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四
- 群山之外
- 多瑙河畔
- 4250字
- 2020-03-07 14:07:20
隨著身邊的黑暗迅速褪去,他的意識逐漸清晰了,那些將他籠罩的黑也煙旋轉著從他視線里淡出。
千栩琳睜開眼,感覺神情有點恍惚。
自己現在是在哪?
眼前的景物既不是黑暗的意識漩渦,也不是湖面和群山,而是熟悉的、華麗的神殿地磚。
千栩琳發覺自己正趴在地面上。他定了定神,撐起身子,環顧一周:自己在一間裝飾華美的房間里,天花板上懸掛著擺放了燭臺的水晶燈,墻壁上雕刻著鎏金枝形花紋,地板正中央的地毯上繡著華美的《創世史詩》。四周的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書桌和床榻上一塵不染,書架上的書卷也按照字母順序堆疊著。這幅場景在千栩琳的記憶里無比熟悉,但他現在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這是在夢里嗎?是那片黑暗的意識的造物?還是自己的意識無意中創造的場景?
他帶著這些疑惑慢慢走到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拉開窗簾,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讓他低聲驚呼:
窗外,是希澤圣域。
這一直是千栩琳記憶中希澤圣域的樣子。透過面前寬闊的窗戶,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覽無余,在遠方一片被刻意設計得低矮的建筑物間,高聳入云的祭壇頂天立地地矗立在城市正中央——那就是讓千栩琳為之神往的中央祭壇,是世間最神圣的地方、是所有神明的子民的朝拜之地。在他的記憶里,他只去過那里兩次:一次是去參加十年一次的祭典大會,另一次則是自己成為祭司的授職禮。這兩件人生中的大事都沒有在千栩琳的記憶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但當他現在直面這宏偉壯觀的祭壇時,這些曾經的往事都在瞬間重新在他腦海中浮現。
他依稀記得,自己曾在眾人的仰慕中穿過人山人海、跪在祭壇的圓形地板中央,身披禮服、手持權杖,在圍成一圈的侍衛中閉目祈禱、聆聽冥冥中的神諭——這是他的授職禮。當他站在祭壇中央,高聲向神明許下誓言、將自己的靈魂獻給神明時,從自己身邊降下如綢緞般的金光,帶著神明的庇護和賜福降臨。從那一刻起,他獲得了永恒的生命。
但是,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正想著,一陣腳步聲在他身后響起。千栩琳連忙扭頭看去,驚愕地發現眼前的人竟然是他曾經侍奉的祭司:魯伊特。
魯伊特穿著祭司服,身上披掛著華麗的金飾,手中拿著他的權杖。他留著千栩琳記憶中的黑色短發,齊眉的劉海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他佩戴的發帶上的紅寶石,而在魯伊特年少老成的臉上也依然帶著千栩琳記憶中的、讓人心生踏實和安全感的微笑。
魯伊特抬起頭看著千栩琳,淡淡一笑。
“祭……祭司大人?”千栩琳驚訝地說著,一邊本能地跪下,卻被快步上前的魯伊特扶住了。
“別跪,你也是祭司,沒必要對我行禮。”
伊魯特頓了頓,見千栩琳吃驚地愣在原地,便繼續說到:
“真是好久不見,千栩琳,你看看你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樣了啊?”
魯伊特的聲音沉穩有力,卻字字如同重錘般砸在千栩琳心里,震得他呆呆地杵在原地。
“祭司大人,真的是您?”千栩琳用無法抑制的、顫抖的聲音道。此刻,他的腦袋里什么東西在嗡嗡作響,情緒的激蕩幾乎讓他失去了理智和判斷力。此時,他不再懷疑自己是否在夢里了——現在他無比希望自己在夢里,在一個不會醒來的夢里。
魯伊特點了點頭,目光與千栩琳自然的相接。
瞬間,就在千栩琳的目光與魯伊特相接的一剎那,那些發生在幾千年前、他與魯伊特之間的往事都如圖潮水般涌來。此刻,他內心深處那隱藏在塵埃中的心弦被徹底撥動,他那干涸的內心在這記憶的潮水中被沖垮了他在這幾千年里為自己構建的每一道防線,沖垮了他所有掩飾和偽裝,一路涌入他的心房。在這股潮水中,他被撕去了因歲月流逝而筑起的外殼,被曝露出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時間就像一把銼刀,把他的內心磨得鮮血淋漓,而現在他的傷口被再次無情觸動,這直擊了他最脆弱的軟肋。痛苦,彷徨,迷茫,疑惑在一瞬間將他包圍,令他難以招架。
他最終還是跪了下來。
魯伊特笑著在他面前蹲下,用溫暖的手掌摸了摸千栩琳的臉,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千栩琳心里最后的防線被摧垮了。他再也無法緊咬嘴唇來抑制內心情感的噴涌。他撲進魯伊特懷里,終于哭出了聲。
“祭司大人,為什么?七千年了,為什么這么久……”他難以抑制著哭訴。“我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再次見到您?這七千年……都是您設計的嗎?”
“哦,已經七千年了……這很久嗎?”魯伊特在思索了一陣后反問道。“且不說為什么你會來到這里、為什么會見到我;七千年,可能意味著滄海桑田,但是對于一個內心堅定而虔誠的人來說,再長的時間都不可能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跡。”
看著千栩琳臉上的淚痕,魯伊特擦了擦他的臉,繼續說:
“千栩琳,我知道,你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祭司,而且你又不得不離開希澤圣域去往荒無人煙的世界盡頭,在你心里難免會產生困惑和迷惘。但是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不僅僅是出于對你自身安全的考慮。希澤圣域里已經容不下你,而我們需要的恰恰是你這樣的人。你的內心善良正直,感情真摯純粹,不論放在什么時候都是當祭司的不二人選……但遺憾的是,我們沒法把你培養得更出色。”
千栩琳無法抑制地撲在魯伊特懷里號啕大哭。他的哭并不是傷感,而是單純的因為感情的沖擊而流淚。他感覺到久違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在臉上流淌,打濕了魯伊特的發梢和祭司服的衣襟,在他嘴里留下淡淡的微咸。
面對情感正磅礴發泄的千栩琳,魯伊特也只好放下權杖騰出手來安慰他,摟著他的肩將他摟入懷中。
過了很久,千栩琳才從情緒的激蕩中緩過來。他的腦海里仍然在浮現他和魯伊特的往事,但魯伊特的話卻像早就刻在他腦海中一般讓他清晰地銘記了每一個字。過了很久,意識到自己失態的千栩琳終于止住了淚水,隨著魯伊特從地上站起來。
魯伊特嘆了口氣。“唉,也許我說的有點多。”
魯伊特轉身走到窗前,示意千栩琳跟上他的步伐。他凝視了窗外的街道和遠處的祭壇幾秒,隨后轉過身,向千栩琳身后的房間揮了揮手,道:
“千栩琳,你還記得這間房子嗎?”
千栩琳搖了搖頭。
“這是你在希澤圣域擔任祭司時你的寢室。這間房子與你只相處了不到一星期,你就離開了這里,離開了希澤圣域。”
千栩琳灼熱混亂的大腦里在這時才涌現了一些破碎的記憶。他想起來了,這確實是他的房間,在這里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焦灼、最忐忑、最痛苦的時間。他手指顫抖著拿起書桌上的羽毛筆,憑著記憶從書架上抽出一卷莎草紙書卷,在手上輕輕攤開。書卷上是空白的,但在紙面中心有一個塊醒目的墨跡——這讓他想起來自己曾經坐在這里、徹夜提筆難眠。
“祭司大人,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千栩琳擦干了臉上的淚痕,問到。
“哦?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事。”魯伊特道。“不過既然你先開口了,那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因為你想來到這里。你來見我,肯定是心里有什么東西想得到解決,對嗎?”
千栩琳思索了片刻:“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里有這片湖。”
“這片湖?”魯伊特臉上的表情有點困惑。
“哦,就是…在我的神殿門口有一片湖,它在我的夢里出現過。但是在那個夢境里我還夢到——”
“別把夢境對我說出來,千栩琳。”魯伊特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同時在他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如果你的夢被你說出來,那它就失去它的意義了——夢境是屬于你自己的東西,它是你心里最深處所渴望的或即將被忘卻的事物。”
“祭司大人,‘即將被忘卻的’是什么意思?”
魯伊特閉著眼搖了搖頭。“說出來,對你沒有好處。我只能提醒你到這了。”
千栩琳心里已經亂成一團。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片刻后,魯伊特伸手指了指遠方的祭壇。
“千栩琳,此時此刻,在那個祭壇里,正在進行你的授職禮。而你那位助祭,此時正在街道的另一頭的一條船上打雜工。”
“您是說……洛彌婭?”
魯伊特聳聳肩。“別不好意思,千栩琳,你選的人沒有錯,只是從某種角度看,我覺得她和你不是很搭配。”
“您的意思是……”
“哦,哦,別想太多。”魯伊特笑了笑,拍了拍千栩琳的肩。“我想你也感受到了,她腦袋里想的東西可比你少得多,她的生活節奏也明顯比你快,對嗎?”
“嗯。”
“這不是什么壞事,千栩琳。但是如果你不把這種差異利用好,那它就會成為阻礙你前進的桎梏。至少,在我看來,洛彌婭是個非常不錯的姑娘,她很適合擔任助祭,甚至比你更適合擔任祭司。”
千栩琳扭頭看向魯伊特。
看到千栩琳臉上困惑的表情,魯伊特狡黠地微微一笑。“哈,千栩琳,你該不會又過度理解我的意思了吧?”
“不……我沒有,祭司大人。”
“我的意思是,雖然你和洛彌婭在信仰的虔誠和堅定程度上無可挑剔,但洛彌婭的內心比你更單純。不過在這里我不得不說,她之所以能夠拋開所有的顧慮去生活,實際上與你也息息相關。”
“與我?”
“當然!千栩琳,很多時候,你需要一個載體來寄托你的情感,需要一個對象來傾訴你心中的苦悶,有的時候甚至需要一個對象來發泄你過分的精力……這正是洛彌婭擁有而你所缺少的。”
“千栩琳,哪怕你是祭司——就像我一樣,但在萬人敬仰的背后卻還是難以逃避人最基礎的情感需求——這和你是否禁欲無關,這單純是指你需要一個能值得你托付你情感的載體。你知道我們判定一個人是否死亡的標準是什么嗎?那就是他的精神是否已經失去了寄托。可能時間的流逝讓你迷失了自己,但是只要你內心最純正質樸的情感和初心還沒有改變,你就永遠會真實地活在世界上。”
說罷,魯伊特嘆了口氣,踱步返回房間中心。
“我又說多了,千栩琳。”
如果說在千栩琳剛才的心里是平靜的微波,那此時他的內心就是洶涌的波濤。魯伊特的話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雖然并沒有直接給他指明方向但已經為他掃明了前方的陰霾。
但他心中還有一個問題沒得到解決。
“祭司大人,”千栩琳斟酌良久后開口。“我現在為什么會見到你?”
魯伊特似乎被問住了。他想了想,隨后平靜地開口:
“身為祭司,萬物就是我意識的寄托。不論是山川還是河流,不論是草木還是鳥獸,只要希澤圣域還在、中央祭壇還在,我們的意識就永遠不會從世間消散。”
千栩琳的內心瞬間翻涌起驚濤駭浪。他語無倫次地說:
“祭司大人,希澤圣域……還在?”
魯伊特看著他,笑了笑。“我可沒直接這么說!希澤圣域的存在取決于你是否仍然認為它存在。就像我剛才說的,七千年,雖然世界已經滄海桑田;但就像黑暗永遠伴隨著光明一樣,塵世間的的很多東西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
“祭司大人,那我那個夢……”
“那是你需要自己去追尋的東西。我不知道,更沒興趣知道。但是,我希望你能記住我剛才說的話——你需要去尋找一個屬于你的、能值得你托付你心中最純潔質樸的情感的地方。”
千栩琳點了點頭。“我記住了,祭司大人。”
“那就好。”魯伊特說著向門口走去。“千栩琳,你應當記住:你能成為祭司,是我最希望看到、也是最驕傲的一件事。”
說罷,魯伊特頭也不回地推開房間的大門走了出去。千栩琳急忙追上去,卻只聽耳邊傳來了魯伊特那低沉、遙遠的聲音:
“千栩琳,也許對你而言,世界沒有變,但在群山之外,已是滄海桑田。”
還沒等千栩琳開口,剎那間,世界崩塌了。冰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千栩琳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