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住手藝2
- (日)鹽野米松
- 6294字
- 2020-04-14 10:46:59
木村義男口述
啊,太熱了,太熱了。東京真熱啊。(笑)站在那邊的馬估計都在哭了。那些馬怎么辦呢?要不就先那樣吧。
我這次帶來的是七歲到十五歲的馬。
如果換算成人的年齡,七歲馬應該屬于青壯年,相當于人的二十歲或二十五六歲。那么十五歲的馬,也就比我年輕一點點吧。哈哈哈。我今年已經七十歲了。那匹小馬生下來才二十天。還沒給它起名字呢。(笑)我那里的馬幾乎都有名字,因為有上百匹馬,很多馬的名字都忘了,再加上它們平常都是在山里放養的,所以沒辦法記住每匹馬的名字。
這些馬在放養期間也是會生小馬駒的。今年就有小馬出生。帶到這里來的兩匹馬也快要產小馬了,有可能在放回山里之前就生了。忘了去年還是前年,我帶著幾匹馬去了富士山,有的馬就在富士山里生了小馬。發現母馬快生小馬了,活動一結束,我們就趕緊往回趕。有時候在車里可能就生產了。這些都是無法預料的。盡管比較麻煩,但是它就是要出生,我也沒轍啊。哈哈哈。你想讓母馬等一下,可生小馬這事也不能等啊。(笑)
冬天,即使下雪了,道產馬也依然待在山里,而且我基本上不給它們喂食。雖然我是屬于粗放型的放養,但是馬倒也不怎么生病。道產馬具備了好馬的所有優點。盡管體型比較小,但是力氣很大。我馬上在這里展示一下如何往馬背上裝貨,它們的力氣可大了。
道產馬的馬背比較低,一般是四尺三寸到五寸左右吧。換算成厘米的話,我還真不知道是多少,不知道,因為我沒上過學。馬的體重是四百公斤左右。現在真正純種的道產馬已經越來越少了,從保存這個馬種的意義上來講,現在政府也很重視,所以數量稍增加了一些,總共大概有一千匹左右吧。我這里大概有一百匹左右,也就這么多吧。現在不是很流行說某個人是二代或者三代嗎?馬也這么說,這個是二代,這也是二代,它們都不是真正的道產馬,是和法國的布雷頓馬雜交的品種。因為這樣一配,馬的體型就稍微變大了。
你問我的具體工作嗎?養馬,還有就是用馬把這些貨物運到山里。前些日子,我還用道產馬把樹苗運到山上去了呢。我的那一百匹馬不是都用來干活的。能運貨的馬大概也就是五六匹到十匹左右吧。其他的馬都野性化了。因為一直都是放養在山里或樹林里,也不怎么去管它們。
你問我能認出自己的馬嗎?當然能認出來了。自己的東西在哪里,如果自己都不知道那怎么辦呢?肯定能知道。只要看一眼馬臉就能認出來。就好比你和你老婆、你孩子,或者你的親戚在東京的某個商場里見面,你們互相都應該知道的。我看馬和你們看親人是一樣的,一樣的。(笑)
因為在山里馬會自然繁殖,所以它們的數量每年都在增加。當然,也有人收購馬。在巖手縣的北上市一年有一次秋季馬市,規模很大。我們會把馬帶到那里進行交易。
這是馬鞍,是自己做的。這樣的馬鞍,一般我們都是自己做的,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做馬鞍了。馬嚼子和馬鞍都是手工制作的。
從前這些東西也都是趕馬人自己制作。這些人過去挺多的,也有專門制作、銷售的。現在啊,即使有人賣也成不了什么交易,所以已經沒人做這個生意了。過去我自己也做這些東西,現在幾乎沒有人做了。
這個馬鞍比較貴,比馬還要貴呢。這上邊用桑木制作的部分已經用了好幾代了。在日本,像這樣的東西已經沒有了,可能還有一些馬鞍。這里的“山八”兩個字,是個商號的名字,這種山八型的馬鞍已經再也找不到了。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來的,一般人做的那種對于我們來說一點價值都沒有。山八是什么時候的人?我也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我還是大正年間(1912—1926年,日本大正天皇時代的年號)出生的,那也一無所知。第一代山八家族很少有人知道,山八家族應該有第一代和第二代。因為第二代傳人在七十多歲的時候,我見過兩三次。那時候我大概就是三十多歲吧。

道產馬用的馬鞍,文中出現的有年頭的馬鞍。
那就是第二代。第一代是那之前很久的事情啦。
道產馬的宅急送
我的父親也是馬倌,從前我們那里有很多人做這個工作。就相當于現在的宅急送吧。(笑)在我們那里,什么都是用馬來運送。過去,漁民打撈上來的鯡魚也都是用道產馬運到市場里去賣的。那時候還沒有卡車等運輸工具。上了點年紀的人都知道,從前就連新娘出嫁也是騎著馬去的。但是我老婆出嫁的時候沒有騎馬,是坐普通的交通工具來的。
并不是一匹馬就配一個馬倌,我們大體上是一個馬倌帶六匹馬,首尾相連。去的時候馬馱著貨物,回來的時候也有雜七雜八的貨物需要馬馱回來。
馬既可愛也很可憐,有時貨物裝得太多,真覺得馬很可憐。我們運的貨物既有零碎的,也有像酒桶那樣笨重的,但是,都得想辦法把它們裝上馬背。過去還有那種大塊的黑糖,也得想法往上裝,一點都不輕松。能夠馱得動那么重的貨物的馬,五六匹中也只有一兩匹吧。所以,不是說所有的馬都能馱得動很重的貨物。有的馬能負重,有的馬就不行。人不也是一樣的嗎?
其實一看就知道哪匹馬能負重,哪匹不行。當然,如果試一下就更清楚了。(笑)不能負重的馬總是在不斷地被交換或者被買賣。因為大家都認為這馬不行,所以就會不斷地買賣。馬販子也是先買下馬,然后再到別處去行騙銷售。一般他們在買賣馬的時候會欺騙大家說這匹馬很能負重,所以,從前的老話就說,馬販子的肚子里只有謊言和大糞。哈哈哈。
我和我父親都是馬販子。
與其說是我父親教會我如何馴馬,還不如說我從小就是在馬群里長大的,在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周圍就都是馬。包括周圍鄰居家,整個村里幾乎家家都有馬。就像現在家家都有汽車一樣。
現在的時代大家都使用機械了。用馬就太傻了,所以大家都不干馬倌了。我也就當自己是個傻瓜,跟馬有關的活兒都會干,其他活兒我什么都干不了,所以沒辦法,直到現在都還在干這個。我也想穿著西服,坐著外國的高級汽車,悠閑地散散步,但是做不到啊。首先我就沒上過學,不識字。即使有人給我寫信說,“木村,明天我要去殺了你”,我也不認識那些字,不懂啊。(笑)
有一件事,說出來挺害臊的,但這是真事。曾經有人對我說“這是什么,你給我念一念”,居然有人讓我給他念信。
關于馬的事情,如果有人問我,我全都懂。我是不是日本第一,那都無所謂。哈哈哈。我們被叫作馬倌,其實當馬倌也挺不容易的。對人可以說這說那的,但是馬不懂人話,我們是在讓不懂人話的馬干活,你說這份工作輕松嗎?人會說,“我想這樣”或者“我想那樣”。但是馬不懂人話,而我們的工作是教會馬能聽懂我們的指令。那,我是怎么教馬聽懂我的話的?這是秘密。哈哈哈。
我培育的馬已經好幾百匹了。我也從沒討厭過這個工作。馬真的是好伙伴。所以我從沒用過現在的人。(笑)因為他們的腦子都比我好使,不會聽我使喚的。馬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它們也不會反抗我。有的馬會踢人或者咬人。那是比較狡猾的馬,我也不知道是用狡猾,還是用機靈來說它們。反正這種馬在我這里沒法用,所以就編瞎話賣個高價轉給別人。
賣馬的時候我肯定要說“這真是一匹好馬啊”。所以就有了“馬販子的肚子里除了謊話和大糞以外什么都沒有”這樣的說法。
養馬這么多年,肯定也有讓我難忘的馬。比如有的小馬不聽我的調教。這樣的馬我真恨不得殺了煮肉吃。真有這樣的馬。(笑)
但最后基本上都賣了,當然,賣的時候一定要夸它是一匹好馬。
道產馬和駱駝
道產馬的走路方式你知道嗎?叫一順步。就是一側的前后腿一起走,這叫腳踏實地。其實人也有這樣走路的吧?就是右腳和右手一起動。如果一匹馬不是這樣走路的話,那就可以斷定它不是道產馬。因為道產馬天生就是這種走路方式。雖然其他的馬種通過訓練也能學會,但是學會了也沒法跟道產馬比,血統純正的道產馬不需要任何訓練,天生就是這樣走路的。
我們這里有道產馬保存協會,現在每年會召開一次馬的評選會。評選會的時候主要就是看馬走路的狀態。如果馬不走一順步,那馬主就要遭到大家一頓猛批了。
雖然道產馬走一順步,但是它們顯得很輕松,而且人坐在馬上,讓馬馱著都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駱駝也是走一順步的,大家看著它也感到很輕松吧?所以有人就會指著道產馬說:“啊!那不是駱駝嗎? ”哈哈哈。確實是啊,就是。
騎駱駝的時候是盤腿而坐,很舒服。所以駱駝叫“rakuda”,駱駝就等于舒服(“駱駝”的日語發音是“rakuda”,跟“舒服”諧音)。駱駝用的鞍子也是根據駝峰的形狀而專門設計制作的。
有我的錄像資料吧?來,咱們來一起看看吧。
這是在搬運樹苗。現在都是在初春來運樹苗的。這個是樹苗,要運到山上去種植。樹苗一般都是杉樹,或者蝦夷松。這些到底有多少呢?真不知道有多少棵呢,我一個人要拉著這么多馬,馬是首尾相連往前走的。現在我年紀大了,走不動了,我就騎在馬上了。(笑)
馬隊最前邊的馬是能力最強、最機靈的。它要馱著貨物,還要馱著人。一棵樹苗我們能掙十日元,一包里有二百五十棵樹苗,兩包就是五百棵。一天下來的話還是能掙不少的,現在我的馬隊有六匹馬。每運一趟是三萬日元,如果一天運五趟的話,掙得還真不少呢。但是,那樣的話馬太累了。而且往馬上裝貨也并不輕松。
我有一個徒弟,叫栗本莊司,是個二十三歲的小伙子。他第一次來我這兒是上高二的時候。他是東京立川人,高二那年到我那里跟我說想當馬倌,現在他在給我幫忙。要想學徒的話,首先要從養馬開始,第一關就是看小馬出生。
道產馬的生存能力很強,在哪里都能喂養。昨天,我在多摩川(東京郊區的河流)的堤壩上,讓馬吃了點草,那個地方草還真多啊,但是警察太煩人了,對我嘰嘰歪歪說了一大堆話。(笑)
可能是我不在的時候,有人告訴了警察。他們叫我,“大爺,請您來一下”,我就去了,他說:“馬不能放養在這里。”如果在北海道,不管是什么地方,自己的土地也好,別人的土地也好,馬都是可以隨便放養的,誰都不會說什么的。人家反而會說馬把地上的草吃了真好。東京真是個奇怪的地方。(笑)
卡車能去到的地方,只要有路,都不需要馬。如果植樹的地方正好就在山路邊的話,用卡車運沒有問題。但是很多時候要去山里比較偏僻的地方,沒辦法,不是人背就要馬馱。所以,如果日本不斷地在山上植樹造林的話,道產馬還真是能起到很大的作用呢。
但是,如果我不在了的話,還有誰能干這個活兒呢?誰都想系著領帶坐在國外的高級汽車里。現在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啊。
道產馬還有其他的用途嗎?有啊。比如說,旅游觀光用。這里的三匹馬就是去援助旅游景區去了。這匹老馬就是從大島回來的。那里之前不是發生火山爆發了嗎?那時候我去領它們回來的。
瞬間完成的danzuke
前年和去年我都去了富士山,一共去了四次。從五合目(合:日本表示登山路的概略單位,到山頂分為十合,五合目即為半山腰——編者注)到山頂大概要花四五個小時吧。我是從五合目騎著馬上山的。用了五個小時。明年我還去富士山,那就是第五次了。那里對道產馬來說是很好的體能測試。我忘了是前年還是去年了,在御殿場當地的賽馬比賽中獲勝的馬跟我的馬一起上山,因為帶著那匹馬,花了六個小時才到達富士山頂。上山的時候又不能不帶上它,因為不能把它單獨放在山下,可帶著它又花時間。到底還是我們道產馬厲害啊,其他的馬都沒法比。
日本本土的其他馬種,還有吐噶喇馬、木曾馬,聽說七個地方有本土馬。道產馬也是其中之一。聽說明年東京馬事協會要把各地的日本本土馬種聚到一起,我挺有興趣的。其中有的馬可能快要絕種了。
那些地方,也許也有馬倌,他們也用這些馬來運送貨物。記不清是哪里了,可能是長崎吧,現在也使用道產馬。不對不對,應該是他們當地的馬,忘了叫什么了。剛才島根縣的沖川先生不是來了嗎?前年他有四匹馬,把這個馬鞍拿去了。他要用馬鞍來掛培育蘑菇用的原木。他今天來了。一會兒活動結束以后他說要拿一個馬鞍走。
即便是他把馬鞍拿走,但是他能往馬背上裝貨嗎?雖然他也是馬倌。聽說他把自己的馬放在一個農戶家里了,是不是那戶人家在用他的馬呢?這個叫沖川的人應該不是他自己直接用馬。這個人剛才請教我,然后再去教那戶人家怎么做,然后那戶人家用馬運貨。
其他的馬種,從前人們也都是會用的。盡管現在不用的馬越來越多了。如今也不會讓這些馬去田里干活了。但是,這是個連死人都當活人使的時代,所以馬也挺不容易啊。
往馬背上裝貨物的方式叫作danzuke。不太容易理解吧?其實解釋起來也比較難。對我們來說也是挺難的,我馬上就要展示給大家看了。
運貨的時候,一般是六匹馬一起,每匹馬都馱同樣的貨物,然后向目的地出發。從我們村到函館市內有三四里路。有的地方路很不好走,膽戰心驚的,所以盡管頭馬馱著貨物,我還是騎到它的背上。所以,頭馬一點都不輕松。因為是馬才能這樣做,如果是人的話一定覺得吃虧,他會說“你怎么老是騎在我背上啊”。(笑)馬什么都不說。這就是馬的優點。如果是人的話,吃了虧就會甩臉子噘嘴:“什么?為什么貨物都堆在我背上啊?”(笑)
六匹馬需要盡快地把貨物裝到馬背上去。“噌噌”地裝好后馬上就要出發。我們吆喝馬的時候是這樣的:啪啊——啪(笑)哈——!有點不好意思啊。(笑)在這里說這些還真挺不好意思的。嘖嘖嘖嘖嘖(馬噠噠噠噠地走過來),現在,很少有人會用這個吆喝馬了。
在北海道,我們把這個工具叫“syushi”。北海道普通話的發音是“syushi”。哈哈哈。漢字嘛,如果我說不知道,是不是太沒有面子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馬在“噠噠噠噠”地走動)如果不早點趕回去的話,小馬就要生出來了是吧?這匹母馬也懷著小馬呢。馬的懷孕期是多久?一年。都是在山里出生的。人類的小孩是最不行的。出生的時候,爺爺、奶奶、所有的人都來了。小馬在山里出生,三小時后就能站起來和母馬一起行走了。我這里的這匹小馬出生也才不過二十天啊,二十天。這是剛從島上回來的。從前,如果說是從島上回來的,那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笑)因為在大島,作為景區的旅游項目,人要騎在馬背上,所以馬都是很溫順的。
好,我馬上來裝貨。
最初應該是用馬來馱木柴吧。從前,不僅是北海道,幾乎內地所有的地方用的燃料都是木柴,現在都用石油了。那個時候木柴估計都是用馬從山里運出來的。其實現在我們還在用燒木柴的火爐。……就像這樣,因為其他的馬還等著,所以為了節省時間必須盡快裝貨。這個過程中要用到牙齒。好在我一顆壞牙都沒有,因為如果牙齒不行了,就干不了這個工作了。繩子穿到這里了吧?好了,就是這個。挺快的吧?這里絕對不能松勁,不能解開。danzuke講究的就是裝貨時的快和牢固。卸貨的時候必須瞬間解開貨物。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已經沒有了。
成袋的木炭、又長又粗的木頭、酒桶,我們都往馬背上裝。這就是我的工作。
幾匹馬要連在一起,這時要在頭馬的尾巴上系上韁繩。
這根繩子的用法,明白吧?繩子根據貨物不同,系法也完全不一樣。過去,北海道大量捕撈鯡魚的時候,把去漁場工作的人的被褥就這樣掛在馬脖子上,同時還問:“有誰想騎馬,趕緊過來!”
坐上去,快來。(笑)過來、過來,快點。就這樣,讓人坐到貨物上后趕著馬走。來,來,這只腳放在這里。這孩子小腿還真長啊。注意抓緊點。然后趕馬出發了。
這匹馬是我騎的,現在我不用騎馬。看一下,馬就是這樣行進的。嗨嗨嗨、嗨嗨嗨。(拍手打節拍)

用牙齒咬住繩子裝貨物。

牽著五六匹馬前行。
拍手次數不要太多。馬怕驚嚇。人喜歡拍手,但是馬害怕,你看是不是?
哦,馬好像肚子餓了。
過去,裝木炭的袋子一個是三十七公斤半,一匹馬一次要裝四袋。這個貨物沒那么重,就算很輕了。就比飯碗稍微重一點吧。現在的木柴沒有那么重了,因為都曬干了。現在什么都變了啊。(馬拉了大便)東京的正中間……呀,呀,呀,還在拉啊……(笑)
說到馬糞,現在不僅是北海道,在其他地方馬糞也是農家需要的好肥料。這個世道什么都變了。在東京的市中心,還能給大家展示往馬背上裝貨物。馬也變得金貴了,都可以在這里大小便了。(笑)人總是在淘汰一些東西,真是了不起啊。你不這樣認為嗎?(笑)是吧。嗨嗨嗨!(噠噠,噠噠,馬蹄聲響起)(拍手)啊,太熱了,太熱了,太熱了!(噠噠,噠噠……)
(1993年5月30日訪談)
(任春生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