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藍霽站在走廊的陰影中，并未真正走遠。他聽著里面傳出的、卿卿壓抑的哭泣和風顏卿嘶啞的安撫，臉上那層冰冷的寒意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難辨的沉凝。他低頭，攤開自己的手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方才與風顏卿那狂暴殺氣硬撼時的一絲微麻感。他修長的手指輕輕蜷縮了一下，墨藍的海螺耳墜在陰影中閃過一道幽暗的光澤。
“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他唇角勾起一絲自嘲般的、極淡的弧度，低聲自語，隨即身影徹底沒入走廊更深的黑暗里。
屋內。擁抱持續了很久。直到卿卿的抽噎漸息，情緒稍稍平復，只是疲憊地靠在風顏卿溫暖的懷里。風顏卿緊繃如鐵的身體，在她依賴的姿勢下，也一點點地放松下來。那份被強行壓制的怒火最終化成了更深的無力感和刻骨銘心的憐惜。
“告訴我，卿卿……”風顏卿沙啞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祈求的意味，他不敢再強硬，“藍霽說的真相……是什么？讓你……”他頓了頓，聲音艱澀，“如此痛苦？”
卿卿在他的懷里輕輕顫抖了一下。她知道他需要知道，需要理解這一切的源頭，需要明白她為何如此。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的所有沉重都吸入肺腑，再艱難地吐出。她抬起頭，迎上風顏卿那雙充滿了擔憂、不解和一種深刻恐慌的眸子。她看到了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脆弱、狼狽、卻依舊澄澈。
她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哭后的沙啞和一種透支后的虛弱：“他說……母親當年離開大離國……”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么，“并非棄我而去……而是……”
“為了我……”
“為了尋找……能保護我的方法……”
風顏卿的瞳孔，在聽到“為了保護我”這幾個字時，瞬間緊縮。那份凍結的殺氣早已消散，留下的只是無盡的疲憊與深入骨髓的惶恐。他緊緊抱著懷中脆弱的身軀，如同守護著在狂風中搖曳的燭火，不敢有一絲松懈。方才那一瞬的失控差點造成無可挽回的后果，這讓他后怕得背脊發涼。
“保護……”風顏卿低聲重復，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他見過太多以保護為名的算計與代價，藍霽那些關于“眼睛”、“長生”、“凈化”的驚人言論，讓他對這個詞下意識地產生了更深的警覺和憂慮。“他用什么方法……護你？”
卿卿感受到他身體的緊繃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呵護。她抬起頭，淚痕未干的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脆弱。她知道，不把最核心的秘密點破，無法真正緩解他的恐懼。她抿了抿蒼白的唇，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襟，那里已經被暗紅的血跡濡濕了一小塊。
“他告訴我……”卿卿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夢囈的恍惚，仿佛自己也無法完全消化這個天方夜譚，“我的眼睛……不是普通的眼睛……”她的指尖顫抖著，輕輕指向自己那雙依舊湛藍如洗，此刻卻盛滿了驚魂未定與巨大茫然的眼眸。
風顏卿的目光順著她的指尖，落在她那雙純凈的瞳孔上。這是他在大明宮前第一眼就深深刻入靈魂的眼睛，是他無數次凝望、想要守護一生清澈的眸子。他從未想過，這雙眼睛本身，就是災厄的源頭？
“……他說，它……它能帶來……所謂的長生之術?！?
卿卿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像是耗盡了力氣。
她看著風顏卿驟然蹙緊的眉頭和眼底更深的驚疑，急忙用力搖頭，淚水又蓄滿了眼眶：“不！不是它能！是它的存在……擾動了這個世界的規則……讓那些藏在暗處的東西……被喚醒了……那些人追求長生的野心被點燃了……”
她語無倫次地復述著藍霽那復雜而顛覆認知的解釋：“它……像是鑰匙……凈化？……是災難……矛盾的……”
“母親……就是為了解決這個……才不得不走……”卿卿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開解的悔恨，“而我還怪她……用那么難聽的話……傷她……”
風顏卿聽著這匪夷所思的言論，心沉得更深了。長生？鑰匙？凈化？這些詞遠超這個世間理解的范疇。他不懂這些玄奧的道理，但他精準地抓住了最關鍵的一點——卿卿的眼睛是巨大的麻煩來源！
而這麻煩，足以讓大離女帝不惜拋下女兒孤身犯險去尋找解藥！
這份兇險，光是想想就讓他脊背生寒。
藍霽的話，雖然離奇，卻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他一直以來的某些隱憂。
司昭宸不是因為放棄卿卿而走。
風顏卿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冰霜瞬間凍結。
那雙緊鎖著卿卿湛藍眼眸的瞳孔，猛縮如針尖！
周遭狂亂的、因他暴力破門而激起的碎屑塵埃似乎都在這瞬間停滯了一息。
眼睛？
那雙他視為世間珍寶、純凈澄澈、承載著他所有守護誓言的藍眸？
是…“長生之術”的源頭？是引來滔天災禍、讓六大世家野心勃發、令女帝司昭宸不得不離國涉險尋找解方的…核心？
巨大的荒謬感和驚駭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淹沒了他！
他感覺自己的思維似乎卡住了某種無形的壁壘，藍霽那些玄而又玄、帶著異域疏離感的詞匯——“凈化”、“規則”、“異質力量”——像散落的碎片，在他腦中無序地沖撞。
他不懂。他不懂這些超越凡俗的、玄奧莫測的道理。
但！他能精準地捕捉到核心！
卿卿的存在——特別是她的這雙眼睛——是極其危險的源頭！
是足以引來整個大陸、甚至那些潛藏在歷史陰影下的恐怖存在覬覦的！巨大麻煩！
這份危險，光是想像就讓風顏卿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幾乎凝固！
讓大離女帝不惜拋下帝國，拋下親生女兒，寧可背負一世猜疑與怨恨，也要孤身犯險去尋找所謂的“保護之途”……這兇險程度，超越了他所能想象的極限！
藍霽的話，雖離奇古怪得近乎瘋言，卻在剎那間串聯起許多風顏卿長久以來的隱憂和不解的片段——讓他靈魂都為之悸動、感到本能恐懼的威壓……難道……就是這所謂的“異世力量”的冰山一角？！那個被刻意壓抑、被無形存在的冰冷視線強行按捺下去的……覺醒？！
所有的碎片在這個顛覆性的真相面前轟然拼合！殘酷而清晰！司昭宸并非拋棄！
她是以帝王之尊、母親之軀，走向了最為黑暗的前線！
只為她的卿卿搏殺一線渺茫生機！
而卿卿……竟就是這巨大風暴的中心！
“為了保護你……”風顏卿終于艱難地、幾乎是耗盡了胸腔最后一絲氣息，低啞地擠出這幾個字。
聲音嘶啞干澀，像是被砂石磨礪過。他看著懷里的卿卿，那雙含著巨大痛苦、迷茫與無盡悔恨的眼睛，此刻刺得他心口劇痛。
一股遠比此前因愛而生的狂怒更加沉重、更加無力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
危險！巨大的、超越世俗想象的、足以將卿卿徹底撕碎的危險，原來就根植于她本身！而他……又能做什么？
他只是一個“辰龍血脈”，是大離女帝精挑細選、用來守護未來繼承人的護衛！面對凡俗的刀劍陰謀，他尚可搏命！
可面對那源于世界規則本身的禍亂？面對因一雙眼睛而引發的長生狂潮和古老貪婪？他的血肉之軀，他的忠誠，他的劍……又能擋下幾分？
這份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無助感，像無數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甚至不敢用力去抱緊她，仿佛害怕自己的存在本身也會成為壓垮她的負擔。
卿卿仰頭看著他臉上那復雜到極致的神情——震驚、駭然、濃得化不開的憂懼、以及深不見底的無措。
她看懂了他的恐懼，看懂了他那份為守護者身份在巨大未知力量面前產生的劇烈動搖和迷茫。
這份動搖，甚至比母親的離去更讓她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恐慌。
“不！”卿卿猛地搖頭，淚水隨著她的動作大顆滑落。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氣，反手用力抓住風顏卿胸前的衣襟，那里的血跡更加刺目。
“卿哥！不要想那么多！”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急切，像是要將他從那份滅頂的恐懼和無力感中拽出來。
“我不在乎！”她聲音嘶啞地喊道，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光，“什么眼睛！什么長生！什么異世規則！我統統不在乎！”
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決心都灌注進去：“我只在乎你！”
“我只在乎……”她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破碎的嗚咽和無比的依賴，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他：“我只在乎我的卿哥……會不會……不要我了？”
“不要……因為那些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離開我……”她將臉更深地埋進他溫熱卻微微僵硬的胸膛，淚水迅速浸透那染血的衣料，如同浸透他此刻冰冷恐慌的心。
那份依賴，那份將他視作唯一救命稻草的脆弱，像最滾燙的烙印，重重敲擊在他最深的靈魂上。
那聲破碎的疑問，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光，驟然劈開了風顏卿心中那片因巨大危機感帶來的、冰冷的茫然海域！
不要她了？離開她？怎么可能？！
這份疑惑本身，便是對他最深的誤解！
胸口的劇痛和心口的窒息感在卿卿這句卑微的恐懼中被瞬間沖垮！那份源自本質的、刻入骨髓最深處的守護意志，如同被點燃的烈焰，轟然升騰！將一切的茫然、無助、對未知力量的恐懼都焚燒殆盡！
他風顏卿存在的唯一意義是什么？不是辰龍血脈！不是司家皇權的歸屬！不是對什么世界規則的敬畏！
是卿卿！是這個此刻緊緊抓著他衣襟、將全身心都依賴在他懷里的少女！是這個自她幼年時便映入他眼眸、從此成為他靈魂烙印的人！
她的眼睛帶來災禍？那他便做斬斷災禍的刀！引來覬覦？那他便做碾碎覬覦的獄！世界規則要傷她？那他便用命去改寫那規則！改寫不了的……他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筑成高墻！
“怎么可能……不要你？”風顏卿低沉的、帶著哽咽的聲音在卿卿頭頂響起。
他緩緩地、極其有力地將她更加緊地擁入懷中，力道之大連傷口迸裂的疼痛都顯得微不足道。
那份先前因恐慌和巨大壓力而產生的僵硬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磐石般不可動搖的堅定！
“你是我的命！”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破開九霄、斬斷輪回的決心！
那雙因后怕和痛楚而微微濕潤的深邃眼眸，此刻燃燒著足以焚盡一切陰霾的熊熊烈焰！他斬釘截鐵，一字一句，如金石擲地：
“莫說是這雙眼睛帶來的麻煩……”
“縱使是這雙眼睛本身……”他直視著卿卿含淚抬起的眼眸，目光交匯處，是無盡的誓言：“若它成了你的苦難……”風顏卿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凌厲、更加血腥、更加不容置疑！像出鞘飲血的神兵，帶著斬滅一切的鋒芒：“我便……”
“替你背負所有禍端！”
目光如磐石般沉穩：“無論擋在你前面的是什么……”
“是人……”
“是鬼……”
“是那不可捉摸的命運規則……”
“還是……”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她那因震驚而顯得格外純凈的湛藍眼眸，聲音低沉卻蘊含著開天辟地的力量：“……這雙眼睛本身帶來的災劫……”
“風顏卿在此立誓！”他的聲音如同古老的鐘鳴，每一個字都敲在兩人靈魂共振之處：“必將——”
“一刀……”
“……斬了！”
“一刀斬之！”斬盡所有威脅她的存在！無論是人，是鬼，是規則，還是命運本身！這便是他的決意！霸道！偏執！卻帶著對卿卿的守護之心！至死不渝！
“卿卿……”風顏卿俯身，將她輕輕放回柔軟的床榻，動作極致溫柔，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他拉過錦被，仔細地為她蓋好，指尖拂過她眼角未干的淚痕。
“別去想那些了……”他低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相信我。”
“我在。”
“一直都會在?！?
“睡吧……把一切都暫時放下……”他溫熱的掌心覆上她的額發，帶著一種能撫平靈魂深處褶皺的力量。
“養好身體……等你好些了……”他的聲音沉凝，帶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平靜：“我們……去找陛下……”
“把所有事情……”
“當面……”
“……問個清楚！”
識海深處。那翻涌不息的金色精神能量海洋之上，辰姣的意識體劇烈地顫動著。方才外界的一切，如同最狂暴的颶風，席卷了她存在的每一寸空間！
風顏卿那暴烈如雷霆的踹門怒吼……卿卿絕望哭喊的攔阻……藍霽冰冷不屑的離去……以及最后……風顏卿那堅如磐石的誓言……
但這一切，最終都被一個更深的、如同冰山撞擊般的現實所凍結——藍霽指向她時，那清晰冷酷的定位！
“為她……準備的辰龍血脈?！?
這句話，像一條劇毒的冰凌，瞬間刺穿了辰姣所有關于存在、關于未來的認知！
“為我……準備的辰龍血脈？”辰姣喃喃自語，聲音在識海的波濤中斷斷續續，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顫栗。
她一直以來的困惑，在此刻終于有了明確的答案！
原來……母親，一直惦記著我！