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終章 熒惑之晶(下)
- 鹡鸰之鳥歌于熒惑
- 燈夜夜
- 3379字
- 2020-04-06 14:46:17
(Bgm 《可念不可說》單曲循環)
“可……恕小侄愚鈍,這和我高家又有什么關系呢?”孝珩問出了心中所想。
那老女人撓了撓鼻孔,更加得意了:“別急,我是怕直接說出這結論會把你們嚇死?!?
她又是喝了一口不多的殘酒,長長的吁出一口體內涼酒的冷氣:“下面的,我是在昔日的宮中密檔中讀到的。大概五六十年前,大月氏部族內部發生分裂,王族內部的男人們一部分人接觸到了漢人的文化,不再愿服從女王的統治,叛亂被野獸的女王驅使著狼群平息后,這一支王族的男人們被永遠的驅逐出了世代居住的故鄉。因為他們的領袖渴望著南方先進的文化,于是一路帶著人南下,終是進入了我北魏的領土內。”
“那時,北魏剛遷都到洛陽,在六鎮戍邊的鮮卑貴族們不滿之聲越來越高漲。為了造反,他們暗中吸收了不少從北邊遷居而來的游牧民族為他們賣命。這分裂出的大月氏的男人也是其中一支,被發配到的正是這懷朔鎮!”
“懷朔鎮?”孝珩在腦子里將鎮上有點根基的大族全都摸排了一遍,“不知是鎮上哪一家呢?”
老女人聽他冒然的發問,卻又是意味深長的笑了,轉而問道了另一個問題。
“你倆可知,這懷朔鎮的鎮守使婁義章,為何敢冒著滿門抄斬的大罪將你們一家隱藏起來?”
孝珩想了想,回答說:“據小侄所知,這婁家是鮮卑高門,也是當年被勒令戍邊的貴族中最有權勢之一,多年來,根深蒂固。就連我們的祖母婁太后,正是出自這婁家。我想,這鎮守使應該是念著我高家的舊恩,才敢豁出性命將我們瞞下。”
“不錯。”女人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可你不知道的是,這懷朔鎮的鎮守使,高歡那賊子也曾當過。而那時他的副將,正是——斛律光?!?
“什么?!”這一次倒是長恭驚訝的先叫出了聲,“姨母的意思,那斛律將軍從我神武帝發跡之前就隨侍在身嗎?”
“不錯?!崩席傋佑纸o了長恭一個同樣的眼神,“而據我所知,那遷居關內的大月氏的男人們的漢姓,正是斛律。”
老女人說到這里,孝珩終于將她的話前后接上了。他總結道:“姨母是說,西邊有一只敕勒族的旁支,他們的一部分男性的后裔改名換姓,遷居關內投入了戍邊的鮮卑貴族麾下,而那斛律老將軍,正是后裔之一,不知孝珩理解的可有錯?”
元玉儀點了點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在感受著最后一口酒的余韻,將雙眼藏進了眼周的無數深溝里:“接下來姨母要說的,就連你們的母親——馮翊長公主也不知道了。你們的母親,從小就標榜著皇家的嫻雅端莊,就是一顰一笑也不敢隨意?!?
“而我嘛,自知比不過她,自然只能反其道而行。我從小就不服管教,就連那昔日北魏的太后和我的皇兄也管不住我。不過我下面要說的這件絕密的事,正是我偶然間在芳林苑中趴墻角聽到的?!?
“那段時間,高澄和我的姐姐剛剛定親,那高歡的渤海王府中卻發生了一件丑事。你們可知?”
“想來,姨母說的可是那鄭大車的事?”孝珩有點難以啟齒。
“不錯,我越來越喜歡你了小子。”老太婆怪異的看了高孝珩一眼,接著說道:“鄭大車本是你祖父高歡的小妾,有點姿色,頗得高歡的偏愛,卻耐不住寂寞與高澄暗中茍合。此事被高歡發現后暴怒,將高澄那登徒子鞭打了一頓,還揚言要斷絕父子關系。是婁昭君那賤人一跪一叩首的為兒子求情,高歡才看在她的面子上將此事翻篇。只是從那以后,渤海王高歡和世子之間的不合和猜忌就沒有斷過。后宮中從來不乏閑言碎語,我偶然間偷聽到的正是關于你父出生時的事。”
“后宮中的小道消息說,那婁昭君在嫁給高歡前,已經被父母指了一門親,但那個女人可真是不簡單,在城樓下一眼就看中了鎮守使高歡,跟侍女說什么此乃真吾夫也!那時候高歡雖然靠著人望當了點官,但畢竟出身于渤海高氏的漢族人戶,雖然他家也算在懷朔鎮戍邊幾代了,卻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婁昭君暗中叫自己的侍女偷偷給了高歡不少體己,讓他去婁家提親,實則兩個人早就暗中茍合在一起了。那婁昭君的父母見女兒已經腹大,只能退了婚將女兒改嫁高歡。從此以后,高歡憑借婁家的權勢,更是一步一步走上權利的巔峰?!?
“可……”長恭打斷了她:“姨母說了這么多我祖父母的往事,又和那大月氏的后裔有什么關系呢?”
“別急小子,你看看你的兄長,此時怕是已經猜出七八分了。”
長恭側過頭去看孝珩,孝珩雙眼渙散,拳頭緊緊崩在一起,輕微的顫抖著,“我……我曾聽聞……祖父母成婚沒多久就生下我父,祖父曾經懷疑過……懷疑過……”男人的聲音越說越小了。
“懷疑高澄不是那老東西親生子。”元玉儀索性替他說完了下半句,“不錯。你們剛才說,那撿到劉桃枝的乃是斛律光,當夜就決定收為義女,這一點實在可疑。你們又說起那女人的眼睛的異能,我才想到了一種本不應該存在的可能……”
“如果真如姨母所說……”高孝珩此時的大腦幾乎無法思考,只憑借著第六感將心底的話倒了出來:“如果真如姨母所說,我這一家不應該姓高,而是……應該姓斛律了?!?
元玉儀再一次撫掌大笑,她笑著笑著,就蜷縮進了草垛里翻滾起來。
長恭還是不太明白其中的緣由,疑惑的看著孝珩,他的哥哥只是緊緊的握住他的一只手,傳遞著那自身微微的顫動。
“按照姨母的意思,如果我們能肯定那劉桃枝是先父親生,而高家的子孫中又再無其他公主患有這種眼疾,而這種眼疾卻和那遙遠之地傳說如出一轍,那部落的后裔卻剛好還是我祖父的副將……所以我猜,這祖母一開始定親的人,說不定就是……就是……”
“不錯,正是斛律光??!”元玉儀那可怖的臉又是突然地貼近,“婁昭君那蕩婦,還沒過門就和斛律光搞到了一起,還拉高歡養著自己和斛律光的孩子,這孩子還險些繼承了你高家的江山!”
想不到,往事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一陣大風刮走了那遮蔽著月亮的云,七月十五中元節的月光靜謐地潑灑在茅草屋的屋頂上。
躺在屋頂上的黑衣女人一只手枕著頭,望著遙不可及的月亮越來越明亮。
“這就是您說的……根源嗎?”
這時才驚覺,那自己喚了多少年的義父,或許應該喚做祖父。
她又想起老將臨死之前盯住高緯說的那句話。
——我不是個好祖父,將孫女嫁給你這么個昏君。
您是在臨終的……懺悔嗎?
赫連曾說過。
他說,太后什么都知道。每一個嫡子的死。
那高澄呢?高洋因奪妻之恨密殺了高澄,太后是否也參與了其中呢?只因,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斛律光的兒子奪了高家的江山。
那夜,屏風后的老人說,她理解錯了重點。
——光與影,一同拱衛高齊王室。
原來如此,那重點不在“齊”,而是在“高”。
橫刀奪愛的高歡,正是老將一生之敵。
就像女人并沒有把死于自己毒手的高殷當做兄弟一樣,或許在老將的眼里,只有嫡出的王子,才值得自己效忠吧。
因為,只有他們是“她”的孩子。
愛與恨,或許真的只有一念之隔。
女人正思索著,卻聽見沉默了許久過后茅草屋里又傳出了交談聲。
孝珩和長恭還在眉頭緊鎖的思考著,這今夜的推理有何不合常理之處。一時間讓這兩個人承認自己并非高家血統,實在是太難了。元玉儀笑夠了,從背后的背簍里翻找出一個晶瑩透亮的珠子,似乎是走街串巷逗弄小孩的玩具。她將那顆小珠捧到油燈前,若有所思的觀察著。
“那遙遠部落的傳說,我一直在想著有幾分真。這琉璃珠你們都見過,你們看——”
老人將珠子舉到了兄弟兩人的眼前轉動著,那透明的玻璃珠在一點跳動的火苗前,耀眼的折射出千般晃動的光彩。
“重瞳這樣的眼疾,就是一只眼睛里有兩個黑色的瞳仁前后交疊。如果人的眼球就像這琉璃珠一樣,將光聚集在眼后,那么兩個眼球前后重合,會使得經過前一個眼球聚焦的光,后一個眼球再次進行聚焦。我想,這是否就是那女人黑夜中僅僅靠著微弱的月光,也能視物的原理所在呢?”
“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怪你的胞妹會夭折了。只因這眼睛若是在黑夜中還好,若是在強烈的日光中視物,恐怕是——”
元玉儀頓了頓——
“恐怕會很快燒壞了眼睛。”
屋頂的黑衣女人摘下那黑色的頭紗,再輕輕的解下左眼的眼罩,細細的撫摸著那早已干涸的左眼。
——您給我遮住左眼的皮質面具,竟然是想……保護我。
血緣,對錯,愛恨糾葛,自詡的瘋狂終成了空。
高渙和高湝,都是庶出,細細想來,和女人并沒有血緣關系。
緋色的月下,半生凄楚的母狼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這不堪回首的一生,竟然也是被許多人深沉的愛著。
如果紅顏命不曾單薄
這世間有沒有傳說
生為飛蛾若是不敢撲火
這宿命憑借什么壯闊
似綾羅纏繞著
似枷鎖金妝玉裹
似雪花飛舞著墜落
美麗啊向死而活
愛若能參破終究是寂寞
忘卻了前因后果
苦守的執著虛晃的一諾
空耗這青春許多
年月里蹉跎輪回中錯過
被遺忘的人是我
熟悉的輪廓淚眼中斑駁
望著卻無法觸摸
愛是可念不可說
高長恭推開的茅屋的門,卻發現皓月當空,無端的飄下點點透明的冰霜。
緋色的滿月灼燒著大地,熒惑之晶徐徐降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