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神經的邏輯作者名: (美)埃利澤·斯滕伯格本章字數: 3972字更新時間: 2020-04-14 10:46:38
視而不見的視覺
那位心不在焉的司機不記得剛剛駕駛汽車的意識體驗了。他不記得曾經在遇到紅燈時做出停車的決策,也不記得是怎樣打開了轉彎燈。他一直在自動駕駛。試想這個司機險些遭遇車禍,他從白日夢中驟然醒轉、猛踩剎車,他的車子發出一聲尖嘯停了下來,距離一輛郵局卡車僅幾寸之遙。在平復心情之后,這位司機開始回想剛才的情況。他感覺自己不像只是走了一會兒神;剛才的那一陣不知不覺的狀態,似乎比走神要嚴重得多。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完全從駕駛行為中抽身而出,在剛才的那段時間里,他就仿佛變成了一個瞎子。
有學者研究了人們在駕車時使用手機的行為,結果也證實了這個走神司機的感覺。在一項研究中,被試一邊在駕駛模擬器上駕車,一邊通過手機自帶的耳機與人通話。模擬器中包含了一個郊區小城的三維地圖,其中有住宅區、商務區和占地八個街區的市中心,醒目的廣告牌散布于城市各處,都是被試一眼就能看見的。在模擬器上訓練了一段時間之后,被試遵照通常的駕駛規則駛過預定路線。他們一邊開車,一邊用耳機和人通話。駕駛結束之后,被試接受了一個選擇題測試,要求他們選出一路上見過的廣告牌。然后,研究者將他們的答案和另外一組對比,那一組駛過了同一條路線,卻沒有在駕車時打手機。結果你可能已經猜到了:和專心駕駛的那一組相比,這些被手機分心的被試在測試中表現很差。雖然那些廣告牌就矗立在路邊,手機組的成員卻根本沒有注意它們。
這些被試怎么會對廣告牌視而不見呢?他們是恰好沒有看它們嗎?為了解答這個問題,研究者又給被試裝上了眼球追蹤器,讓他們在模擬器上再駕駛一回。結果發現,當被試專注于手機通話時,他們的目光對于道路目標的掃視并沒有減少。他們的眼球依然在恰當地注視所有重要的物體,包括街上的標識和路上的其他車輛——是的,連廣告牌他們也看了。這就怪了:凡是專心開車的被試看見的東西,打手機的被試都看了,但他們就是記不得自己究竟看見了什么。這是怎么回事呢?研究者提出了一個解釋:雖然被試的眼睛始終在觀看這些目標,但是當他們專心通話的時候,他們有意識的視覺卻部分停止了活動。
如果駕車者因為手機通話,連廣告牌這樣碩大顯眼的物體都無視了,那么為什么交通事故沒有變得更加頻發呢?我們時常在開車的時候說話,有時對著手機說,有時對著車里的其他人說。如果說交談會妨礙我們的視覺,那我們是如何做到在交談的同時安全駕駛的呢?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要在道路上保持車距、保持車道、安全轉彎、不撞爛汽車地開回家里,持續不斷的有意識視覺就很關鍵。然而對分心駕駛的研究卻顯示,雖然你的目光在路上的目標之間來回穿梭,但是你矚目的這些東西卻往往沒有得到意識的加工。
如果有意識的視覺體驗是關閉的,那又是誰在控制眼球的活動呢?是腦在無意識地控制著。腦中的無意識系統能使眼球產生必要的活動,觀望其他車輛和路上的標識,從而保護司機和乘客的安全。這就是為什么車禍沒有更加頻繁,而心不在焉的司機也能安全駕駛。即便有意識的視覺受到了限制,無意識的過程也會接管視覺系統,并引導我們駛向目的地。
這個例子說明了意識與視覺是可以分開的。在這個例子中,視覺系統仍在工作,因為汽車并沒有失控亂撞,然而車內的司機卻并沒有“看見”的意識體驗。
某些神經障礙也揭示了視覺探察與“看見”的體驗是兩個相互獨立的過程。比如偏側空間失調癥(neglect syndrome)的患者具有完全正常的視力,但是他們只對視野的一半具有意識,對另一半視若無睹。為了測試這種疾病,神經病學家要求病人臨摹繪畫。下面就是測試結果:

右側的繪畫就是患者的作品,他們的視力沒有問題,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就是無法畫出臨摹對象的左半邊。偏側空間失調癥的病因是右側頂葉(位于腦頂部)受損,而頂葉的功能是聚焦我們的注意。雖然視覺材料得到了適當的處理,但患者的腦卻無法將注意集中在任何場景的左半邊,這半邊場景從沒有進入到意識之中。但這不意味著患者的腦也沒有在無意識中看見它們。
另一項對于空間失調癥的測試稱為“目標取消任務”(target cancellation task)。神經病學家給患者發一塊白板,上面畫滿短線,患者的任務是在每一條線上再劃一道,使它們變成一個個X。下圖中的照片(B、C兩部分)顯示,空間失調癥患者會將頁面右半邊的短線劃掉,對左半邊不做處理。研究者后來對這個測試略做修改,不要求患者在短線上劃線,而是要求他們將短線擦掉(見下圖D、E兩部分)。這下子,患者就能把所有的短線都擦掉了。神經病學家的解釋是,當患者將白板右半邊的短線擦掉,這半邊就沒有什么好看的了,他們的注意也隨之移動到了左半邊。這時他們就發現了一列新的短線,這個過程不斷重復,直到他們將白板全部擦干凈。

目標取消任務:
A:對腦的CT掃描顯示右頂葉有出血;
B、C:在目標取消任務中,患者將頁面右邊的短線劃掉,而忽視掉左邊的短線;
D、E:在修改后的實驗中,患者擦除短線的表現相比之下要好得多,因為患者的注意從右不斷往左移動。
雖然這些患者無法看見白板左半邊的內容,但這半邊的視覺信息肯定也進入了他們的腦。他們的視覺系統工作如常,沒有什么阻止腦探察到眼前的內容;他們缺少的只是對這些內容的有意識的覺察而已。
在偏側空間失調癥中,有意識的系統無法看見世界的左半邊,無意識的系統卻能夠。與這相似的是,那位心不在焉的司機并未有意識地覺察路況,但是他既然沒有撞車,想必他腦中的無意識過程還是在看路的。那么,無意識系統難道真能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看見世界嗎?
真是如此:我們的腦的確看見了我們不知道自己正在觀看的事物。這方面最驚人的醫學病例是一種稱為“盲視”(blindsight)的神秘現象。
達倫是一名三十四歲的男子,二十年來一直為劇烈頭痛困擾。神經影像顯示,他的右側枕葉中的幾根血管出現了畸形,他明白自己的癥狀不做手術是不會緩解的。一位神經外科醫生將他的畸形血管切除,但同時也切掉了他右側枕葉的一大塊。
手術后的幾個星期,達倫愉快地表示他的頭痛已經緩解,但他仍然需要適應手術的一個副作用帶來的不便:身體左側的一切事物,他都看不見了。右側枕葉控制著視野左半邊的視覺,因此他的半邊失明也在意料之中。不過有一個新的癥狀卻是意料之外的。
研究者將達倫請進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坐下,然后讓他把下巴放在一個托架上,雙眼直視前方。這時,研究者在他失明的那半邊視野閃爍了一個光點。達倫雖然看不見那片視野中的東西,卻依然能探察到剛才有光閃了一下,他的眼球轉過來對準了光源。研究者問他是否看見了燈光,他矢口否認。接著,研究者又一次在他失明的那半邊視野閃爍燈光,并要求他指出光源的位置——盡量猜測就行。達倫聳聳肩,用手指了指。他指的正是剛才亮燈的方位,他“猜對了”,不過這也許只是巧合。研究者對他一次次地重復這個測試。每一次他們都在達倫失明視野的不同位置閃爍光點,每一次他都能指出正確的方位。
研究者困惑不解,他們設計了一個新的實驗,將研究推進了一步:他們在達倫失明的那側視野短暫地播放水平或垂直的線條,然后要他猜測這些線條的方向。在一次次嘗試之后,達倫終于能說出正確答案了。在又一個新的實驗中,他甚至能說出失明視野中的光線顏色。達倫的這種能力,稱為“盲視”。
對盲視的研究表明,初級視皮層受到孤立損傷的病人能夠正確地猜出一個目標物的位置、顏色,甚至它是運動還是靜止。有報告稱這種猜測的準確率可達百分之百。不僅如此,分析這些病人的眼球運動可知,他們也將眼球轉到了目標物的確切位置。他們雖然失明,卻依然能用眼睛追蹤物體,并將它準確地描述出來。
2008年,一位名叫塔德的先生成為了研究對象;連續兩次中風摧毀了他的視皮層,使他從此失明。他平時走路總要拄一根拐杖,但在實驗那天,研究者卻讓他不要帶拐杖。一名實驗員領著他來到一條長長的走廊入口,走廊里擺滿障礙,其中有兩只垃圾箱、一只三腳架、一疊紙張、一只托盤和一只盒子。但實驗員卻對塔德說走廊里沒有東西,要他只管走過去。塔德邁開步子走了起來,來到第一只垃圾箱跟前時,他橫跨幾步繞了過去,到第二只垃圾箱時又橫跨了幾步。接著,他又轉身避開了三腳架,在紙張和托盤之間側步繞行,最后靈巧而小心地避開了那只盒子。實驗員問他為什么能熟練地避開這些障礙物,塔德自己也說不上來。他的確雙目失明了,但他似乎也有辦法在復雜的地形中行走。
顯然,塔德和達倫都具有一定的視覺探察力,雖然這種能力不是有意識的。他們的腦都能處理光線,他們的視覺回路也都完好,能夠處理眼睛收到的信息。盲視者的損傷發生在視覺通路末端,而不是前面的眼睛,他們的腦依然能夠探察光線的不同模式,只是意識被排除在外,于是剩下的就只有一種無意識的視覺,也就是盲視了。視覺信息從眼球中的光感受器出發,經過弧形的神經纖維,到達枕葉接受分析。接著再由枕葉傳送到相關的運動區域,由它們來協調眼球的運動,產生固定的行為反應。而這一切都始終沒有為意識所察覺。
相似的過程也發生在那些心不在焉的司機身上。他們的眼睛和耳朵將關于路況的知覺信息發送給腦,腦加工這些信息,并指導身體操作方向盤、油門和剎車。司機的意識并沒有參與駕駛決策,因為它被其他想法占滿了。這時的腦就是在利用盲視導航。正因為如此,亨茨維爾的司機們才沒有注意到交通燈的改變。盲視也許能引導你把車開到工作單位,但它還沒有精確到能夠發現從綠色箭頭到綠燈的細微變化。
在那些司機的例子中,盲視效應都發生在駕車通過熟悉的路線時。假如你開到了一個陌生的街區,前往一個從未到過的地址,那你就會對路況十分注意了。你會努力尋找方向,對每一個交通信號都仔細識別。但是等你開了二三十次之后,在這條路線上駕駛就成了第二天性,你的心思也會開始散漫起來。這中間發生了什么變化?變化就是駕駛成為了一種習慣,而保持習慣并不需要像首次嘗試一項任務時那樣全神貫注。“熟”不僅能夠“生巧”,還能使我們的行為變得自動。這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我們都有過體會,可能還覺得理所當然。但這可不是人類獨有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