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皎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磁石吸引，牢牢釘在藍霽手中那只小小的、散發著幽幽寒氣的玉瓶上。瓶子溫潤的質地與冰冷的溫度形成微妙的反差，如同里面那顆被命名為“縛靈砂”的藥丸本身——凝聚著希望，卻也預示著無法回避的痛楚。
“藍霽……”辰皎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平靜，卻掩不住深處的波瀾，“你費盡心思見我……就為了……問我對靈體分離的看法？”
藍霽臉上那抹慣常的、帶著疏離感的笑意更深了些許，卻不達眼底。“是啊。”他語調輕松，仿佛在談論天氣，“你也知道的吧？現在卿卿和母親，還有風顏卿，怕是加上我，都在琢磨著怎么讓你們兩個分開呢。我就是好奇……”他將玉瓶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發出極輕微的“嗒”的一聲。“……你這當事人……自己是怎么想的？”
辰皎的呼吸似乎滯澀了一瞬。她強行讓自己的肩線放松下來，甚至刻意做出一個無所謂的聳肩動作，目光卻下意識地避開了藍霽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人心的深邃藍眸。“沒想法。”三個字，硬邦邦的，像砸在桌面的石子。可那微微繃緊的下頜線，和指尖無意識在桌面上劃過的痕跡，都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安。
藍霽的笑容帶上了幾分了然。“是嗎？”他微微側頭，目光如同最輕柔的風，拂過辰皎試圖隱藏的情緒，語氣卻變得沉重而直接：“辰皎，那一體雙靈……從來就不是你的選擇。”“是你父親辰亦寒的執念……”“……是卿卿……在懵懂中就被迫簽下的……一份血契……”“你……”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和我一樣……不過是命運棋盤上……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從開始……到如今……你都是那個……被迫接受結果的……‘無辜’。”藍霽刻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
辰皎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藍霽的話，像一把最精準的手術刀，無情地剖開了她心中那層自欺欺人的硬殼，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真實——無辜。這個詞刺痛了她。她是受害者嗎？是的。但無辜的受害者，就能心安理得接受一切安排嗎？無論好壞？
藍霽沒有停止他的剖析，聲音變得更加冷冽，如同淬冰的刀鋒，精準地刺向她最不愿面對的核心：“現在，她們又想剝離你們……”“但這剝離的風險……你很清楚……”“最壞的后果……”“……便是靈體受損……甚至湮滅！”他銳利的目光仿佛要釘入辰皎的靈魂深處：“若真到了那般境地……”“……是不是……卿卿又會義無反顧……”“……再一次……燃燒她自己殘存的魂力……”“……以保護你那微弱的本源？！”“……再一次……替你做決定？！！”
“嘭——！”一聲壓抑著巨大情緒的悶響！辰皎緊握的雙拳再也控制不住，重重地砸在堅硬的桌面上！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沖擊而微微發顫！她猛地抬起頭，那雙深褐色的眼眸中，憤怒、不甘、委屈……如同壓抑的巖漿般在瘋狂涌動！那層“無所謂”的偽裝瞬間被撕得粉碎！
“我有能控制嗎？！”她的聲音尖銳，帶著無法宣泄的憤怒和痛苦，“我就像個提線木偶！她們要把靈魂塞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得乖乖住進來！她們覺得現在該分開了，我就得立刻滾蛋？！我連說個‘不’字的資格都沒有！我能說我害怕嗎？！我能說我可能承受不了離開的結果嗎？！有人問過嗎？！！”
她吼完，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如同受傷的困獸，死死瞪著藍霽。
藍霽看著眼前情緒爆發的辰皎，非但沒有惱怒，眼中反而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欣慰和亮光。這才對。剝掉那層名為“堅強”實則脆弱的偽裝，撕開那用來掩飾彷徨的冷漠外衣。她不是一塊毫無感知的木頭。她有情緒，有憤怒，有不甘！她渴望著……被看見！被尊重！
他沒有安撫她的怒火，反而順著她情緒的爆發點，再次發出直擊靈魂的拷問：“是的！你不能控制！你無法選擇被強行綁在一起的開始！”“但辰皎！”藍霽的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湛藍色的眼眸，如同最深沉的海洋，承載著理解與沉重的重量：“你同樣在云京的朝堂監獄里……被釘穿過琵琶骨！”“你也曾……在段凌風‘恩賜’的為妾屈辱下……尊嚴掃地！”“這些傷害……你親身承受了！它們并非虛假！”“但……”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沉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現實壓力：“……你捫心自問！這所有的痛苦……”“……和卿卿替你承受的那些——異世的折磨、無休止的反噬、燃命的‘血契冥誓’……相比……”藍霽的眼神銳利如刀：“……你經歷的這些……”“……真的及得上卿卿為你背負的……”“……萬分之一嗎？！！”
辰皎的臉色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了心臟！萬分之一？！那個在魔鬼營被拴上狗鏈的“辰皎”？那具殘破不堪的身體？不……不是她……那時遭受一切的……是卿卿！是卿卿的靈魂在被鞭撻！在被凌辱！在被推向崩潰的深淵！她辰皎呢？她在哪里？她在風雪莊園那片被卿卿靈魂力量強行開辟出的、相對安全的意識空間里！在相對“安穩”地被保護著！當卿卿在冰冷的牢獄中被釘穿琵琶骨時，劇痛或許會傳遞一部分到她這“房客”的意識里，但那最核心的、撕裂靈魂的痛苦，是由卿卿的靈魂承擔！是她強大的意志力在默默消化！而當卿卿被迫動用司家禁術、如同蠟燭兩頭燃燒般替段凌風續命、還要承受剝離靈體的巨大壓力時……她辰皎的靈魂本體呢？只是被動地、虛弱地依附在那日漸衰敗的身體本源里……差距！天塹般的差距！藍霽的話，血淋淋地、殘忍地將這差距擺在眼前！她一直回避的真相！她無法面對的……沉重如山岳的恩情與虧欠！
藍霽沒有放過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情緒變化，聲音放得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念誦一篇沉重的祭文：“這么多年來……”“你享受著卿卿為你擋下的所有腥風血雨……”“……享受著……她拼盡全力為你撐起的那片……看似安穩的天空……”“承受著本該由你這‘本體’……或者說……由你父親帶來的……所有因果……”“……卿卿……”藍霽深吸一口氣，眼中流露出深刻的復雜情感：“……她都替你……扛了！”“用她的血！用她的淚！用她無數次瀕臨破碎又強行粘合的靈魂！！”“所以……”藍霽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如針，一字一句，問出了最關鍵、也最殘忍的問題：“……辰皎！”“在你……逐漸了解了這一切真相之后……”“……在你明白自己并非真正孤立無援，甚至是被過度保護之后……”“……你有沒有……”“……哪怕一刻……”“……認真地問過你自己的心？”藍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震撼心靈的力量：“……你究竟……想成為一個怎樣的獨立個體？！”“你……有沒有考慮過……”“……屬于辰皎自己真正的……想法？！！”
“轟——！”藍霽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辰皎的心防之上！那些被她刻意遺忘、刻意壓制的愧疚、掙扎、被保護的茫然以及……對獨立存在的渴望……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將她淹沒！
“啊——！！！”辰皎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帶著憤怒與痛苦的嘶喊！她猛地抬起雙手，用力抓住自己的頭發！仿佛要阻止那瘋狂涌入腦海的混亂思緒！“我能不想嗎？！”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破碎的絕望，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劇烈顫抖：“我也想離開啊！！”“當我知道自己只是……只是這具身體的一個‘房客’時……我每時每刻都恨不得立刻從這里消失！！”“我根本不想待在這里！”“我……”她抬起頭，淚水終于洶涌地沖出眼眶，滾燙地滑落：“可……”“……我又有什么資格離開？！！”她指著自己的心口，聲音充滿了巨大的自我懷疑和恐慌：“我的靈魂……從出生就殘缺！”“弱得就像風中的殘燭！”“如果……”“如果強行剝離……會不會……又讓卿卿為了保全我……再次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我……”辰皎的淚水洶涌而下，眼中充滿了巨大的迷惘和揪心的痛苦：“……我又……能為這具身體的主人……真正做些什么？”“……我能像……卿卿守護我那樣……”“……去守護她嗎？”
提起卿卿的名字，辰皎的聲音瞬間哽住，淚水模糊了視線。卿卿……那個占據著同一個軀殼、卻用靈魂鑄成高墻將她護在身后的姐姐……當她終于得以窺見卿卿內心深處的那些傷痕——從天堂云端墜落地獄火海的劇變、在“天煞玄魔宮”那永無止境的黑暗中掙扎沉淪、一次次被命運戲弄卻依舊倔強點燃希望之火的堅韌……那份巨大的震撼和隨之而來的濃烈愧疚……讓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審視自己。換位思考……如果當初……是辰皎擁有卿卿那樣的力量…………面對父親辰亦寒的跪地哀求…………面對那縷搖搖欲墜、屬于妹妹的殘魂…………她……會像卿卿那樣…………毫不猶豫地…………甚至不問代價…………選擇成為“雙靈容器”嗎？
辰皎的心被巨大的自我拷問撕裂著。答案…………竟是一片冰冷的茫然。她痛苦地閉上眼。“……或許……不能……”辰皎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充滿了苦澀和不甘：“……我可能會自私……”“……我可能會考慮……自己將要付出的代價……”“……可能會猶豫……”“……可能會……拒絕……”“那樣……”“……或許……”“……很多年后……”“……我……會后悔……”“……為當時的懦弱和自私……”辰皎的淚水流得更兇，她的拳頭死死握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至少……至少我不會……”“……逼著自己變成卿卿那樣……”“……從最初的天真爛漫……”“……一點點……被碾碎……”“……變成如今……這副……”辰皎哽咽著，聲音支離破碎：“……明明遍體鱗傷……卻還要裝出冷酷無情……”“……從云端天堂……”“……墜落……無間地獄……”“……又在烈焰焚身中……掙扎著爬回……”“……這比地獄更加煎熬的……人間煉獄……”“……我……”“……我真的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像她那樣……”
巨大的無力感和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如同沉重的水草，徹底淹沒了辰皎的靈魂。她感覺自己像一個站在深淵邊緣仰望珠峰的螻蟻，面對卿卿那座由痛苦與犧牲鑄就的豐碑，只剩下望塵莫及的震撼和深入骨髓的……自卑。
就在辰皎陷入最深沉的自我懷疑和痛苦漩渦時。藍霽動了。他輕輕拿起桌面那枚冰冷的寒玉小瓶，指尖拂過光滑的瓶身，如同拂過最珍視的寶物。然后，他無比鄭重地、平穩地、將它——放在了辰皎顫抖的手邊。
冰涼堅硬的觸感，瞬間刺激了辰皎敏感的神經。她猛地從淚水中抬頭，茫然又帶著驚愕地看著藍霽。那玉瓶小小的分量，此刻卻仿佛重逾千鈞！
“辰皎……”藍霽的聲音響起，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黑暗中透進的第一縷晨光。“看著我。”辰皎下意識地、帶著被淚水洗滌過的茫然無助，看向藍霽那雙如同大海般深邃包容的湛藍眼眸。
藍霽迎著她的目光，唇邊慢慢浮現出一抹極其復雜的笑容，混合著自嘲、釋然與一種超脫的平靜：“說實話……”“……當母親……將我的名字寫入‘辰龍血脈’的名單……”“……告知我此生存在的最終意義……”“就是為你……”“……奉獻那所謂的‘激活之血’乃至……性命時……”“……那時的我……”“……和你一樣……”“……彷徨……猶豫……甚至……是恐懼！”“我不知道……”“……這所謂的責任……”“……會把我推向怎樣的未來……”“……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做好準備……”“……去承載這份……可能粉身碎骨的……宿命……”
藍霽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仿佛穿越了時空，看到了曾經那個迷茫的自己。但很快，那絲迷茫被一種更加明亮、也更具參照物的光芒所取代。“直到……”“……我親眼看到了……”“……風顏卿和卿卿……”
提及這兩個名字，藍霽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是震撼，是敬佩，是不甘，亦是觸動。“我看到了……”“……什么叫做……來自骨髓、融入血液的……守護！”“什么是……”“……用生命去愛！”“是……”“……包容一切，無論天堂還是煉獄，只因那人是你！”“……是將她每一個笑容、每一滴淚水……都刻進自己的魂魄里！用靈魂的脈動去呼應！”“……是……”藍霽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種近乎顫抖的崇敬：“……愛到……愿意……”“……毫不猶豫地……”“……追隨她……共赴……黃泉死路！！！”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是翻騰的思緒：“反觀我自己……”“……換位思考……”“……若處在那樣的境地……”“……換作是我……”“……是否能如風顏卿那般……毫無猶豫？！”“……甚至不用問值不值得？！”“答案……”藍霽搖了搖頭，笑容帶著一絲坦誠的無奈和坦然的自嘲：“……或許……不能。”“我可能……”“……會本能地計算得失……”“……會權衡利弊……”“……會考慮那一躍之后的……未知……”“甚至……”“……會……”“……在某個生死抉擇的緊要關頭……”“……產生……一絲絲……對生的留戀……”“因為……”
藍霽的目光重新落回辰皎身上，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和……帶著一絲奇異的歸屬感：“……我沒有他們那樣……經歷過撕心裂肺、生死相隨的……濃烈羈絆和歷練！”“……我來自瀛洲……”“……海風教會我的……是活下來……”“……是……適者生存……”
短暫的停頓。藍霽的話鋒陡然一轉，直指他心中那份遲來的理解與守護的本質！“所以……”“……我明白了……”“……司昭宸……”“……我們共同的……母親……”“她選擇我……”“……絕不僅僅是為了……”“……貢獻那份冰冷的‘辰龍血脈’……”“……不僅僅是為了完成一個預定的……‘使命’！”“她更深的目的……”藍霽的眼神如同撥開迷霧的燈塔，銳利而清晰地照亮了他此生的道路：“……是守護！”“是讓我……”“……以血脈之外的方式……”“……以……一個擁有獨立意志的生命……”“……一份……源于內心深處的……選擇！”“……去……”“……守護你！”他的目光如同磐石般堅定，落在了辰皎那被淚水洗過、寫滿迷茫與掙扎的眼眸深處：“……守護你……”“……辰皎！”“……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并在此生……“……替她……”“……也替卿卿……”“……保護好你！！”“這是……”“……我存在的……”“……最終意義！”
轟——！藍霽這番如同誓言般的宣言，像驚雷般在辰皎混亂的意識海中炸開！不再是工具！不再是消耗品！不再是注定的犧牲！而是……守護者？一個擁有獨立意志……自主選擇……以守護她——辰皎本身——為目標的……守護者？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難以置信的巨大沖擊和一種……失重般的、被珍視的奇異暖流，瞬間沖垮了辰皎心中那厚厚的冰墻！
她看著藍霽那張俊美妖異、此刻卻寫滿前所未有的認真與承諾的臉。看著他推至面前的，那枚承載著痛苦分離、卻也預示著嶄新可能的“縛靈砂”。看著他那雙湛藍眼眸深處，如磐石般堅韌的守護之光……
心中那長久盤踞的彷徨、無措、自我懷疑，被藍霽這份豁出一切的決心和點破迷霧的誓言，強行驅散！一個想法，雖然可能還帶著少女的決絕和沖動，卻清晰而堅定地在她的靈魂深處迸發！也許…………她的想法在旁人看來還很幼稚…………她的力量依舊渺小………………但……她……想守護！想守護那個……在她無數次絕望黑暗中，默默燃燒自己為她點亮一絲微光的姐姐——卿卿！想守護住……這個被母親選定、也似乎正摸索著守護她的……藍霽！想守護住……她們共同……也各自不同的未來！
“藍霽……”辰皎的聲音依舊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已褪去了迷茫，只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沉甸甸的責任感。她伸出手。不再是顫抖，而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那只沾滿淚痕的小手，帶著微微的涼意，但動作異常穩！一把——緊緊握住了桌上的寒玉小瓶！
冰冷的觸感瞬間刺透了她的掌心，仿佛浸入骨髓！但掌心中那小小的藥瓶，卻如同星辰般，在辰皎心中亮起了灼熱的光芒！那是選擇！是荊棘之路的鑰匙！也是……她守護之心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