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如同平靜河流下的暗涌,看似相安無事的日子過去了許多。瀛洲海島的殘垣斷壁雖未修復如初,但多了些人氣,少了幾分死寂。然而,在司昭宸與卿卿這對母女之間,無形的隔閡卻如同初春的薄冰,看似透明,實則堅硬寒冷。
司昭宸坐在一間臨時收拾出來的書房里。窗外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灑在斑駁的地板上。她不再是那個高踞金殿、威震寰宇的大離女帝,此時的姿態更像一個含飴弄孫的尋常祖母。嬌小的星河被她攬在懷中,手中捧著一本略顯古舊的啟蒙典籍。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星河的聲音清亮,咬字清晰得近乎刻板,一個字一個字念得格外認真端正。陽光勾勒出他愈發精致的側臉輪廓,眉目如畫,已初具傾倒眾生的潛力。
司昭宸垂眸聽著,臉上是罕見的柔和,眼角甚至帶著一點真切的笑意。她不時糾正一下星河偶爾的滑舌,換來孩子更認真的表現。一老一小,竟也營造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連司昭宸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帝威與郁結,也似乎被這份童真暖化了幾分。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星河念到此處,得意地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司昭宸,見她果然眼中滿意之色更濃,小臉上忍不住就浮起一絲小小的得意。
旁邊不遠處,藍霽正埋頭在一張擺滿各色藥草、器皿的木桌前,叮叮當當地配著藥。空氣中彌漫著清苦的藥草香氣。他顯然對這看似溫馨的畫面興趣缺缺,看著星河那副賣乖討好的模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酸溜溜地低聲嘟囔:“嘖……這小子……慣用的伎倆,從小就知道討女人歡心……這長大了還得了?哼……”他撇撇嘴,抓起一把草藥用力搗了幾下,發出沉悶的響聲,像是在泄憤。
聲音雖輕,奈何書房靜謐。司昭宸何等耳力?那含酸帶刺的嘀咕一字不落地飄進她耳中。她眉頭一挑,臉上的暖意瞬間凍結了一層薄霜。抱著星河的姿勢沒動,只是那雙溫和的眼睛瞬間變得銳利如鷹,側首精準地掃向藍霽:“你小子,在嘟囔什么閑話?”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藍霽脖頸一僵,搗藥的手猛地停住。忙不迭地轉身,臉上瞬間堆滿了諂媚又夸張的笑容,眼睛彎成月牙:“嘿嘿,沒什么沒什么!母親您聽錯了!我在……我在專心配藥呢!對,配藥!給卿卿的安神藥,得小心火候!”他手忙腳亂地拿起一個藥罐,作勢研究,心里把星河那小子又罵了千百遍。
司昭宸沒好氣地沖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懶得跟他計較,目光剛欲轉回書本上——
坐在她腿上的星河,卻朝著藍霽的方向,極其迅速地、無比欠揍地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小舌頭吐得老長,眼睛翻得只剩眼白。
藍霽正好抬頭“研究”藥罐,把這挑釁看了個正著!他眼睛一瞪,一股火氣瞬間竄上頭,下意識隔著桌子就沖星河舉起拳頭,無聲地做了個兇神惡煞的威脅表情——臭小子你給我等著!
“嗯?!”司昭宸剛拿起書卷的手驀地一頓,眼角的余光恰好捕捉到藍霽那舉起的、充滿了威脅意味的拳頭!她倏然轉回頭,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去:“藍霽!你要干什么?!”
“噗!”——藍霽差點把自己噎死,那舉起的拳頭僵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臉上的表情瞬間垮塌,充滿了欲哭無淚的憋屈感。他硬生生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飛快地放下手藏在背后,吞咽著口水,點頭哈腰:“沒……沒事!真沒事!我就是活動活動筋骨!配藥累了嘛!呵呵……”他感覺后脖子都涼颼颼的。
星河則立刻把小腦袋往司昭宸懷里縮了縮,小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襟,小臉上擠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害怕”和“尋求庇護”的神色,眼神卻亮晶晶的,分明寫著“打不著打不著”的狡猾。
司昭宸看著懷里這“小可憐”,再看看藍霽那副吃癟的模樣,心中那股被他惹起的不悅倒是散了些。她摟緊了些星河,剛想繼續教導這孩子念書——
“吱呀——”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一道纖細的身影立在門口,陽光勾勒出她略顯單薄卻挺直的輪廓。是卿卿。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大病初愈的蒼白尚未完全褪盡,卻已能看出行動間的穩健。那雙湛藍的眼眸平靜無波,看不出情緒。
屋內剎那的安靜,連星河都收起了那副調皮搗蛋的小表情,安安靜靜地待在司昭宸懷里。
卿卿的目光落在房內三人身上,最終落在司昭宸臉上。她緩步走了進來,在距離司昭宸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沒有過多的言語,沒有掙扎和猶豫。她微微俯身,行了一個清晰而鄭重的福禮。朱唇輕啟,吐出的稱呼不再是冰冷疏離的“母皇陛下”。“母親。”
清脆、溫和的兩個字。如同一枚無形的鑰匙,輕輕“咔噠”一聲,似乎想要打開那道無形的冰墻。
司昭宸的心,因這聲久違的、帶著溫度的稱呼,幾不可查地軟了一瞬。胸腔里那口被壓抑許久的濁氣,仿佛悄然散去一絲。是啊,母女之間,哪來的隔夜仇?何況她已知道了那份沉重而無奈的真相。臉上的寒霜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小心翼翼藏起的寬慰和柔軟。她放下手中的書卷,聲音放得溫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卿卿,何事?”
卿卿抬起頭,迎上司昭宸的目光,那雙湛藍的眼眸深處映著平靜的堅定。她沒有拐彎抹角,聲音清晰而直接:“母親,我要與風顏卿成親。”
……
……
……
寂靜。絕對的寂靜。
剛才還存在的任何一點溫馨或瑣碎的聲響都消失無蹤。藍霽搗藥的動作徹底僵住,眼珠子瞪得溜圓,手中的藥匙差點掉在桌上。星河也忘記了在祖母懷里撒嬌,小嘴微張,滿是驚愕。
而司昭宸——前一瞬還帶著暖意的臉,在聽清這幾個字的瞬間,如同被極北的寒流瞬間冰封!溫和的線條寸寸僵硬、凝固,眼中剛剛涌起的柔光被一層驟然凝結的、帶著震驚與強烈不認同的冰層所覆蓋。
她看著卿卿,看著她眼中那份堅如磐石、不容置疑的決絕。一股巨大的沖擊力直沖腦門,剛剛松動的心防被這突如其來的、在她看來簡直是任性妄為的要求砸得一片狼藉!
“成親?”司昭宸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音的尖銳和難以置信,打破了死寂!“卿卿!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她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甚至帶翻了身下的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星河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緊緊抱住她的手臂。
司昭宸沒有理會星河,她幾步跨到卿卿面前,試圖從那平靜的面容上找出一絲玩笑的痕跡,卻只看到一片沉靜的堅持。
“你將來是要繼承大離國的!”司昭宸的聲音帶著帝王的嚴厲和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焦慮,“縱然大離國暫時蒙塵,待它復國之日,你就是大離國名正言順的女帝!試問一個女帝,如何能……”她深吸一口氣,似乎覺得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厲聲道:“如何能只有一個皇夫?!”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卿卿:“更何況!風顏卿他是什么身份?!一個小小的護衛!即便身負辰龍血脈,也改變不了他出身微末的事實!他或許可以是你最忠誠的護衛、最可靠的影衛!但絕非帝王的皇夫之選!他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你的位份!”“門第懸殊,禮制不合!這不僅是委屈你,更是對大離皇權的褻瀆!”
“身份?”卿卿微微蹙眉,但語氣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種穿透浮華的清澈。“我從未想過要繼承大離國。”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像投入深湖的石子,蕩開清晰的漣漪。
“什么?!”司昭宸失聲驚呼,眼睛因極度的錯愕而瞪大!身體甚至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她苦心孤詣、付出無數代價也要守護和復辟的帝國,她視為女兒宿命與責任、甚至不惜為此離鄉背井的根基……她的女兒竟然……從未想過?!
這感覺如同傾盡全力打造的神兵利刃,卻被持劍者棄如敝履!
“那你……那你做了這么多事?!經歷這些生死苦難……”司昭宸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你如今所做的一切!復國的意義在哪里?!都又是為了誰?!”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背叛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
卿卿面對母親的質問和眼底洶涌的失望與憤怒,并無回避,只是淡淡道:“意義,在于成全另一個更適合的人。”她頓了頓,目光坦然地回視司昭宸:“如今女兒所做種種,只為一人鋪平道路,掃清障礙,使其日后能心無旁騖、名正言順地繼位。”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可置疑的篤定:“我早已為她選好了道路,只待時機成熟。”
“另一個人?成全?!”司昭宸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她死死地盯著卿卿,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玩笑或者糊涂的痕跡。“就是因為一個男人?”她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飽含著難以言喻的失望和痛心,“就為了一個風顏卿,你連祖宗基業、帝王責任都棄之不顧?!”
卿卿緩緩搖頭,那雙湛藍的眼眸里第一次綻放出一種超然物外、卻又刻骨銘心的光芒:“風顏卿……他是我此生夙愿,非關身份,無關責任。得他之心,是我活下來的唯一慰藉。他無人可替,無人可比。”她的話語平淡卻蘊含著雷霆萬鈞的力量:“母親,他不是我人生的選擇之一……他是我人生最終唯一的選擇!”
“你——!”司昭宸胸口劇烈起伏,被女兒這番驚世駭俗、斬釘截鐵的表白氣得眼前陣陣發黑,手指著卿卿,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從未有過的挫敗感和心痛撕裂著她!她精心培養、拼死保護的繼承人,竟被一個護衛“拐跑”了心志!
好半晌,司昭宸才從那股滅頂的氣悶中緩過一口氣,眼神冰冷又帶著一絲濃濃的嘲諷:“呵……好……很好。看來你什么都決定好了,根本不是來與我商量什么。”她嘴角勾起一個極其諷刺的弧度,眼神銳利如刀:“你今日來,不過是通知一聲?或者,只是求一個形式上的許可?”“即便我現在說‘不同意’,你是不是也……”她的話沒說完,答案卻已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