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昭宸的教導沉甸甸地烙印在卿卿的識海深處，那關于剝離靈體時撕魂裂魄之痛的警示，如同冰冷的尖刺，時刻提醒著前路的兇險。她緩緩步出母親的書房，瀛洲的海風帶著咸腥和未散盡的藥香拂過面頰，卻無法吹散心頭的凝重。
風顏卿一直等候在回廊的盡頭。日光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拉出長長的影子，那雙深邃的眼眸始終追隨著她，在看到她身影出現的剎那，目光便如同有了錨點，緊緊鎖住。
“卿卿……”風顏卿迎上前，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母親……她……都跟你說了？剝離的代價……”他伸出手，寬厚溫熱的手掌包裹住卿卿微涼的手，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逡巡，捕捉著任何一絲恐懼或退縮的痕跡：“你……已經決定……了嗎？”他問的不是剝離本身，而是那份決心。那是在已知前路是烈火焚身、地獄煎熬后，是否還有勇氣踏上去的決心。
卿卿抬眸，望進他擔憂的眼眸。他的擔憂是如此真切，如同暖流包裹著她冰封的部分。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移向庭院之外那被大海包圍的方寸天地。瀛洲。這座遺世獨立的海島。她曾以為與母親的重逢是遙不可及的夢，更不敢奢望能披上嫁衣，與風顏卿在這藍天碧海間締結誓約。夙愿得償。一切，都美好得……如同一個脆弱易碎的夢。而現在，為了辰皎，也為了自己最終的自由，她又要親手去觸碰一個更加痛苦、更加絕望的……未知之境嗎？
“決定了。”卿卿的聲音響起，平靜得不帶一絲漣漪，卻又堅定得如同海礁。她的目光投向無垠的蔚藍，“這條路……終須要走。不僅為了她，也為了……我們。”
當晚。或許是因為心神耗費過巨，或許是剝離之法帶來的無形壓力，卿卿睡得并不安穩。恍惚之中，她和辰皎的意識竟意外地被某種奇異的力量牽引，共同墜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境地。
眼前并非漆黑的識海，而是一片閃爍著柔和金色光芒的奇異空間。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帶著一種圣潔而飄渺的氣息，流轉變幻。腳下沒有實體，如同踩在流動的光沙之上。
“這里是……”辰皎的聲音在卿卿身側響起，帶著警惕和不解。卿卿同樣心神緊繃，下意識地與辰皎并肩而立，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前方流動的金色光芒突然劇烈地扭曲、震蕩！一個修長、卻極其虛幻的身影，如同畫卷被浸濕后暈開的水墨人像，緩慢而艱難地從那片金光中“浮現”出來！那人影輪廓模糊，仿佛是由最輕薄的黑紗和銀色煙霧交織而成，飄忽不定，懸浮在半空。更令人心悸的是——他有著一頭如同流瀉月光般的銀發！以及……一張蒼白如雪、俊美依舊卻又充滿死氣、布滿破碎裂痕、幾乎無法維持完整輪廓的面容！
當卿卿和辰皎的目光同時聚焦在那張虛無飄渺、帶著無盡哀傷與死寂的臉上時——時間如同被瞬間凍結！兩人身體猛地僵直！瞳孔在剎那收縮到了極致！！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般沖刷過她們的靈魂！辰皎失聲驚呼：“——大哥？！”她的聲音帶著無法置信的顫抖！卿卿的喉嚨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帶著刺骨寒意的名字：“……燕！華！？！”
那個在金色光芒中艱難浮現、痛苦飄蕩的銀色靈魂！那個她們血脈相連，卻也是所有苦難與背叛的終極來源——大離燕王！一代武神！燕華？！！
虛空中，燕華那幾乎透明的、布滿細密裂痕的靈魂，似乎耗盡了最后一點力量才維持住這短暫的具現形態。他空洞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下方，當看清一同出現的卿卿和辰皎時，那雙毫無生氣的死寂眸子里，竟然極其微弱地亮起了一小簇……似是意外，又似是釋然的幽光。他扯動嘴角，試圖勾勒一個笑容的弧度，卻只牽動了臉上更多碎裂的痕跡。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風中吹來，模糊、斷續、帶著刻骨的空寂與疲憊：“呵……”“原來人死后真的能看到想見的人，只……”他的目光在卿卿冰冷憤怒和辰皎震驚悲傷的臉上艱難地移動了一下：“只是沒想到，竟然是兩個……”那模糊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與蒼涼。
“你……”辰皎的心像是被狠狠攥緊！背叛者的身影、過往的冷漠……一幕幕涌上心頭！她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混亂和本能的抗拒：“你怎么……會在這里？！”“這……這是……哪里？！”“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卿卿沒有說話。她只是冷冷地、如同審視一件冰冷的死物般，從下到上地、一寸寸地掃視著那個懸浮在空中、瀕臨徹底消散的銀色靈魂。那份冷意，比萬年玄冰更甚！沒有震驚后的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凍結一切的漠然。
“你說……”卿卿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刮過琉璃，尖銳刺骨，充滿了極致的嘲諷，“你死了？”“看到想見的人？”她微微歪著頭，仿佛聽到一個荒誕絕倫的笑話：“笑話！”“真是說話不打草稿！”
卿卿向前踏出一步。她周身的氣勢并沒有暴漲，但那片柔和的金色光芒竟因她這一步而微微扭曲退避！她仰視著燕華脆弱的靈魂，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蔑視和刺骨的寒意：“你怎么可能死？”“誰敢殺你？！”“誰又能殺你？！”“燕！王！殿！下！”她每一句質問都如同重錘，砸在燕華那脆弱的靈魂之影上！“一代武神！”“權傾云國！”“掌控朝堂！”“鐵腕如山！”“你的命……不該比石還硬？！”她的語氣陡然變得極其惡毒和鋒利：“怎么？難道是你的鷹犬，那些你倚重如山的段凌風？！厲閆？！還是……”卿卿的唇角勾起一抹淬了劇毒般的冷笑：“那個你視若珍寶，不惜犧牲整個燕家，犧牲親生妹妹，也要捧在手心里的云國皇后司！瓊？！呵呵……是她……親手送你上的黃泉路嗎？！！”
燕華虛幻的身體在卿卿誅心的話語下劇烈地波動起來！那銀色煙霧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臉上的裂痕似乎在擴大！那些指控，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印在他已經麻木的靈魂上！他沒有反駁。那雙死寂空洞的眸子只是承受著卿卿言語的鞭撻，里面翻涌著無邊無際的痛楚、悔恨、以及一種早已被絕望淹沒的……認命。“卿卿……”他艱難地喚了一聲，聲音支離破碎，帶著濃重的嗚咽與哀絕：“對不起……”“對不起……”
“夠了——！！！”卿卿厲聲斷喝！如同九天怒雷在金色空間炸響！強大的氣勢瞬間爆發，將那本就搖搖欲墜的靈魂震得又虛化了幾分！她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那份恨意，甚至壓過了冰冷！“燕華！”卿卿死死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深處擠出的詛咒：“收起你這令人作嘔的懺悔！！我不是來這里聽你這遲來了幾十年的悔！恨！的！！！”“更不想聽！你！說！”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極致的厭惡：“這種毫無意義！只為了讓你自己求得片刻心安理得解脫的屁話！！！說出來只會更讓我……”卿卿的瞳孔因暴怒和惡心而猛烈收縮，語氣森寒如九幽之風：“覺得你當年的所作所為……”“比趙子寰那個只會強占女人的渣滓更加……卑鄙！！無恥！！惡劣！！骯臟！！！一！萬！倍！！！”
每一個惡毒的詞匯，都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反復刺穿燕華那早已殘破不堪的靈魂！他發出無聲的哀鳴，靈魂虛影劇烈地顫抖、扭曲、潰散的速度驟然加快！濃重的絕望和痛苦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我知道錯得太離譜……現在說什么……都無力挽回……也改變不了你的恨意……”燕華的聲音斷斷續續，如同將死之人的喘息，帶著濃烈的死氣：“我耗盡這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凝成這點意識見你們只是想……”
他那雙越來越渙散、死氣彌漫的眸子，帶著最后的、無比殷切的乞求，死死地、聚焦在卿卿那張因恨意而冰寒刺骨的絕美容顏上！“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有機會回上京城……”“……請一定去一趟甘！泉！宮！！！”他用盡最后的力量，吐出了這個地點！仿佛這是他存在的唯一執念！
“甘泉宮？！”卿卿先是一怔，隨即像是聽到了一個比他還活著更荒謬的笑話，唇角勾起濃烈的譏諷！“甘泉宮那不是你……”“……特意為你那個無法忘懷的‘心頭好’司！瓊！打造的囚籠？！！”卿卿的聲音尖銳刺耳：“怎么？”“你是在告訴我……”“你真的如同那坊間傳聞一樣……不可救藥……愚蠢……又荒唐地愛上一個刻意找來的替！身！了？！！”“哈哈……哈哈哈……”卿卿的笑聲帶著癲狂的怒意和滔天的諷刺！
燕華沒有回答。他似乎已經喪失了辯解的氣力，也無法表達內心那早已扭曲卻刻骨的情感。只是，在卿卿提到“替身”和“司瓊”這兩個詞時，他那雙瀕死眼眸的最深處，仿佛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光芒閃動了一下，像是極其復雜的痛楚，又像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確認。“如果……如果……她知道錯了……知道一切無法挽回……就請把她送回她……原本來的地！方！！！”他用盡靈魂最后一點氣息，近乎哀鳴般說出了最后的請求！話音未落——“砰！”如同琉璃徹底粉碎的輕響！燕華那如同銀色輕煙般勉強凝聚的靈魂，再也無法維持！驟然！炸裂開無數細碎的、閃著幽微光芒的銀色光點！然后……無聲無息地……徹徹底底地……在流動的金色光芒中……消散！湮滅！只留下最后那一聲微弱的、充滿了無盡悔恨、痛苦和茫然的尾音，如同最絕望的風中嘆息，在卿卿和辰皎的耳邊縈繞不散：“卿卿……”“……對……不……起…………”
死寂。真正意義上的死寂。連那金色的光芒似乎都凝固了。
“唔——”辰皎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嗚咽！她一直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渾身劇烈地顫抖，像是風中落葉！那雙倔強如星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悲傷和難以置信淹沒！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出眼眶，大顆大顆、無聲地砸落在意識構成的、如同水面的識海表面，漾開絕望的漣漪。燕華……大哥……那個曾教她習武、護過她的大哥……那個……也冷漠地看著卿卿受辱的大哥……那個……手上沾滿卿卿和無數無辜者鮮血的大哥……他…………真的…………就這么…………身死道消…………魂飛魄散了？！
她猛地轉向卿卿，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想確認什么，想傾訴那份突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別說了——！”識海里。卿卿冰冷刺骨、如同淬了萬載玄冰的聲音，如同驚雷般猛然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瞬間！徹底！碾碎了！辰皎所有未及出口的言語！！也將那片充斥著金色光芒和絕望氣息的夢境……轟然驅散！！！
現實。瀛洲別院。寂靜的房間內。黑暗中。“呵！”卿卿猛地從床榻上坐起！！！身體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胸口劇烈起伏！喘息聲粗重而壓抑！一雙睜開在黑暗中的眼眸！此刻——燃燒著足以焚盡萬物的！冰！焰！！！！
那眼底深處！沒有一絲悲傷！沒有一滴淚水！唯有翻騰洶涌、幾乎凝成實質的！滔！天！恨！意！和！刺！骨！的！殺！伐！之！氣！！！
“卿卿？”身旁的風顏卿瞬間驚醒！他幾乎在卿卿坐起的同一時刻便敏銳地感知到了她氣息的巨變！那狂暴涌動的煞氣讓他心驚！他迅速伸手，強有力的臂膀將她顫抖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攬入懷中，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力量去安撫她那如同瀕臨失控般的緊繃。“怎么了？！是做噩夢了嗎？”風顏卿的聲音充滿了擔憂和緊張，大手帶著安撫的力量，輕輕拍著她微涼輕顫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僵硬，感受到她心臟如同戰鼓般瘋狂的搏動！那透過衣衫傳遞過來的……刻骨的寒意……和毀滅性的怒意！
卿卿沒有掙扎。她只是順勢將額頭抵在風顏卿堅實溫暖的胸膛前。但那如同受傷小獸般依賴的姿態，卻無法軟化那雙在黑暗中睜得極大的、冰寒刺骨的眼眸！那里面！跳動著瘋狂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清晰地映照出燕華臨消散前，提起“甘泉宮”、提起“司瓊”時，眼中那一閃而逝、卻被她敏銳捕捉到的……刻骨銘心的光芒！！那光芒……名為……在意！
“燕華……”卿卿的聲音在風顏卿溫暖的懷里響起，冰冷，平穩，卻蘊含著能將時空都凍結的滔天恨意！“你以為你死了一切就能一！筆！勾！銷！了！嗎！！！”那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里迸出！帶著毀滅性的決心！
她的拳頭在身側死死攥緊！指甲深陷皮肉而不自知！溫熱的血液在黑暗里無聲溢出。“做夢！！”“妄想！！”“絕……無……可……能！！”
卿卿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幽冥冰焰的湛藍眼眸，死死地望向窗外黑暗的虛空！仿佛要穿透空間，鎖死云國上京那座冰冷的宮殿！鎖死那個名為“司瓊”的女人！“既然你如此在意那個費盡心思找來精心呵護的替！身！！”“想輕易讓她回原！來！的！地！方！！！”卿卿的唇邊，緩緩勾勒出一個如同地獄修羅般的、殘忍至極的弧度：“我……”“偏！偏！！不讓你如！意！！！”
黑暗的房間內，她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嘶鳴：“辰皎不了解你…你這燕王背后是多么的不！擇！手！段！！多么喪！心！病！狂！！！多么視他人性命如草芥！！！”
她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鷙和徹骨的決心：“你活著時能以權壓人……以勢凌人……視親妹妹為墊腳石！！拿整個燕家給你心愛的女人鋪路！！！”“現在你死了化成灰了你以為就能你那點可憐的靈魂，用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想給她謀一條安然無恙的退路？！！！”
“呵……”卿卿發出一聲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冰冷笑聲！“燕華，你不配得到！解！脫！就算你已經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要讓那個頂著皇后之位的‘替身’，親眼看著你用無數鮮血為她鋪就的榮！華！富！貴！如同沙堡一樣在我面前轟！然！倒！塌！！！讓她永遠……永遠都回！不！去！！！讓她和她想要的那個替身帶來的權！位！一！起！陪！你！下！地！獄！！！這才是對你們最好的‘回報’！！！”
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詛咒，蘊含著不共戴天的恨意！風顏卿緊緊擁著她因激烈情緒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感受著她冰冷而洶涌的恨意，心中巨浪翻騰。他不知道她夢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但他知道，那是關于燕華的死訊，以及……一個足以讓她刻骨銘心、甚至越過生死也要去踐行的復仇誓言！這誓言如此冰冷！如此決絕！也如此……令人心疼！他只能將她擁得更緊，試圖用自己臂膀的牢籠，包裹住她此刻幾乎破碎又狂暴的靈魂。
黑暗中，再無眠。唯有冰冷的恨意，如同潮汐，沖刷著房間內凝固的空氣。那雙燃燒著復仇冰焰的眼眸，直至天光微熹，也未曾黯淡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