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娃
我承認,直到小學畢業,我還偷偷玩娃娃。娃娃是我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自己用破棉布襯衫碎料縫制的。當時一共做了三個:用白、藍布做的一高一矮兩個比例均衡,以原子筆涂畫的面目也顯得清秀端莊。也由于用料色彩單純,這兩個娃娃顯得比較“正派”——至少多年以來,在我的回憶中一徑是如此——然而我卻不常“跟它們玩兒”。“跟我玩兒”得比較多的是個圓圓臉、大扁頭、嘴歪眼斜的家伙,這家伙是用深淺米黃格子布和綠白格子布做成的,還有個名字,叫“歪頭”。
每當我覺得想玩兒娃娃、又怕把心愛的手工藝品弄臟了的時候,就會把“歪頭”提拎出抽屜來擺布擺布。時日稍久,感覺上“歪頭”竟然是我唯一擁有的娃娃了。這娃娃始終是我的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很可能一直到初中三年級舉家搬遷,“歪頭”才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如果有人問我對于搬家有什么體會,我能想到的第一個答案就是:搬家幫助人冷血拋棄日后會后悔失去的珍貴事物。我近乎刻意地把“歪頭”留在舊家的垃圾堆里,甚至完全忘了另外還有兩個曾經受到妥善保存的娃娃。那時我一定以為自己實在長大了,或者急著說服自己應該長大了。
我在跟張容和張宜解說“娃”這個字奇特的“年齡屬性”的時候,竟然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歪頭”。
可以推測得知,在漢代,大約是最初使用“娃”這個字的時候,它的意思是“美女”,換言之,是形容成熟的女人。《漢書·揚雄傳》引揚雄所寫的《反離騷》:“資娵〔jū〕娃之珍髢〔dí〕兮,鬻〔yù〕九戎而索賴。”大約是最早的例子。到了唐人、宋人的筆下,這個字所顯示的女子年齡明顯地變小了,很多詩詞里所呈現的“娃”是少女、小姑娘的代稱。再過幾百年,至于元、明以下的“娃”字常常隨北方地方語之意以應用、流傳,“娃”字的年齡降得更低,大約非指兒童、小孩子不可了。到了今天的俗語之中,除了親昵的小名兒,“娃”字則往往多用于嬰幼兒。
“原來娃娃不是小孩子。”我說,“這個字是從大人長、長、長、長回小孩子的。”
字義的叢集性很明顯,好像每個字都會向大量使用之處傾斜,越是大量使用,越是限縮了意義的向度,我臨時用Google搜尋比對,發現“娃娃”一詞有兩千零一百萬筆資料,“嬌娃”有一百零三萬筆,“淫娃”也有二十萬一千筆,“巧娃”有六千二百四十筆,“鄰娃”只有一千七百三十筆。至于“娵娃”呢?僅存一百四十八筆。
觀察字義的叢集現象會讓我們漸漸有能力揭露文字的死亡過程——這個死亡過程也恰恰顯影了我們拋棄某一語符的時候內心共同的深切渴望。
那些大聲疾呼漢語文化沒落,或是有鑒于國人普遍中文競爭力變差而憂心忡忡的人士要知道:不是只有那些晦澀、深奧的字句在孤寂中死亡,即使是尋常令人覺得熟眉熟眼的字,往往也在人們“妥善保存而不提拎出來擺布”的情況之下一分一寸地死去。殘存而賴活的意義,使用者也往往只能任由其互相覆蓋、滲透以及刻意誤用的渲染。
我跟女兒說“我一直喜歡玩娃娃”的時候是誠實的,意思就是說我從小到大一直喜歡玩布娃娃。但是這樣一句話,如果搬到公共領域張掛,還真不知道會被如何鉆析破解呢!
“那你蠻幼稚的。”兒子在一旁插嘴。
“你簡直太幼稚了。”女兒接著說,“像我都已經不玩別的娃娃了,我只玩蔡佳佳,其他的都不玩——我退休了。”
送給孩子的字

[篆書]
娃,圜深目皃,或曰吳楚之閑謂好曰娃。——《說文解字》
原來娃娃不是小孩子。這個字是從大人長、長、長、長回小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