、烘托手法,十分經濟地、從容不迫地揭示出兩個截然不同的性格。正是在樸素無華的筆墨中,把曹操“以至弱當至強”(他以糧草不足的七萬人摧毀了袁紹糧草充裕的七十萬人)的才能和氣度,描繪得惟妙惟肖?!皯馉幨橇α康母傎悺盵9]。在官渡的一場競賽中,袁紹的實力雖十倍于曹操,可是,他剛愎自用,拒不吸納謀士的智慧,結果化優勢為劣勢,變主動為被動,落得兵敗將亡,眾叛親離。曹操則與此相反。在平定袁紹的全過程中,他虛懷若谷,不恥下問,擇善而從,靈活機變,結果化劣勢為優勢,變被動為主動,一舉挫敗強敵,奇跡般地壯大了自己。在這場戰爭中,曹操的主觀能動性被表現得恰到好處,令人嘆服。此外,在平定呂布、張繡、馬超的最后決戰中,也都十分生動別致地再現了曹操堅韌的進取精神和卓越的指揮才能。
在羅貫中筆下,曹操不僅是“運籌演謀”的指揮官,而且是“披堅執銳”的斗士。從《曹操起兵討董卓》始,到《魏太子曹丕秉政》止,作者以大筆濃墨,描述了曹操三十余年戎馬關山、南征北討的軍旅生涯。征袁術時,攻城不利,他“自至城下,看諸軍搬土運石,填壕塞塹”;當城上矢石如雨下,有兩員末將臨危退縮時,他“掣劍親斬于城下”“自下馬,接土填坑”。于是,“大小將士,無不向前,軍威大振”“城上看見,并皆失色”(見《曹操會兵擊袁術》一節)。這類情節,均不見于史書與《平話》,而是羅貫中的藝術創造。即使在吃敗仗和暫時受挫的局勢下,曹操也總是被寫得樂觀、豪爽,對扭轉戰局滿懷信心。在羅貫中筆下,曹操和諸葛亮雖個性色彩迥然不同,但都是一旦認定目標,便鍥而不合,百折不回的人。
再如,唯才是舉、隨能任使的博大胸襟。
千百年來,一直盛傳著劉備“泣送徐庶”“三顧茅廬”的故事,其實,在嘉靖本中,類似的佳話,曹操比劉備實有過之。只是由于毛本的廣泛流傳,擴大了擁劉反曹的偏見,致使曹操知人善任的遠見卓識,或被忽略,或被曲解了。
歷史上的曹操,原以知人善任著稱。司馬光說他“識拔奇才,不拘微賤,隨能任使,皆獲其用?!睂Υ?,羅貫中非但沒有抹煞,且以贊賞的筆調,細膩入微地展現了出來。
“吾任天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曹操這句名言,說明他深刻地理解人才、路線和事業的關系(見《曹操引兵取壺關》一節)。他在用人方面的識見,早在會盟討卓中,在對待劉、關、張的器重上,已初見端倪。此后,由于他不論貴賤,唯才是舉,攀龍附鳳的謀臣策士,紛至沓來,呈現了“文有謀臣,武有勇將,翼衛左右,共圖進取”的興盛局面。史書中說他“拔于禁、樂進于行陳之間,取張遼、徐晃于亡虜之內,皆佐命立功,列為名將;其余拔出細微,登為牧守者,不可勝數?!盵10]從小說中看,此論并無夸張。曹操一方的人才,不僅濟濟可觀,而且源源不絕,比之吳蜀,有明顯優勢。李卓吾(或托名者)批評《三國志演義》中,每讀至曹操愛將惜才的情節,便禁不住由衷贊嘆:“老瞞每見人才,便思收拾,如徐晃等無一放過,只此便是伯王之本。”“文若(荀彧字?!咦ⅲ┑挠杏嫴撸喜m亦能用之,所以成大業也。”[11]“只一龐德,孟德多方得之,如何不干得成事業!”[12]李卓吾(或托其名者)之所以連連感嘆,是被一幅幅生動形象的畫面激發出來的。在這一系列畫面中,曹操對典韋、許褚披肝瀝膽,典韋、許褚舍生忘死扶救曹操,以及曹操兩祭典韋、三哭郭嘉、痛悼龐德等場景,都令人過目難忘。一部百二十回的巨著,僅有劉備三請諸葛、孫權撫慰周泰等故事,似可差與比肩。
曹操威鎮中原、位極人臣以后,在用人問題上的胸懷,更加廣闊。他考慮問題的著眼點,并不拘泥于一人一將之得失,而在于贏得天下輿論的同情,以吸引一大批真正理解并忠于自己事業的將士。厚遇劉備、不追關羽的故事,就十分生動地展示了這種政治胸襟。
劉備投奔曹操、曹操厚遇劉備的故事,不見于《平話》。這個故事,是據史書有關記載,經過藝術想象,生發而成的。從小說中看,劉備先后兩次投奔曹操,都不過是“勉從虎穴暫棲身”的權宜之計,曹操則自始至終以誠相待,恩禮并加,并允其來去自由。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有此胸襟,真是談何容易。劉備第一次投曹時,曹的謀士就力主翦除劉備,以絕后患,但當即被曹操斷然拒絕。他懂得,“方今正用英雄之際,不可殺一人而失天下人之心”,不可做“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的蠢事。他待劉備“以上賓之禮”,表薦他為豫州牧(見《曹操興兵擊張繡》一節)。不久,劉備再次被呂布所困,失城池,散二弟,陷老小,弄得不勝狼狽,復來投奔曹操。曹操一如既往,熱誠款待。平定呂布后,又引他覲見獻帝,拜左將軍之職,封宜壽亭侯。此時,一班謀臣無不為曹操擔憂,并提醒他說:如今皇帝認劉備為叔,這等局面,恐“于主公無益”。曹操則恢廓大度地回答:“玄德與吾結為昆仲,安能外向耶?”依舊與劉備“出則同輿,坐則同席,美食相分,恩若兄弟”(見《曹孟德許田射鹿》一節;毛本已刪改[13])。曹操煮酒論英雄,劉備學圃搞韜晦之計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個時期。之后,劉備借截擊袁術之機,取得兵權,叛離曹操而去。至此,曹操也不深加追究,他只是笑了笑說:“彼既去矣,若再追,恐成怨矣?!备纱嗔耸麓蠹ㄒ姟蛾P云長襲斬車胄》;毛本已刪)。在那君擇臣、臣亦擇君的動亂年代,曹操寬宏豁達的氣度,怎能不贏得部屬的擁戴和輿論的同情?正如程昱所說:“主公有王霸之才,某等皆不及也。”
曹操禮遇關羽,更是小說中膾炙人口的精美文字,其高潮是為關羽送行。《平話》中關羽離曹營一段,十分粗陋,那里面的曹操是個兇狠怯懦的笨伯。羅貫中對《平話》提供的線索,予以根本改造,他精心構思,細心創作,不僅豐富了情節,重要的是,他把本來貶斥曹操的故事改造為褒揚曹操的故事了。羅貫中是這樣寫的:曹操得知關羽不辭而去的消息。先是“大驚”,但很快鎮定了下來,明智、通達、干凈利落地處理了這一舉世矚目的事件。一是贊賞關羽之行。對關羽的離去,曹的部下皆忿忿然,有的主張追而殺之。曹操力排眾議,再三稱道關羽:“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義士”“來去明白,乃天下之丈夫”“千金不可易其志……此等之人,吾甚敬之”。這些話,既表彰了關羽,又激勵了部屬,十分機敏得體。二是籠絡關羽之心。曹操非但不追誅關羽,而且“輕身”“飛奔前來”,親自為關羽送行。此舉當即得到反響,關羽表示:“久感丞相大恩,微勞不足補報。異日萍水相逢,別當酬之?!保居袆h改)三是成全關羽之志。贈別之后,曹操又三番委派專使,通令沿途關卡不得刁難關羽一行。他何以如此周到?仍在“取信于天下”。嘉靖本于此處引詩評曰:“為愛英雄越古今,三番遣使意何深。應非孟德施奸狡,正是撈籠天下心?!保ㄒ姟对崎L擂鼓斬蔡陽》一節;毛本已刪)
“云長膽大,孟德量大,真都是英雄?!边@是“李卓吾批評三國志”一書的評語。在這個故事中間,羅貫中還特意插入裴松之在《三國志注》中贊揚曹操的一段話:“曹公知公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義。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實曹公之休美?!保疽褎h)[14]
以上是愛將惜才,并準其來去自由的佳話。
曹操“不念舊惡”的故事,在小說中,也屢見不鮮。破袁紹后,發現了“許都及曹軍中諸人”與袁紹“暗通之書”,謀士建議“逐一點對姓名,收而殺之”,曹操卻說:“當紹之強,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于是,“盡將書焚之,遂不再問”[15]。袁譚死后,王修無視曹操禁令,前往哭尸,曹操不僅不怒不惱,反而視王修為“義士”“禮修為上賓”。攻占漢中后,“念張魯封倉庫之心,重重相待,封魯為鎮南將軍?!狈泊朔N種,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都頗得人心,也符合曹操集團的長遠利益。
曹操與部屬相處,還有個十分可貴的作風,即從諫如流。在羅貫中筆下,曹操雖機謀出眾,卻并不剛愎自用。通常情況下,他能博采眾議,以部屬的智慧彌補自己之不足。在小說中,描述曹操聽從勸諫,改變原有決策,進而奪得勝利的文字,達二十余處。官渡之戰相持階段,曹操“軍馬疲乏,糧草缺少”,意欲退軍,又“遲疑未決”“乃作書”,遣人去許昌,向荀彧討教。荀彧回書力主“畫地而守”,待機反攻,“曹操得書大喜,令將士各效勇力守之?!保ㄒ姟恫懿俟俣蓱鹪B》一節)郭嘉才智超人,一直受到曹操器重;他病亡于征途后,曹操在極度悲痛中,仍一絲不茍,虔誠地照他的遺計行動,從而,勿需一兵一卒,至為妥善地解決了遼東問題(見《郭嘉遺計定遼東》一節)。這些故事,具體生動地揭示了主公與部屬之間諧洽無間、肝膽相照的正常關系。
縱觀嘉靖本,曹操斷然拒諫、一意孤行的情狀,并不多見;而聽到勸諫后,便“曰然”“曰善”“大喜”“回嗔作喜”“從之”“赦之”“乃免”“遂罷”等等,卻俯拾皆是。即使對提過錯誤意見的人,他也能予以鼓勵,以保護他們勇于勸諫的熱誠。西擊烏丸凱旋回師后,第一件事,就是“重賞先曾諫(阻)者”,即大力撫慰反對西擊烏丸的人。他說:“孤前乘危遠征,僥幸成功……不可以為法。諸君之諫,萬安之計,是以相賞。后勿難言之?!边@等胸襟氣度,確實是難能可貴的。難怪后人贊嘆說:“以善推人,以惡自與,并謀兼智,其誰不歡然盡心悉力以為之用?”[16]
有人以禰衡為例,證明曹操不識賢愚,氣量狹小,不能容人。曹操是否有氣量狹小的毛???無疑是有的,《三國志》就說過“太祖性忌”。但禰衡的例子,并不足以說明問題。試想,“曹操是個辦事人”[17],他喜歡的自然是能夠對他的事業有益無害的才人壯士。禰衡的表現如何呢?他除了小題大作地“脫了光膀子罵人出風頭”[18]外,還有什么業績?孔融向曹操推薦此人的時候,也不得不事先聲明說,此人“不能容物,出語傷人”“幾番欲薦于丞相,誠恐冒瀆”(毛本已刪),可見,禰衡是慣于無理取鬧的。盡管如此,盡管他當眾侮辱了曹操(而且還頗有點潑皮牛二的味道)’,更侮辱了一班文臣武將[19],曹操也并沒有殺他?!拔何錉I八極,蟻觀一禰衡”(李白《望鸚鵡洲懷禰衡》),李白這兩句詩比較切合曹操當時的心緒。曹操對禰衡輕蔑得很,輕蔑到不屑于殺他的地步。
再如,賞功罰罪、嚴正不茍的法治觀念。
歷史上的曹操,是以獎懲分明著稱的。司馬光說他“勛勞宜賞,不吝千金;無功望施,分毫不與”。這一點,《平話》不曾觸及,小說中卻有逼真的描繪。姑舉數例。
淯水兵敗后,夏侯惇部下乘亂擄掠,受到于禁嚴厲制裁。被制裁者不滿,反誣于禁“造反”。于禁受誣,并不剖白,“分辯事小,退敵事大”,大敵當前,他仍全力整兵堅壘,迎擊張繡,義無反顧。這等襟懷舉止,使曹操大為動容。戰后,當即表彰他說:“淯水之難,吾甚狼狽。將軍在亂中,能整兵討暴堅壘,有不可動之節,雖古之名將,何以加之?!辟n他“金器一對”“封益壽亭侯”;同時,“責夏侯惇治軍不嚴之過”(見《曹操興兵擊張繡》一節)。
博望兵敗后,得知于禁曾提出過較為切實的作戰方針,只是由于夏侯惇一意孤行而致敗。于是,又一次厚賞于禁(見《獻荊州粲說劉琮》一節)。李卓吾讀至此處,又不勝感慨:“戰敗賞人,此等舉動,他人莫及?!盵20]
徐晃挫敗關羽后,曹操重賞三軍,遍觀徐晃所戰之地,“大喜而贊曰”:“孤軍兵三十余年,不能及也?!保疽褎h)“徐晃之功,逾于孫武穰苴矣!”“徐公明真有周亞夫之英風矣!”(見《關云長大戰徐晃》一節)
曹操嘉獎功臣,熱誠慷慨,而懲處違紀者,則毫不容情,親眷子侄亦不例外。愛子曹彰即將率部出征,曹操鄭重告誡他說:“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動有王法,爾可戒之。”堂兄弟曹洪,“年幼躁暴”,不聽勸諫,失掉了戰略要地潼關。“操大怒,喝斬”之。雖經“兩班文武,皆跪”請免,也判了個死緩,“待日后有功準罪,無功誅之”(見《馬超興兵取潼關》一節)。
曹操割發代首的故事,也是他法制觀念的重要體現,以往,常常把它當作玩弄權術的表演而加以否定。在這段描述中,曹操確有故作姿態的舉動,如“掣所佩劍欲刎”之類,但是,故事的主導方面,卻頗有深義。自春秋以來,歷代統治者無不強調“法不加于尊”“刑不上大夫”一類超脫法制的特權,而作為丞相和行軍主帥的曹操,在戰馬受驚,無意中踐踏麥田之后,卻能清醒地意識到:“吾自制法,吾自犯法,何以伏眾乎?”并堅持以割發自懲的方式,來維護法令的尊嚴,致使“萬軍悚然,兆民受?!盵21]。這種執法守法、律己儆百的作風,時至今日,不仍然是難能可貴的嗎?
《三國志演義》中名將如云,治軍有方的佼佼者,也大有人在。但是,在治軍方面,賞功罰罪如此嚴正不茍的人物,也只有曹操、孔明、呂蒙而已。
再如,體恤百姓、惜農以時的民本思想。
曹操采取過一系列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的可引性措施。小說雖然沒有正面描寫曹操這個方面的作為,但不少章節,直接或間接地展現了他保護和重視農業的清明愿望。征張繡時,他號令三軍,不準作踐麥田,不準擄掠百姓,違者“并皆斬首”。此令一出,“凡官軍過麥田,并皆下馬,以手扶麥相遞傳送而過”,沿途百姓無不“望塵遮道而拜,稱頌圣德”(《曹操會兵擊袁術》)。征袁紹時,他重申軍紀:“如有下鄉殺人家雞犬者如殺人罪”,于是“軍民震服”。倉亭大捷后,眾將領一致要求乘勝進兵冀州,熟稔兵法的曹操,否決了將領們這一合乎用兵章法的請求。其理由是“見今禾稼在田”,連續進兵,“枉廢民業”“姑待秋成,取之未晚”。眾將領困惑不解,議論不休。曹操開導他們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若廢民業,縱得空城,有何用哉?”(《曹操倉亭破袁紹》;毛本已刪)正是在民本思想支撐下,圍困冀州時,曹操“教于后軍討糧食”,濟助“在城中受苦”的數萬百姓(毛本已刪);攻克冀州后,便急令宣告:“河北居民,遭兵革之難,盡免今年租賦。”(《曹操引兵取壺關》)
有人說,曹操這一套做法,純系刁買民心,萬不可被他迷惑了眼睛。這種見解,似是而非。曹操本是封建王朝的政治家,他的政治行為,自然談不到“從人民的利益出發”,這是無需時時事事加以說明的。他的嚴明軍紀,惜農以時,體恤民情等等,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更有效地鞏固所得城地,發展自己的實力,維護封建國家的利益?!懊駷榘畋荆竟贪顚帯?,曹操對民和邦的關系,說得何等清楚。他和一切有頭腦的古代政治家一樣,恤民、養民與用民、使民之間的因果關系與互動關系是不言而喻的。從這一角度著眼,說曹操是在刁買民心,無疑是可以的,但實際又是多余的。何況,在羅貫中筆下,“刁買民心”(姑且用這個詞)的頭號專家并非曹操,而是劉備。所不同的是,劉備的“刁買民心”,大都是姿態性的,主要起著造輿論的作用;曹操的“刁買民心”,則大都落實在具體的政策法令上,對安定秩序,呵護生產,當即收效。正如章太炎《魏武帝頌》所說:“務稼穡故民孳殖,煩師旅而人不病”[22]。一個古代政治家,能時時事事察覺人心向背的極端重要,能時時事事記得民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的道理,在擬定政策法令,采取重大決策時,能密切關注平民百姓的情緒,畢竟是明達過人之處。
再如,不畏人言、不憚風險的求實精神。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各路諸侯紛紛崛起。羅貫中的小說,成功地再現了“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欲為公侯”的時代氛圍;再現了曹操“奉天子以從眾望”[23]、吞吐八荒、炙手可熱的氣勢;也再現了以帝后為中心的公卿士大夫集團對曹操猜忌謗議、積毀銷骨這一嚴重局面。有史以來,任何識見超邁的宰相,都難以取得平庸皇帝的充分信賴。一生謹慎的諸葛亮,仍不免遭到劉禪的疑忌,細行不修的曹操,又怎能見容于獻帝?從《白門曹操斬呂布》之后,獻帝和曹操之間的對峙,就日趨尖銳并表面化了。曹操的功績愈大,權勢愈重,王霸之志愈顯,獻帝的疑忌就愈深。對這一局勢,曹操了如指掌,但他不畏人言,不憚風險,無意激流勇退。他在《大宴銅雀臺》一節中,發表了一篇自明心跡的講話,其中雖難免有冠冕堂皇之辭,但主旋律是稱得上磊落坦蕩的。他說:“或有一等人,見孤強盛,任重權高,妄相忖度,言孤有篡逆之心,此言大亂之道也。……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孤所封武平侯之國,實不可也。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害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也。”他是在權衡了于己于國的全部利弊之后,才確定了這種決心。不篡位,也不棄權。不能因為害怕戴上篡逆的惡名而給自己和國家帶來災難。古今有識之士,大都欣賞曹操不畏人言的精神。這一性格特征,同樣沒有被羅貫中埋沒。
綜上所述,嘉靖本中的曹操形象,被作者賦予了多方面的、色彩分明的英雄性格內涵。面對這一系列描述,無論如何,也難以得出“肆意歪曲歷史、肆意丑化曹操”的結論。這樣的《三國志演義》,怎能看作曹操的謗書?這樣的曹操形象,怎能與舊戲舞臺上的粉面奸臣相提并論?
需要強調的是,在上述五個方面的描寫中,作者的主觀思想和作品的客觀思想,基本上是統一的。在這些地方,作者不僅通過生動感人的情節場面,有時還借助“特別地說出來”的方式,抒發對曹操的贊賞之情,如郭嘉、荀彧論曹操的“十勝”“四勝”(毛本刪去“四勝”),王粲譽曹操為“人杰”(毛本已刪),以及若干直抒胸臆、熱情褒揚曹操的詩詞論贊(毛本多已刪)等(參見拙文《三國演義嘉靖本與毛本校讀札記》)。
由此可見,把曹操形象與董卓形象相提并論,是不符合作者旨意的。把曹操形象與袁紹、呂布等形象相提并論(盡管也承認曹操比他們“機智而有才能”),也是不符合作者旨意的。從嘉靖本看,羅貫中筆下的曹操,與諸葛亮、周瑜、劉備、孫權一樣,都是大動亂中涌出的、卓爾不群的地主階級政治家、軍事家的藝術形象。他具有這一階層人物的英雄氣質,同時,由于具體的政治環境、生活經歷和心理素質的不同,又產生了他獨特的性情、風格和行動。當我們習慣地注意到曹操形象中那些常常被人詛咒的成分(對此,下面還要一一論析)的時候,萬萬不可以偏概全,無視這個形象中所包含的令人喜愛的英雄氣質。
種種惡德不屬于“瑣碎的個人欲望”
曹操終歸是封建社會中的英雄人物,他不可避免地帶著特定歷史時期、特定社會階層的印記。這種印記,也被羅貫中活靈活現地描繪了出來。如專權僭越,用法峻急,玩弄權術,虐殺無辜,驕盈自矜等。對這些印記,有必要擯棄各種傳統觀念的束縛,放到具體歷史條件下,客觀地、求實地予以評說,不宜籠統地貼上至壞至惡的標簽了事。
羅貫中生動地再現了曹操的專權僭越,再現了他對皇帝的不恭,對皇權的褻瀆。許田射鹿、封魏公魏王、大宴銅雀臺等引人注目的文字,均夸張地、傳神地描繪了曹操這一側面。對此,究竟如何評價?自南宋以來,平庸昏聵而又欲傳世久遠的當權人物,大都據此忌恨曹操;道學家們則借此侮謾曹操;善良的讀者和平民百姓中聽書看戲的人們,也大都由此而厭惡曹操。仿佛曹操的專權僭越,威脅著一切人似的。其實,這是“君臣父子,定位不易”等綱常倫理思想所制造的混亂。從小說中看,自《遷鑾輿曹操秉政》以后,曹操的權勢欲望的確日漸強烈。他憑著勤王有功,在“奉詔討賊”的凱歌聲中,不斷發展著自己。但是,小說同時告訴人們,曹操的權勢盡管不斷擴大,可它一不危及百姓耕稼,二不曾篡位改元,它損傷的主要是奄奄待斃的劉漢末代王朝的體面。無論漢獻帝們有多少理由不歡喜曹操,平民百姓卻沒有任何必要為他的專權僭越而譴責他。李卓吾是個十分通達的人,他懂得把曹操這種不合綱常倫理的行為,放到一定的歷史環境中加以考察,得出了與世俗觀念截然不同的結論。他認為,曹操的專權,并非決定于個人品質的優劣,而是特定的歷史環境所造成的。他的《強臣論》中說:英君多能臣,而庸君多強臣也,故言強臣必先之以庸君也。“所謂強臣者,正英主之所謂能臣,唯恐其禮待不優者也。”“使老瞞不遭漢獻,豈少一匡之勛歟?設遇龍顏,則三杰矣。”[24]這就是說,有庸君才有強臣,有漢獻帝的無能才有曹操的專權;假如生活在“龍顏”即劉邦崛起的年代,輔佐劉邦那樣的創業之主,曹操便當然是漢初三杰那樣的開國元勛了。這種見解雖則針對歷史上的曹操而言,但用到羅貫中的曹操身上,也比較切合實際。羅貫中雖然不似李卓吾那樣明達,他對曹操的專權也是很不以為然的,但在具體的藝術描寫中,也真實地暴露了獻帝的平庸怯懦,滿朝文武的昏聵無能,從而,在一定意義上說,他再現了“造成”曹操專權僭越的客觀環境。這些,對我們了解那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君臣關系,透視封建世襲制度、封建專制主義的政治弊病,是很有幫助的。
歷史上的曹操,在鎮壓政敵時,手段十分嚴酷。他用法峻急,有犯必戮,甚至因此誤殺錯殺了不少無辜官吏。對他的這一側面,小說作者在收殺董承、伏完、耿紀(韋晃)集團的情節中,表現得極為分明。對此,又當作何評價?可以肯定,無辜官吏的被株連,的確值得同情,曹操幾番鎮壓政敵,都犯了擴大化的錯誤。但是,從有關事件的發生發展中,可以看出,挑起那一場場爭斗的,不是曹操,而是尸位素餐的帝后勢力。曹操對他們的嚴酷無情,是在他們依仗著什么“衣帶詔”之類不斷搞突然襲擊的緊迫形勢下所采取的一種極端措施。曹操在收伏后時,曾痛斥她說:“吾以誠心治天下,汝等反欲害我。我不殺汝,汝必殺我?!边@話,并非強詞奪理?!胺蛱煜聫妵迹軓娙酥畤K身不謀自強,而甘岌岌以死者,固少也?!盵25]曹操為了保全和發展自己,不得不狠狠打擊舐痔固寵的腐敗政治勢力,這也可以說是時勢使之然吧。究其性質,似不應與“徐州屠城”之類嗜殺無辜事件同日而語。
羅貫中筆下的曹操,在政治、軍事斗爭中,的確善于玩弄權術。這一側面,通過詐中風,割發代首、哭袁紹、殺王垕、禮葬關羽首級以及與許攸論糧等故事,淋漓盡致地揭示了出來。在上述故事中,曹操的奸邪詭詐、靈活機變以及由此贏得的功利和成效,都寫得精彩動人。顯而易見,曹操的奸邪詭詐和劉備的虛假偽善一樣,已成為人物性格中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成為“這一個”藝術形象的重要元素之一。小說對曹操這一側面的描述,也大體上符合同名歷史人物的本來風貌。在歷史上,玩弄權術的曹操仍不妨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那么,評價羅貫中的小說時,怎能因為它真實地再現了這一歷史人物玩弄權術的性格元素,就給它安上“誹謗曹操”的罪名?或由此而視之為“陰謀家的藝術載體”?試問,哪個古代大政治家不玩弄權術?哪個杰出的政治家因為玩弄權術而被打入另冊?玩弄權術,是一切統治階層頭面人物(包括偉大的杰出的在內)不可短缺的政治手段。在這一點上,他們之間的差異,只不過是高明與拙劣,顯露與隱晦而已。在羅貫中筆下,僅就玩弄權術說來,諸葛亮就不比曹操遜色。不靠權術,他怎能“三氣周瑜”而贏得荊州?不靠權術,他又怎能誘使劉璋上鉤而奪取益州?有趣的是,誠篤敦厚的劉表和劉璋,不過是歷史的垃圾,而權謀機詐的諸葛亮卻受到歷代讀者的敬重。這充分說明,羅貫中在把握歷史角色中,自知不自知地交替使用兩架天平,道德天平和歷史天平。設計歷史人物,不能不考慮到他對歷史貢獻之大小,而不僅僅是關注抽象的道德情操之優劣。在評價歷史小說中同樣杰出的歷史人物形象時,應當使用歷史天平道德天平并重的同一把尺子才是。
簡言之,曹操的專權僭越、用法峻急、玩弄權術等“惡德”,都不宜視之為與生俱來的純粹的“瑣碎的個人欲望”,而主要是從他們所處的時代潮流中得來的。這些描述,對我們了解統治階層內部各派政治力量之間的較量,認識這種較量的特點和規律,無疑是十分有益的。
然而,這是就其客觀價值而言。在作者主觀思想上,卻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由于時代的限制和主流文化的影響,作者對自己所描寫的這些極其復雜的社會現象,不會(也不應苛求他)作出完全正確的解釋。在上述三個方面,作者的主觀思想和作品的客觀思想之間,存在著較多沖撞與糾結。正因為如此,人們往往容易接受作者主觀情緒的感染(這是感性的,強烈的),而忽略了藝術畫面所提供的客觀認識價值(這是理性的,冷靜的)。馬克思說:“把某個作家實際上提供的東西和只是他自己認為提供的東西區別開來,是十分必要的?!盵26]我們尊重作者在特定歷史環境中產生的不無偏見的思想感情,但是,卻力爭不要被它所左右,模糊了我們今日評價曹操形象的客觀準則。
關于虐殺無辜。羅貫中不僅客觀地描寫了他所不理解的東西,即曹操性格中那些復雜的側面,而且深刻地揭示了曹操這一類政治人物固有的、真正的歷史局限和性情局限。虐殺無辜之罪,正是這類局限中最陰暗的一面。
羅貫中借助曹操這一藝術形象,嚴正地暴露并鞭撻了地主階級英雄們的殘忍性格。歷史上的曹操,的確殺人較多。他在打天下、坐天下(最后封魏王)的三十余年中,不應殺而誤殺或明知錯誤而故殺的無辜之人,為數不少。對此,即使尊崇曹操的史書,也從不諱飾。在小說中,最易激起讀者義憤的幾個情節,即徐州屠城,華佗被害,近侍被殺,荀彧被逼自戕以及借王垕之頭穩定軍心等,都有一定史料為依據,作者的藝術加工,也大體合乎情理,基本上不違背這一類政治人物謀功逐利、不計手段的社會屬性。羅貫中稍事夸張地描寫了曹操性格中的這一陰暗面,不應看作什么“肆意丑化”或“歪曲”。
關于驕盈自矜。羅貫中確曾借助曹操形象,無情地揭示出古代政治家志得意滿、驕盈致敗的歷史教訓。曹操雖是杰出的軍事家,但并不是什么百戰百勝的靈將。據史書記載,他也打過不少敗仗,有些敗仗,是驕盈輕敵的必然惡果。小說中有關曹操吃敗仗的描寫,雖有較多的藝術夸張,但基本史實全然不錯。比如赤壁之戰,曹操的慘敗確屬歷史事實,小說的藝術虛構和夸張,正是在基本史實基礎上進行的,并非子虛烏有。在羅貫中筆下,曹操的八十三萬大軍竟然被周瑜的三萬人馬所擊潰,這樣寫,總體看去,并不給人以荒謬的感覺。小說告訴人們,曹軍的慘敗固然與水土不服、不慣水戰有關,但最根本的,是曹操在主觀指揮上產生了不可原諒的錯誤。他在連續挫敗北方群雄以后,是何等躊躇滿志,頭腦發熱,自我膨脹,以致對形勢的分析,對敵我力量的估計,都產生了錯覺。赤壁之戰中的曹操,倒真有點近乎當年官渡之戰中的袁紹,驕盈自矜,恃強輕敵,盲目樂觀;而他的對手周瑜,卻生氣勃勃,雄姿英發,才華橫溢,恰似官渡之戰中的曹操。這種思想風貌的蛻變,正是曹操赤壁慘敗的最根本原因,也是最寶貴的歷史教訓。
類似的錯誤,還表現在慢待張松這一重要事件上。嘉靖本中的曹操形象,本以知人善察見長,可是,當他虎踞中原、威懾天下以后,前期那種跣足迎寒士、執手話軍機的作風,不見了。劉璋的謀士張松,原有棄璋投曹、奉獻西川之意。當他懷揣西川要圖,千里迢迢求見曹操的時候,曹操一反常態,竟然以貌取人,待他異常驕橫侮慢。結果,擯友為敵,把送上門的西川白白丟給了劉奮。這件事,史書中也有記載。對曹操這一弱點,東晉的習鑿齒曾有精當評論:“昔齊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國,曹操暫自驕伐而天下三分。皆勤之于數十年之內而棄之于俯仰之頃,豈不惜乎?”[27]三國鼎立的形成,受諸多因素制約,當然不是曹操“暫自驕伐”所可以導致的。盡管如此,習氏的批評,至今,仍有發人深省、耐人尋味之處。
以上兩個方面,又從不同角度,補充了曹操這一藝術形象,使之更加充實、豐滿,更加真切可信。今日的新編歷史劇、歷史小說,在謳歌歷史上的英雄人物的時候,不是也不應當全然回避他們固有的、不可擺脫的歷史局限、階層局限和性格局限嗎?
以上五個側面,極大地豐富了曹操形象。它使嘉靖本中的曹操,成為一個性格極其復雜的、帶著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歷史印痕的、杰出的地主階級政治家軍事家的藝術典型。
兼收并蓄,抑揚參半的狀態
毋庸諱言,嘉靖本中的曹操形象,與諸葛亮形象相比較,還比較粗糙,還保留著一些毛坯子的痕跡。透過這些痕跡,可以清晰地觀察到羅貫中創作思想的矛盾。
首先,有的情節,破壞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統一,違背了人物性格發展的內在邏輯。最突出的例子是殺呂伯奢。這一情節,是作者捕風捉影,憑想象虛構出來的[28]。虛構故事,本是歷史小說習以為常、近情合理的藝術手段;孤立地看,這個故事也的確十分精彩。然而,從全局看,殺呂伯奢的事件(指的是虛構呂伯奢其人,并讓曹操恩將仇報,將他殺死一事),并不是在那一特定境遇中必定要發生的,也不是曹操性格發展邏輯的必然,可以說,是強加于他的外在行動。試想,在曹操奮勇刺卓和會盟討卓之間,硬是安插這個恩將仇報的故事,是何等地不協調。它像贅瘤一樣,附著在曹操形象上面,絲毫也溶化不進他此時此刻的性格中去。由于在小說開始不久,就出現了這個情節,此后,曹操形象中不斷增加的那些璀璨奪目的成分,似乎都因此而顯得黯然無光了。這個情節,對讀者的感情影響極大,夸張點說,它簡直起了一丑遮百俊的作用。它不僅損傷了歷史人物,也損傷了藝術形象本身(參見拙文《關于〈三國志演義〉的研究方法》第一部分“‘從熊貓是熊談起’中評析‘殺呂伯奢’”故事的文字)。
其次,作者還依據裴注、《后漢書》和其他軼聞逸事中的線索,塞進了左慈戲曹操、老梨樹罵曹操以及馬騰伏后的陰魂現形索命等荒誕不經的文字。這類文字用簡單、拙劣、粗俗的筆法,進行封建綱常倫理的說教,無論就思想傾向或就藝術手法而言,都是《三國志演義》的敗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嘉靖本曹操形象的幾個主要側面,沒有天衣無縫地、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它們之間,存在著平分秋色,相互游離的現象。這種狀況,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曹操形象的藝術魅力。換句話說,嘉靖本中的曹操,盡管已跳出“類型化”窠臼,告別了單一型模式,并開創性地構成一個矛盾型性格框架,卻不那么圓熟,不那么精致,不那么天然渾成。它留下某些毛坯子痕跡。一方面是人物性格內涵的空前深邃,一方面是藝術或技術處理的較為粗疏,兩者之間呈現出一種不盡平衡、不盡協調狀態。這是很可惜的。
凡此種種,或許是任何一位14世紀小說家都難以超越的局限,但同時也告訴我們,羅貫中完成曹操形象的過程中,其創作思想的確存在著難以解決的矛盾。一方面,他極其自然地接受了南宋以來占統治地位的“尊劉抑曹”思潮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又鄭重地參閱了《三國志》及魏晉以后各個時代、各家各派對曹操的描述與評論,從而,使他的曹操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種兼收并蓄、抑揚參半的獨特面貌。當曹操與董卓、二袁、呂布、張繡、李傕、郭汜等大小軍閥發生沖突的時候,作者的同情顯然在曹操一方;而當曹操與獻帝、劉備(他們其實并非同類)發生沖突的時候,作者的同情便轉向獻帝、劉備一方了。這種搖擺不定的傾向性,從嘉靖本中看得十分清楚。魯迅在研究了嘉靖本之后,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凡首尾九十七年(184-280)事實,皆排比陳壽〈三國志〉及裴松之注,間亦采平話,又加推演而作之;論斷頗取陳、裴及習鑿齒孫盛語?!盵29]這段話,對羅貫中所用材料及創作思想的蕪雜性,作了精辟的概括。
眾所周知,《三國志》、裴注、《平話》對三國人物的態度很不相同,陳、裴、習、孫諸人的歷史觀點也大相徑庭。陳壽《三國志》是把曹魏視作正統的,即后人所說的“帝魏寇蜀”派,雖然他對吳蜀也較客觀公允。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時,“上搜舊聞,旁摭遺逸”,務求周悉,他是一位搜集保全史料的專家。至于習鑿齒和孫盛,則是旗幟鮮明的“尊劉抑曹”派人物。顯而易見,他們提供的史料,肯定是眾說紛紜,他們的論斷,也必然多有觀點相悖之處。對此,羅貫中竟然一一兼收并蓄了。換言之,在浩如煙海的史料面前,他審慎,矛盾,舉棋不定,他在尊曹和抑曹兩派之間徘徊。這種矛盾態度,貫穿于曹操形象的始終。下面,補舉兩例,以資說明。
先看曹操第一次出場。曹操第一次出場,安排得十分“隆重”。作者用不同筆法,從不同角度,反復介紹這一重要角色。而這一層層介紹,卻自相矛盾,沒有和諧地統一在一起。
開頭的評語,贊嘆他是“一位好英雄”“膽量過人,機謀出眾”“用兵仿佛孫吳,胸中熟諳韜略”,但同時,又把他與齊桓、晉文、趙高、王莽(他們也并非一類人)類比,說什么“笑齊桓晉文無匡扶之才,論趙高王莽少縱橫之策”(毛本已刪)。
介紹曹操家世時,強調指出他“乃漢相曹參二十四代孫”,其曾祖曹節“仁慈寬厚”(并插入了曹參善待鄰人的佳話),其父曹嵩“忠孝純雅”等(毛本已刪)。如此介紹家世,顯然是龍生龍、鳳生鳳的意思,絕非明揚暗抑筆法。
接下去,插敘一則曹操少年時代詐中風的故事,以證明他“自幼便奸”;接著,又轉引橋玄、何颙、許劭對曹操的評議,其中,橋、何的評議旨在贊賞,許劭的評議則重在貶斥。
最后,又追敘曹操青年時期仗義執法、忤犯豪貴的事跡,又是對曹操的褒揚(見《劉玄德斬寇立功》)。
這種羅列材料,無所適從的態度,在曹操死后的詩詞論贊中,表露得尤為分明。曹操死后,作者首先引用三段熱情洋溢的詩文,評說他的非凡才智和畢生功績:
詩曰:“雄哉魏太祖,天下掃狼煙。動靜皆存智,高低善用賢。長驅百萬眾,親注十三篇。豪杰同時起,誰人敢贈鞭?”(毛本已刪)這顯然是曹操的贊歌,咀嚼不出任何抑曹的味道。
其論贊曰:“操知人善察,難眩以偽。識拔奇才,不拘微賤,隨能任使,皆獲其用。與敵對陣,意思安閑,如不欲戰,然及決機乘勝,氣勢盈溢。勛勞宜賞,不吝千金;無功望施,分毫不與。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對之流涕,然終無所赦。雅性節儉,不好華麗。故能芟刈群雄,幾平海內。”[30]如此全面周嚴、簡明精當的論贊,在整部小說中十分少見(毛本已刪)。此外,全文轉錄了《三國志·武帝紀》的“總評”,其結語是:“(太祖)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保疽褎h)古代史學家對曹操的贊許,莫過于陳壽和司馬光,羅貫中在小說中一字不易地采納了他們的論斷。
然而,對曹操的論定,并未到此結束。在陳壽的“總評”之后,則羅列了“前賢”“宋人”的貶曹詩。其一曰:“殺人虛墮淚,對客強迫歡。遇酒時時飲,兵書夜夜觀。秉圭升玉輦,帶劍上金鑾。歷數奸雄者,誰如曹阿瞞?”其二曰:“堪嘆當年曹孟德,欺君罔上忌多才。昆吾直上金鑾殿,蔓草空余銅雀臺。鄴土應難遮丑惡,漳河常是助悲哀。臨風感慨還嗟嘆,向日英雄安在哉?”(見《魏太子曹丕秉政》;毛本改為《鄴中歌》)這等詩作,雖不足以與司馬光、陳壽的贊語相抗衡,卻足以說明,羅貫中在創作的全過程中,對曹操形象,始終持亦褒亦貶、既抑且揚的態度。
羅貫中何以如此莫衷一是?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歷史上的曹操,本是一種十分復雜的社會現象,其自身就充滿著矛盾。由于歷史條件和其他種種主客觀限制,任何一個古代作家,都難以透過那些相互矛盾的現象,精當地把握再現與表現這一復雜人物的“度”。二、復雜的社會現象,復雜的歷史人物,總要引起人們的爭議,而曹操尤甚。他的歷史功罪,被爭議了千有余年。他受尊崇的年代,有人辱罵他;被辱罵的年代,也有人尊崇他,民族矛盾尖銳激化的金元時期也無例外(參見陳登原《國史舊聞》第一分冊,卷十七)。這種狀況,自然不能不影響羅貫中對這一性格的思索。三、羅貫中和大多數古代作家一樣,其世界觀也充滿了矛盾。他的政治觀念、歷史觀念、倫理觀念中,先進與保守、清新與陳腐的東西,往往交織在一起。這些矛盾必然制約著他對曹操這一客觀事物的態度,并反映到塑造曹操形象的各個環節中來(素材的選擇,情節的安排,環境氣氛的渲染,人物性格的刻劃等)。
從嘉靖本的曹操形象中,我們不是實實在在地看到了羅貫中創作思想的大雜燴狀態了嗎?不是既看到了他的卓越與深刻,也看到了他的平凡與淺浮嗎?
1979年夏改定
(原載《文學評論》198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