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
- 白謙慎
- 9字
- 2020-04-14 10:49:20
上篇 文物市場與收藏
一、導(dǎo)言:收藏史研究的文獻問題
*請讀者注意:本書用阿拉伯數(shù)字表達的年份,只是中西大致對應(yīng)的年份,有時中歷的歲尾應(yīng)是西歷下一年的年初,但為方便起見,本書仍以通常的中西對應(yīng)年份系之,而不系于西歷的下一年。書中用中文書寫的月份,皆農(nóng)歷月份,故不用阿拉伯數(shù)字。還請讀者注意,只有乾嘉時期及以后的歷史人物,本書才列出他們的生卒年。
在近十余年的中國藝術(shù)史研究中,收藏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研究成果也格外豐碩。僅以對明代中晚期的大收藏家項元汴的研究為例,近十年中,研究成果激增,出現(xiàn)數(shù)部專著。此外,其他的知名收藏家諸如豐坊、華夏、李日華、孫承澤、曹溶、梁清標、周亮工、宋犖、高士奇、安岐等,也都有專門的研究。上述這些書畫史上的著名收藏家學(xué)者們都耳熟能詳,除此之外,一些在過去被忽略的收藏家如清初的王鐸、王永寧、張應(yīng)甲等,也隨著研究的不斷拓展和深入,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關(guān)注。
但是,在收藏史的著作中,學(xué)者們較少涉及文物市場的研究。這當然是文獻缺乏所致。研究晚清的收藏活動,如涉及文物市場,依然很有挑戰(zhàn)性,因為它不可回避藝術(shù)品的價格。但是在中國古代文人的正式著作中,很少提到藝術(shù)品的價格。晚清以前,雖然也有一些收藏家(如項元汴)記錄下他們購買書畫和古器物的價格,但今天能見到的這類記載少而零散,難以依據(jù)它們構(gòu)成有效的論述。收藏家們很可能有記錄購買古董的賬目,但這些賬目未必能保存下來。相對幸運的是,晚清文人喜歡寫日記,現(xiàn)在還能讀到數(shù)量可觀的晚清日記,其中有一些關(guān)于藝術(shù)品價格的記錄。由于年代還不太久遠,仍有許多晚清文人的信札存世,其中也有涉及藝術(shù)品交易的內(nèi)容。但是,這類記載通常十分簡略,如“某某山水軸,三十金”。我們并不知道所談作品的尺幅,加上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沒有實物或圖片,我們無法判斷藝術(shù)品的品質(zhì),對價格和藝術(shù)品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就不甚了了。如果我們希望找出藝術(shù)品價格變動的一些規(guī)律,最理想的做法就是追蹤同一件藝術(shù)品在不同時期的賣價,而要做到這點非常不容易,因為能夠根據(jù)書畫上的題跋和文獻記錄追蹤的例子極少。
存世文獻還存在著一個不平衡現(xiàn)象。那些提及藝術(shù)品價格的信札,如果出自名人之手,保存下來的幾率大,否則不然。如晚清官員吳大澂(1835—1902)寫給蘇州文物商徐熙(翰卿)、陜西文物商楊秉信(實齋,約1831—1909年后)、山東文物商裴儀卿的部分信札保留下來了,但是這些文物商寫給他的信札卻佚失了。文物商們在當時肯定有自己的賬簿,但也沒有保存下來。
類似的情況也存在于不同的收藏群體中。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運動以后,上海成為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那里居住著數(shù)量相當可觀的收藏家。可是,今天我們很難見到19世紀下半葉上海收藏家的記錄。這大概是因為上海收藏家多為買辦和商人,不是官員和文人。這也是本篇研究官員收藏活動的原因之一:官員們留下了比較多的文獻資料。
文物市場還具有一般商品市場所不具備的特殊性。文物通常不可批量生產(chǎn)(錢幣、陶瓷等情況有所不同),書畫更是如此,除去贗品,文物商所賣的應(yīng)該都是獨一無二的原作(碑拓的情況稍微不同,但也不是簡單的復(fù)制品),文物商開價,差別可以非常大。吳大澂在致王懿榮(廉生,1845—1900)的信中說,山東濰縣的王石經(jīng)(西泉,1833—1918)曾經(jīng)給他看過一些古董,開價比他人高出許多。注1會賣東西的文物商,能把價格賣得高些。有時,同樣一件東西,張三賣給李四可能和王五賣給孫六的價格會差很多。文物商的能力、買家的知識結(jié)構(gòu)、賣家對自己藏品的理解程度及經(jīng)濟境況(是否急于售出),都會對最終的成交價有所影響。1874年六月十九日,顧文彬在致兒子顧承的信中說:“新得明人字幅,每幅只兩元,此等便宜貨不能援以為例。”連顧文彬也認為如此低的價格并不能反映市場的一般行情。所以,有時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成交價之間的巨大差別并不能比較準確地反映出市場的規(guī)律。
注1 “王西泉來此三日矣。挾古鉨古布各數(shù)十,皆索重值。固可愛,價則相去太遠,恐不能成。渠不知甘丹大陰畿氏等大布,敝處已得三四十(價極廉),尚欲居為奇貨,殊為可笑。”國家圖書館藏《吳大澂書札》(稿本,編號4803),第三冊,葉3—4。
研究晚清的文物市場,還有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因素:計價的貨幣。晚清的貨幣體系比較混亂,人們在交易的時候,有時用銀子,有時用洋元。各地銀子的成色和重量、計價方法也不完全相同,不同時期洋元和銀子的比價、銅錢和銀子的比價也不同。此外,晚清硬通貨白銀的幣值還會受到國際貨幣市場價格變動的影響。這些都是我們在研究市場價格時需要考慮的因素。
由于上述困難,筆者對晚清文物市場的描述和分析是嘗試性的。本篇主要研究同治、光緒年間的文物市場和政府官員的收藏活動。由于光緒在位時間較長(1875—1908),本書所涉及的不少人物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前就已去世,吳大澂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不再購買金石書畫,并開始出售自己的收藏,所以,更準確地說,本篇研究的時間段大約是1865—1895這三十年。
本書的中心人物吳大澂,不但是晚清活躍的收藏家,而且他的身世、生活經(jīng)歷使他有機緣和同治、光緒年間許多重要收藏家交往密切。他的家鄉(xiāng)蘇州是當時中國最富庶的城市之一,數(shù)百年來一直是文人文化的重鎮(zhèn)。吳大澂的外祖父韓崇(字履卿,1783—1860)是道光、咸豐年間頗有名氣的收藏家,并和當代一些著名的收藏家如陳介祺(壽卿,1813—1884)、吳云(平齋、退樓,1811—1883)等都有交往。吳大澂家境殷實,他的父親也收藏書畫。受家庭和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吳大澂從少年時就開始了收藏活動。在吳大澂的時代,顧文彬、潘曾瑋(1818—1886)等蘇州士紳都熱衷收藏。蘇州府下屬的各縣,也都有著悠久的收藏傳統(tǒng)。吳大澂長期在京為官的友人常熟翁同龢(1830—1904)也是活躍的收藏家。
良好的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也使蘇州成為一些喜歡風(fēng)雅的官員退休后的定居之地。同治、光緒年間,著名收藏家、歸安人吳云定居蘇州。其后,另一位歸安人沈秉成(仲復(fù),1823—1895)和四川人李鴻裔(眉生,1831—1885)等,致仕后也定居蘇州,在那里建造園林并收藏文物,并和吳大澂有密切的交往。
晚清官員沿襲著中國文人士大夫悠久的收藏傳統(tǒng),以金石書畫為主要收藏對象。從18世紀到19世紀,金石收藏的品類和規(guī)模都有擴展,封泥、陶文、磚瓦、佛像、陶范等,得到收藏家們的青睞。限于篇幅,以下將圍繞著商周青銅器和明清書畫來討論晚清官員的收藏活動。
由于下文將涉及金石書畫及拓本在晚清市場的價格問題,有必要在此對晚清的幣制和物價做一簡要介紹,使讀者對古董價格的貴與賤有個參照指標。晚清幣制比較復(fù)雜,除了同時發(fā)行的銀兩和銅錢外,還有銀元。銀元和銀兩的比價相對穩(wěn)定,一個銀元約合0.7兩銀子。錢則比較復(fù)雜,因為有多種稱為“錢”的通貨。晚清(特別是光緒以后)的銀兩與銅錢的比價一直變動,這點在李慈銘(1830—1894)的日記中多有反映。本書所引金石書畫價格,多以銀兩和銀元為計算,涉及銅錢的很少,通常在拓片中才有這種價格。葉昌熾(1849—1912)曾說,他用了“百錢”買了《智城山碑》,
這“百錢”如果是“制錢”的話,這通拓本的價格不到0.1兩銀子(當時一兩銀子約兌1760文制錢)。1875年,翁同龢花了四百兩銀子從琉璃廠購買了王翚的《長江萬里圖》長卷,這筆錢本是準備用來購買住房的。
由于翁已是政府高官,我們推想,他當時能用四百兩在京城購得一處還算體面的普通四合院。1876年,盛康(1814—1902)在蘇州以五千六百五十兩買下著名的園林——留園。
最珍惜昂貴的拓本的價格可以和當時這些地產(chǎn)的價格做一比較。那些普通的拓本則可以同日常生活用品相比,以顯其價格之廉。研究晚清京師物價的邵義曾這樣寫道:
在清朝京師,小民的日常交易金額在12文制錢以下的數(shù)目甚多。比如:一斤菜值二、三文制錢,一個雞蛋賣三文制錢,一塊燒餅和一個菜包子各值兩文制錢,茶館的茶資為二文制錢等等。
如此推算,那張值“百錢”的拓片相當于50個菜包子。對普通民眾來說,不算便宜;對官員來說,不算昂貴。
接下來的問題是:當時京師的官員的收入如何?關(guān)于晚清京官收入的研究,近五十年來成果不斷。早期以張德昌先生的《清季一個京官的生活》最為具體而著名。近年的研究中,張宏杰先生的《給曾國藩算算賬:一個清代高官的收與支(京官時期)》最為深入。無論是專書還是論文,學(xué)者們都指出了,京官的俸祿很低,除了一些補貼外,他人的饋贈和外地官員的各種“敬”成為重要的收入來源。由于非制度性和穩(wěn)定性的收入占據(jù)重要的份額,同級官吏的具體收入多少經(jīng)常取決于官員的職位、人脈、手段和廉恥觀(愿不愿意、敢不敢索要或收受各種“饋贈”),很難找出一個定律。以李慈銘為例,根據(jù)張德昌先生的統(tǒng)計,李在1875年至1880年的年收入總在四百兩至九百余兩;1884年后,超過一千兩,收入上有較大幅度的上升是在他于1880年成為進士后。前此,他在京師的官位很低。不過,他在京師的文壇享有聲譽,這應(yīng)能為他帶來額外的收入。如果李慈銘的收入可以作為參照的話,我們基本可以肯定,對于普通官員而言,購置價格不高的書畫和碑拓,應(yīng)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